- 社會學視野中的全球化與現代國家
- 李雪
- 11153字
- 2025-04-08 14:28:20
全球化理論
現實主義與新現實主義理論
當研究關注的對象從一國內的個體、群體、民族上升到全球層次,首先面臨的一個問題就是:如何理解國家間的關系。國際政治理論中的現實主義理論(Realism)和新現實主義理論(Neorealism)是考察國家間關系的經典理論。
政治現實主義與政治理想主義(Idealism)相對。與理想主義認為政治秩序由一組抽象的、普世的道德原則構成,通過道德教化可以使現實世界接近并達到這些原則不同,政治現實主義從現實出發,認為現實世界是由利益相互沖突的國家和組織構成的,抽象的道德原則不可能實現。研究者要做的是,理解并解釋國家的行為,因為國家是國際政治領域最重要的行動者。理解國家行為不能依據政治哲學和思想,而要將現實的國家間關系放在具體的時間、地點和情境中進行分析。
學者用照相和肖像畫來比喻政治現實主義與理想主義的區別(Morgenthau and Thompson,1985)。照片是對現實的忠實反映,無論它是否令攝影師和照相者滿意,都客觀描繪了照相者的外觀特征。這更像是政治現實主義的研究取向。與之相對,肖像畫盡管也是對人形象的描繪,但它更試圖揭示人物的精神世界、氣質。換言之,肖像畫試圖以描述人像為手段,展現肉眼看不到的人性(human essence),則更接近政治理想主義的立場。
現實主義理論是關于國家行動的理論(a theory of state action)。國家是國際政治中最重要的行動者,國家行動的目的是維持其現有權力地位,或最大化其權力。權力斗爭的本質在于維護國家利益。國際政治就是關于權力的斗爭,其中支配國家間關系的準則是權力制衡與平衡法則(checks and balances of power)。
政治現實主義假定國際政治領域的無政府狀態,即國家間不是穩定的等級結構,國家間的權力關系隨彼此力量的消長而變化。當權力的分布發生變化時,盟國關系也會隨之變動。
新現實主義在現實主義基礎上引入了系統觀念,將國家間的關系模式看作一個系統(system),并用系統的特征解釋國家行為。它較少討論國家自身的特征和內部的變動,而以國家間權力的消長來解釋國家間關系和盟國關系的變化(Keohane,1986)。
批評者認為新現實主義難以解釋國際政治格局的重大變革。它從權力平衡出發,認為國家行動圍繞著獲取利益的權力斗爭進行,盡管能較好地解釋美蘇對立的兩極格局,卻難以說明兩極格局的崩塌,后者更需要關注蘇美兩國內部在經濟、社會等方面的發展狀況(Ashley,1986)。同時,新現實主義也過度簡化了國家和系統的關系。它假定系統是位于國家之上、不依賴國家而存在的實體,卻忽視了國家行為可以改變系統、系統也可以改變國家行為,系統依賴國家而存在。
不過,現實主義與新現實主義作為一種經典理論,啟發了馬克思主義理論與世界體系理論,后者均與現實主義一致,注重權力和系統的概念。馬克思主義認為世界政治的基本力量是階級斗爭和不平等發展。國際歷史是動態的、辯證的,而非循環式的。國家策略體現了資本主義發展的階段及其發展蘊含的內部矛盾。世界體系理論則更多強調國家間不平等的經濟關系和跨國分工體系。它認為世界體系是由具有經濟和軍事資源的霸權(hegemonic power)主宰的,世界市場(world market)力量的運行是世界體系的決定性力量。
國家競爭理論
現實主義相關理論、馬克思主義理論、多元主義(pluralism)和結構功能主義(structure-functionalism)這些理論在涉及國家時,都更多地考慮國家間的權力關系,并不直接考察國家本身的特點及其影響。國家中心觀(state-centered)的興起改變了這一局面,同時也推進全球化理論將國家特征納入分析框架。
