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土司制度與土司文化論集
- 李朝暉 李世愉主編
- 11005字
- 2025-04-03 18:11:56
土司制度與元明清三朝治夷
方鐵
(云南大學西南邊疆少數民族研究中心)
摘要 土司制度肇始于元,完善及推廣于明。清朝作大幅度的改革,在一些地區仍保留了土司。元明清三朝重視土司制度,緣于土司制度與南方類型蠻夷社會的內在機制暗合;進而形成元明清王朝治理蠻夷時注重了解統治對象社會的結構與文化的傳統。另外,在預期目標、治策設計與施行效果方面,元明清三朝治夷也存在個性化差異。
關鍵詞 土司制度 元明清 蠻夷
所謂土司制度,為元明清王朝在西南邊疆及其他南方類型的蠻夷地區實行的一項統治制度。土司制度存在600余年,在實行地區產生重大而深遠的影響。土司制度本質上是中原王朝統治邊疆蠻夷的政治制度,隨著時代的改變必然退出歷史舞臺。本文就此作一闡述。
一 土司制度僅施用于中原王朝統治下的蠻夷地區
與土司制度不同,元代以前中原王朝實行的羈縻治策,廣泛應用于華夏以外廣義上的夷狄。中原王朝自稱“華夏”,視華夏以外的文明為“夷狄”或“蠻夷”。漢唐等王朝所稱的“夷狄”或“蠻夷”,并非指某一民族或某一地域范圍的民族群體,而是包括中原王朝邊疆地區的本地民族以及同中原王朝有往來的邦交之國。土司制度的前身是羈縻治策。羈縻治策盛行于秦至宋代,以管控方面的寬松和隨意、普遍施用于各地邊疆為基本特點。漢唐等王朝實行的羈縻治策,如漢朝的邊郡制度與唐朝的羈縻府州制度,既施用于邊疆的蠻夷地區,也在王朝周邊的地區推行。
唐末兩宋時期,華夏周邊的地區逐漸成為中原王朝疆域不可分割的部分,中原王朝與遠方他國的邦交關系亦漸明確。繼起的元朝從全國統一的高度,進一步明確了新的天下格局,內容大致是中國的邊疆地區逐漸鞏固和完善,成為拱衛國家的有力屏障;而中國周邊的政治勢力,則逐漸成為與中原王朝建立新型藩屬關系的屬國。
土司制度的初期形態是土官制度。在平定大理國的初期,元朝在云南地區推行北方常見的萬戶制度,但這一地區動亂不止。蒙古統治者借鑒允許降附者繼任原職的傳統方式,并吸收南宋在廣西設土官管理的經驗,在云南行省實行土官制度,并迅速獲得成功,以后在情況類似的西南邊疆推行土官制度。從元明清三代的情形來看,土司制度僅實行于南部邊疆與其他南方類型的蠻夷地區;在北部草原以及其他邊疆地區,中原王朝仍實行傳統的萬戶制度。另外,元明清諸朝推行土司制度,只限于納入中央王朝有效管轄的蠻夷地區,而對朝鮮、安南、緬甸等鄰國,則與之建立新型的藩屬國關系。另外,在實行的地域范圍、中原王朝與地方政權的關系、實施統治的措施、統治的有效程度等方面,土司制度與前代的羈縻治策也有明顯不同。
明朝對土官制度進行全面改造并進一步完善,由此形成更高層次的土司制度。土司制度與土官制度的主要區別,在于內容