社會學中的國家中心觀理論深受歐陸學術傳統的影響,后者強調國家的制度本質及其對市民社會的影響。Theda Skocpol 是國家中心觀的代表人物,她指出:國家不僅僅是“政府”,它是行政(administrative)、法律(legal)、科層(bureaucratic)和強制(coercive)的體系,它不僅型塑了國家-社會關系,還能影響社會中的許多關系(Skocpol,1979;1985)。因而,國家可被視為有目標、有資源的理性行動者(actor),而不僅僅是工具(instrument)——作為統治者用來維護并強化自身利益的手段,也不僅僅是群體間利益比拼、利益訴求的舞臺(arena)。國家自主性(state autonomy)指的就是作為行動者的國家有自主行動、不受社會力量和國際力量干預的能力。自主的國家行動總是傾向于加強國家權威、政治長久性(political longevity),以及強化對國家機構的控制。國家自主性不是固定的結構特征(fixed structural feature),其強度隨社會環境的變化而變化。當面臨社會危機時,政治精英更有可能動員起來形成決策。
與國家自主性關聯緊密的一個概念是國家能力(state capacities),強大的國家能力是維持國家自主性的前提。國家能力包括:主權統一(sovereign integrity)、對領土的穩定控制,以及對經濟、金融資源的控制。
“國家中心”的研究多從以下幾個角度考察國家。①官員制定政策的行為。②過去政策對現有政策的影響,即現有政策的路徑依賴。③政黨。政黨是國家結構與社會利益群體互動的產物,執政黨的行動則與國家制度結構(constitutional structure)及相關利益群體密切相關。④國家的行政能力(bureaucratic capacity)和財政能力(fiscal capacity)。⑤國家權力的集中程度(Amenta and Carruthers,1988;Huber,Ragin and Stephens,1993)。
國家自主性不僅意味著國家具有自主的執政能力,更重要的是,國家能影響社會互動、塑造群體間關系(Jenkins,Leicht and Wendt,2006)。美國憲政結構(constitutional structure)的特點之一是權力分散??偨y擁有否決權、參議院和眾議院有投票權、參議院還可以通過冗長演說(filibuster)等方式阻礙一項法案通過。通過一項法案需要上述各方都達成一致,而反對一項法案,只需要任意一方的反對即可。這種制度安排導致社會群體傾向于形成小規模的利益群體表達訴求、反對動議,而不是以階級利益為基礎,通過大規模的階層動員(如工會作為組織機構)表達自身利益。因為在表達訴求上,小規模社會群體和大規模階級動員沒有太大區別,而在反對一項議案時,只需要小規模群體即可。相比階層動員的費時費力的巨大成本,社會的組織方式越來越多地以利益集團為中心。這樣的一個后果是,旨在保護工人階級和中低階層利益的社會福利制度在美國較不發達,美國也成為發達國家中福利水平較低的國家(Skocpol,1995)。
受到國家中心觀及相應研究取向的影響,宏觀的跨國家、跨文化比較分析也開始將國家視為行動者。國家在采取行動時,既受到國際社會諸多力量的影響,包括貿易伙伴、跨國公司、國際組織(如聯合國、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的壓力,也受到來自國內社會各種力量(利益集團、階層等)的影響,還與國家自身的利益相關。舉例來說,我國改革開放以來在“與國際接軌”的口號影響下,各種陳舊的規章制度迅速為國際通行的標準和做法取代,既有的部門利益和局部利益讓位于融入世界、遵從國際秩序的壓力。近來英美等發達國家的“反全球化”浪潮則體現了國家在面對全球化壓力時,仍然不得不屈從于國內某些利益群體的壓力。英國脫歐、美國貿易保護主義抬頭都體現了全球化進程中某些利益受損集團對國家的壓力。同時,改革等國家行動也與國家自身利益有關,國家往往會通過改革(state-initiated reform)維持其政治控制力。改革能否推行,關鍵不在于其是否影響了既得利益者的利益,而在于國家官員的利益在多大程度上與既得利益集團一致。如果二者高度一致,那么改革將很難推進。
那么問題在于,國家在什么情境下會遵從國際社會的壓力,在什么情境下又會罔顧國際社會的要求為國內利益群體服務。這取決于國家權力或能力(capacities)。更準確地說,答案不在于國家本身的特性,而在于國家相對于非國家的行動者來說,其掌控的資源和優勢有多大(Krasner,1978)。另一個稍有不同的研究取向認為,關注對象不是國家權力相對于非國家行動者的優勢,而在于國家是如何管理其在世界資本主義經濟體系中的“依賴關系”(interdependence within the world capitalist economy)。它指出國家與這些非國家行動者之間的“政策網絡很重要”。網絡觀意味著他們之間的關系不僅是權力的強弱,還有長期的信息交流、互動和彼此影響。
Charles Tilly(1992)在解釋國家類型的變遷時,從國家間的戰爭關系、競爭關系出發,運用網絡觀的視角。他的研究問題是:為什么古代的國家類型有多種,如帝國、王朝、城市國家、公國等,而近代以來,無論各國國情有多大差別,卻統一為民族國家(national state)[7]。他將國家組織自身的結構變化作為研究對象,并用國家間為準備戰爭、獲取戰爭勝利而開展的競爭來解釋。
Tilly將國家界定為使用強制力的組織(coercion-wielding organizations),從而民族國家就是控制一塊相連的國土的區域,該地區的城市則是權力集中、功能分化的自主結構。在家產制(patrimonialism)時代(990~1400 BC),社會的商業化水平很低,戰爭中使用的資源主要來自地租和朝貢。許多相對獨立的、占有土地和其他資源的莊園主、封建主構成權力的來源,他們為戰爭提供經濟支持和兵源支持。這時的國家樣式與此種社會經濟政治結構一致,即強制力高、資本集中度低,帝國(empire)就是這時的國家樣式。在隨后的傭金時代(period of brokerage),資本家的力量逐漸興起,舊的帝國結構逐步衰落。圍繞著資本主義經濟,以城市為中心,出現了一批城市國家、公國這樣的組織樣式,他們體現了碎片化的主權。這類國家是資本集中度高、強制力低的樣式。在18世紀以來的民族化時代(nationalization),民族國家逐步形成,資本家和掌權者的力量變得相對平衡。在19世紀中期以來的專門化時代(specialization),民族國家體系正式形成,為戰爭和準備戰爭而生的征兵機構、征稅體系等逐步整合為現代國家管理部門,建立了面向全體國民的現代國家治理結構。
在國際競爭的壓力(特別是戰爭的壓力和準備戰爭的壓力)下,國家組織朝向高度動員能力、高度吸取能力、高度組織能力和高效率的方向演化。在這一過程中,民族國家的樣式,即資本集中度和強制力集中度雙高的樣式最終勝出。最初的民族國家,如英國和法國,其國家樣式的出現是內部戰爭的結果。經過戰爭,這些最早的民族國家顯示了較之城市國家、公國和帝國在資源吸取、組織動員方面的優勢,并最終塑造了歐洲的國家體系。其他類型的國家也逐步采用了民族國家的樣式。
Tilly用國家間的軍事、政治關系來解釋國家類型,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國家間經濟關系。在這方面,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的世界體系理論做出了重要貢獻。
世界體系理論
Wallerstein(1974)認為,16世紀以來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和生產方式將全世界連為一體,資本主義不是存在于單個國家,而是存在于世界經濟(world economy)中的。Wallerstein 與Tilly都認為民族國家與現代國家間的關系密切相關。與Tilly強調國家間的政治、軍事關系不同,Wallerstein指出,民族國家與資本主義經濟體系、跨地區的經濟分工(geographically division of labor)是相匹配的。在世界經濟出現前,世界帝國(world empire)是占支配地位的國家類型。帝國是一個只具有一個政治中心的、邊界不那么固定的政體。當國家強盛時,帝國的范圍隨之擴大;國家衰落時,帝國的范圍隨之縮小。帝國是一種自我毀滅式(self-defeating)的政治結構。由于帝國覆蓋相當大的領域,是同一時期世界上唯一的重要政治經濟體,從而它難以通過剝削其他經濟體,而只能通過內部的朝貢體系吸取社會資源。由于帝王的權力不受約束,他便傾向于不斷加大對社會的剝削,最終導致社會無法維持再生產、民眾起義、帝國瓦解。世界帝國的這種政治格局是不穩定的。
與之相反,民族國家與世界經濟則是相對穩定、互相匹配的一種結合方式。世界經濟內存在多個國家,單個國家在面臨危機、需要短時間內籌措巨大資源時,可以通過向世界經濟內的其他國家求助。世界經濟則構成民族國家體系的基礎。同時,民族國家體系也是世界經濟的重要構成部分。這一國家體系是一個由中心(center)—半邊緣(semi-periphery)—邊緣(periphery)國家構成的等級體系,其中核心國家由發達國家組成,邊緣國家則由發展中國家和較不發達國家構成。這些國家之間通過跨國勞動分工聯系成一個整體。核心國家通過占據產業鏈頂端、掌握核心技術而賺取巨額利潤,邊緣國家則通過輸出勞動密集型產品賺取微薄收入。這樣一個國家間的分工體系將世界經濟整合為一體,通過充分利用各國的比較優勢,使資本主義時代生產出遠遠多于以往任何時代的產品。
世界經濟體系的特點是,國家間的差距越來越大。核心國家由于利潤率高于邊緣國家,隨著時間積累,二者之間的差距只會越來越大。發達國家利用其經濟實力,制訂了國際經濟、金融秩序,從制度上保證了其對發展中國家的支配和主宰具有合法性、穩定性。
總之,世界體系理論很好地解釋了國家間的相互依賴及其不平等程度的加劇。然而,它未能給核心國家、邊緣國家和半邊緣國家做出清晰的、可操作化的界定,這極大限制了它在經驗研究中的應用。盡管有學者指出人均國民生產總值(GNP per capita)是判斷國家在世界體系中位置的良好指標,但并未給出劃分的具體標準(Chase-Dunn,1998)。同時,世界體系理論很難解釋霸權的變化。既然國家間依賴程度加深、差距加大,霸權的地位應該更穩固才是。為什么荷蘭的霸權被英國替代,英國霸權又被美國替代?什么樣的非核心國家、在什么情況下能夠上升為核心國家?這些都無法以世界體系理論解釋。更重要的是,它無法解釋全球在制度、文化上的一體化趨勢。即隨著國家間依賴的增強,各國對自由、平等、和平等價值呈現越來越高的認同,各國在制度設置(如教育、醫療、社會福利)上也呈現趨同傾向。世界政體理論在這方面做出了很大努力。
世界政體理論
世界政體理論是解釋世界結構、制度變遷的一種理論,它深受制度主義的影響,又被稱為全球制度主義理論(Global Institutionalism)。它是1980年代以來,以斯坦福大學社會學系的John Meyer教授及其學生為核心(包括John Boli,George Thomas,Evan Schofer,David Frank等人)發展起來的,又被稱為斯坦福學派(Stanford School)。它起初是作為對世界體系理論的反思和回應發展而來的,強調世界范圍內的制度同構(institutional isomorphism)。
世界政體(world polity)又被稱作世界社會(world society),它認為世界體系(world system)是這樣一個社會體系,在經濟活動之外,包涵一系列的文化、制度原則,這些原則受到體系中各成員,包括民族國家、跨國公司、非政府組織,乃至公民個人的廣泛認同。這些原則不僅界定了社會行動的目標和性質,為世界體系中的行動者提供行動指南,還構成了各國制度設置、制度改革的藍本。這樣一個世界范圍內的制度化過程(Boli and Thomas,1997),導致了同質化趨勢(homogenization)(Meyer et al.,1997)。
世界政體理論的哲學基礎是社會建構論(Berger and Luckmann,1966)。社會建構論認為,社會現實(social reality)獨立于人,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日常生活中人們所理解的現實,是一個具有主觀意義的連貫一致(coherent)的世界?,F實具有相對性,因每個人的理解不同而對不同人的影響不同。例如“秋季”作為一個客觀的自然節令,它的影響取決于個人認知。里爾克眼中的秋日是這樣一派肅殺氣氛:
誰這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誰這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就醒著,讀著,寫著長信,
在林蔭道上來回不安地游蕩,當著落葉紛飛。
而樂觀詩人劉禹錫的眼中則是“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秋天比春天更美麗可愛。這里影響個人情緒的,并非自然節令本身,而在于主體的認知。
社會建構理論認為,日常生活的現實是由主體建構的這些主觀意義、認知框架、制度構成的,社會現實的世界是一個主體間的世界,一個由我與他人分享的世界?!拔摇迸c他人共享著關于現實的常識。在這個主觀意義共享的世界里,缺少了與他人的互動溝通,“我”根本無法存在。
人對自我的認識和反思也源于他人對我的態度,產生于社會互動中。人對他人的理解也是基于類型化圖式(schema)得以實現的。即社會互動中,人首先判斷對方屬于什么類型的人,然后決定應以何種方式做出反應。這些類型則基于既有的社會建構、共享觀念,如人們在對待“外國人”、“老人”、“兒童”等群體時,會采取不同的對待方式,這些方式都源于既有的文化積累,而不是在短暫互動中臨時產生的全新的互動模式。
因而,現實是被社會建構的,人際互動創造了文化,包括概念、意義、分類、秩序、角色期望、儀式等。當這些文化內容為越來越多人接受,并內化為指引人生活的原則,就被稱為制度化(institutionalized)過程。
世界政體理論認為,這一全球性的制度化過程導致世界范圍內的制度同構。制度(institution),指的是長期存在的風俗、常規、慣例。人類學學者認為它與“文化”概念指稱同樣的內容,社會學或經濟學學者則從更狹義的角度理解它,將其視為規則、原則的總稱。制度主義是作為對行為主義(behaviorism)的反思和回應而發展起來的學術傳統。行為主義認為集體行為是個體選擇的總后果,制度是個體特征之和,是個體選擇的附帶性現象。制度主義則認為,個體偏好、自我、社會行動都是由制度性力量塑造的,從而把關注的重心由個體行動者轉移到社會背景和社會環境之上。制度不是有意設計出來的,而是在長期的社會互動中逐漸形成、被多數人認可的規則體系,并根據環境的變化逐漸演化。在制度面前,個人是相對無力的:它不能自由選擇制度,只能被社會化,只能接受、認同現存的制度體系。不過制度不單是約束人的選擇,它還能促進人的選擇,促進個人自由的實現。例如,乒乓球愛好者參加乒乓球協會,就要受到協會有關出席率、出席時間的約束,但正是這種約束使個人的愛好得以充分發揮,保障個人的愛好選擇能夠維持,促進實現個人興趣愛好的自由。
在解釋社會行動上,行為主義和制度主義可以被視為兩極,前者關注行動者,后者關注行動者所處的情境。制度主義的各種分支都強調情境的重要性,但在情境與人的關系上立場各異。例如,經濟學制度主義仍認可行動者個人做決定的能力,認為個人需要得到激勵才有可能遵循制度。世界政體理論和相關人類學理論則更強調環境的重要性,主張制度性因素內在于行動者,行動者和制度的關系類似于演員和劇本的關系,行動者只能按照劇本(制度約束)來表現,很難脫離制度做出獨立選擇。圖1.1概括了制度主義的幾種立場,可以看出世界政體理論是較為強調制度對行動者的約束和決定作用的。
制度主義認為,行動者遵從制度取決于這一制度帶來的合法性(legitimacy)壓力。合法性不僅指法律制度的作用,更主要的是,它包括了文化制度、觀念制度、社會期待等制度環境對組織行為的影響。由于社會的法律制度、文化期待、觀念制度已成為社會成員廣泛認可、約定俗成的規范,那么不遵從這些規范的行動者就很難被社會接受、很難參與社會生活,也很難在社會中生活下去。由于制度性規范具有合法性,行動者就必須認同、接受,這就是合法性壓力。

圖1.1 制度主義與行為主義
世界政體理論將這些在世界范圍內具有廣泛共識的規則的總體稱為世界文化(world culture)。世界文化具有本體論和認知論性質,它界定了行動者和社會行動,為其提供方向、價值和手段(Boli and Thomas,1997)。全球化過程同時也是個制度化過程。伴隨各國間經濟、社會、文化交往的日益增多,人們在一些有關政治、經濟生活的基本原則方面逐漸達成共識。這些共識就是世界文化。世界文化不可以被化約為某一國、某一個企業或某個利益團體的文化或準則。它也許起源于某個國家,但隨后向世界傳播。它在傳播過程中凝聚了多個人群的智慧,并在世界范圍內被廣泛接受,因而具有世界范圍的合法性。例如“人生而平等”的理念最早出現在美國《獨立宣言》(1776年)中,原文是“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到法國大革命時代的《人權宣言》(1789年),它再次出現,并改為“All men are born equal”。從那時起,這種平等觀念逐步被歐洲人接受,并進而擴展到世界各地,成為普適原則之一。
世界政體是一個獨一無二的(singular)、統一的(unitary)、整合的(integrated)社會系統,人們進行經濟交易、市場競爭與合作,不再以地方、國界為基本限定范圍,而是自然而然地把整個世界作為行動和表達的舞臺。世界文化是世界政體中指導行動者的原則的總體,是世界發展的核心要素。世界文化不僅通過共享價值規范整合了人類行為,它也是行動者之所以為行動者的源泉,它構成了(constitute)行動者。它界定了行動者的內在需求、情緒和能力,它建構了人的社會認同、身份角色及自我,并指引行動者以特定的方式滿足需求、達到目標。換言之,行動者不是自主地行動(act),而是按照世界文化提供的劇本扮演(enact)角色。世界政體中主要的行動者有國家、跨國公司和國際組織。這些行動者有能力運用經濟、軍事、政治權力參與各項活動,并遵循世界文化原則的規制(Boli and Thomas,1999)。
世界文化之所以是全球性的(global),首先是因為文化中的概念、原則和目標在世界各地都以相似的方式被建構和發揮作用。其次還在于文化規則在世界各地都得到廣泛運用,例如民族國家(nation-state)、四年制大學體系、現代醫學制度及醫院。在世界文化傳播的過程中,國際組織、民族國家等是文化的主要傳播者。例如,聯合國這一國際組織通過教科文組織推動世界各國完善基礎教育、提高識字率,進而傳播了現代教育理念、學校制度等。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是推行新自由主義(neoliberalism)的先鋒。新自由主義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通過“華盛頓共識”(Washington Consensus)等逐步形成的具有世界影響力的經濟理念。它主張減少國家對市場的干預、降低政府開支和社會福利支出,國家只需要確保市場規則順利運行即可。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在給發展中國家提供貸款時通常都附加條件,這些國家獲取貸款的前提就是改造其經濟政治制度、降低國家的財政支出、減少管制、促進市場自由。這也被稱為貸款條件性(conditionality)或結構調整計劃(structural adjustment)。更切近的一個例子是我國加入世貿組織(WTO)。為了更好地參與全球經濟、享受經濟一體化的好處,我國必須按規定降低關稅、實現利率市場化、減少匯率管制等。這鮮明體現了世界政體的存在對我國經濟和對普通人生活的顯著影響力。
世界文化并非意味著完全的和諧,它同樣充滿了沖突和斗爭。普適價值與地方價值(如“人人平等”與基于膚色、國籍、戶籍、出身的歧視)、普適價值之間(如自由與平等)都可能存在沖突。沖突是社會互動的一種方式,正是在沖突中,文化價值與原則得到更廣泛傳播,人們在揚棄中找到更多共識(Boli and Thomas,1999)。
總結
表1.1總結了關于全球化的幾種主要理論,從早期的現實主義理論到國家競爭理論、世界體系理論和世界政體理論。學者們發現,隨著不同地區人們交往的規模和頻率越來越高,國家間政治經濟關系,以及世界文化逐步成為影響普通人生活的不可忽視的因素。世界體系理論與前幾種理論的根本區別在于如何界定、理解世界文化。前幾種理論認為文化是功能性的,即它是現存經濟政治關系的反映,其功能在于維持、加強現有的國際政治格局。例如,世界體系理論會將西方文化進入東方稱為文化入侵,認為其目的在于穩固核心國家對世界的支配地位;影響國家行為的因素包括國家利益、國家間權力格局等,并不存在世界性的共識基礎。相反,世界政體理論認為文化具有本體論性質,它為行動者的行動賦予意義,并指引其行動方向和方式。世界文化是行動的決定性因素。
表1.1 各種全球化理論的特征

世界體系理論等“行動者中心”取向的理論常用來解釋差異。因為基于權力大小、勝負關系、核心-邊緣關系這些等級性關系模式,一個自然而然的推論就是:國家間、地區間以及人群間存在差異,勝利者和核心國家因為掌握更大權力,往往能占據更多資源。
與之相對,世界政體理論則解釋制度結構的同構和同質化趨勢。它假定世界文化這一普遍性的、中立的、具有全球合法性的文化引導行動者的行為,行動者為保持合法性則具有遵循世界文化原則的壓力。的確我們觀察到當代世界范圍內廣泛的同構現象,例如前文提到的民族國家、教育體系等。世界范圍內的制度同構還為減少貧困、環境保護、人權改善等提供了條件,先進技術、理念和管理經驗的傳播有助于發展中國家迅速掌握新興的文明成果,為其經濟騰飛提供可能性。這也彌補了前述世界體系理論難以解釋霸權國家更替的不足。
世界政體理論也存在不足。首先,它假定世界文化是普遍的(universal)、中立的文化,忽略了文化如何形成、演變,文化中的沖突如何解決。事實上,由于世界文化主要由價值和信念構成,它不可能是中立的。世界文化的許多要素都是西方世界的經濟文化精英建構的。例如,環境保護、人權已成為世界文化的一部分,受到絕大多數人認可?;诖?,發達國家為其從發展中國家進口的產品設立嚴格的標準,包括環保標準以及勞工標準。嚴格遵守這些標準必然意味著成本上升。但跨國分工體系將這些發展中國家置于產業鏈低端,利潤微薄,遵守這些標準意味著很難盈利,不遵守這些標準又會帶來中斷合同、失去訂單的危險。從某個角度上說,這些已成為世界文化要素的統一標準的存在看似公平,實則降低了發展中國家在國際經濟、政治事務中的話語權,加劇了其相對于發達國家的差距,絕不可能是中立的。
其次,世界政體理論無法解釋“孤島”社會的存在。按照世界文化不斷擴散的邏輯,整個世界都被囊括到世界政體中,認同同一套價值體系。一些偏遠的部落、原始的村落以往由于地理的阻隔脫離現代社會,一旦世界文化進入那里,他們會迅速接受現代式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按照現代社會的模板建立起民族國家,參與聯合國并成為多個國際組織的成員,建立起現代教育體系,普及基本醫療。但現實中也存在相反的例子。在中國西南少數民族地區,有一些山寨位于道路不便、環境惡劣的高山之上,人們生活條件貧苦,壽命很短,人們也不識字。政府為了扶貧,在附近較為平坦的平原地帶為這些山民修建了新的住房,并試圖說服他們搬到平地上居住。政府還建設了學校、醫院,并派出農技人員傳授種植知識。起初,多數山民搬到了政府定居點。但幾年后,他們又陸陸續續搬回自己在高山上的居住地,放棄了條件相對較好的新房。按照世界政體理論,一旦他們搬到平原的新房、接觸到外部世界,就會迅速拋棄原來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模仿新的生活方式。但在這些人身上情況并非如此。這個例子也表明,世界文化并不是普遍的;也不是說,由于合法性壓力,文化自然而然就會被世界各地的各個人群接受。世界文化有時是由強力(如國家權力)推行的,只有在特定條件下(如山民與當地人密切互動),這些原始村落的人群“模仿”現代生活方式的過程才會出現。
最后,世界政體理論難以解釋“世界文化如何變化”這一問題。世界政體理論視世界文化為普遍、中立、穩定的規則總體,盡管其中會存在小規模的內在沖突。但這一理論不能解釋世界文化為什么會變化以及如何變化。世界政體理論認為世界文化中的內部矛盾是變革的源泉,但這仍無法解釋為什么某種文化要素成為占支配地位和最具有合法性的要素。例如,20世紀七八十年代,許多公司模仿日本管理模式。日本的管理模式,包括終身雇傭制、強調對公司的忠誠等,用現代經濟的眼光來看,常常是低效率的和前現代的,從而與世界文化相矛盾。一個解釋是,日本的經濟奇跡導致了其管理方式的合法性。這也表明,理解世界文化不能將其與經濟活動割裂開,文化自身難以解釋其變遷。
全球社會學
本章描述了全球化進程以及相關的全球化理論。隨著全球化進程將整個世界連為一體,社會學學者也開始嘗試使用全球化理論解釋社會現象,全球社會學(Global and Transnational Sociology)應運而生。全球社會學是社會學的一個新興的分支學科,主要用各種理論框架(制度主義、世界體系理論等)分析全球化過程和現象。它關注的問題包括制度同構、政策擴散、國際勞工運動、跨國公司治理、全球不平等等跨國議題。全球社會學與相關的社會學領域,如社會分層、政治社會學、社會運動、經濟社會學等的關注議題和理論框架多有密切關聯,并由于其學科交叉的特點產生大量研究成果,是目前社會學領域發展最為迅速的分支社會學之一。
改革開放以來的中國市場轉型過程就是中國積極參與經濟全球化,并在制度結構方面與國際社會接軌的過程。理解中國社會轉型不能脫離對全球化進程的考察。作為積極參與全球經濟的發展中國家的代表,中國目前已成為世界第一大對外貿易國和第一大吸引外資國。積極參與全球競爭,一方面給我國帶來了更多的資本和機會,另一方面也使我國的經濟發展和社會政策越來越受到國際經濟政治局勢的影響。全球社會學的相關理論視角對于我們理解中國具有重要借鑒意義。
全球社會學是美國社會學年會(ASA annual meeting)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已成為許多社會學系正式開設的課程,也是劃分社會學家專業領域的依據之一。詳情可參見美國社會學協會網站關于全球社會學的介紹:http://www.asanet.org/communities/sections/sites/global-and-transnational-sociology。
[1] 參見http://www.yinhang123.net/news/532058.html。
[2] 參見http://www.xinhuanet.com/fortune/2016-09/25/c_1119620393.htm。
[3] 參見https://www.liuxue86.com/a/3115069.html。
[4] 參見http://cnews.chinadaily.com.cn/2018-01/08/content_35458440.htm。
[5] 參見http://dz.china.com.cn/kj/2017-06-29/50631.html。
[6] 參見http://www.xitongzhijia.net/news/20160525/72975.html。
[7] Tilly說的national-state比一般意義上的民族國家(nation-state)更為寬泛。后者強調國民具有一致的語言、宗教和文化認同,而前者更接近現代國家(modern state)的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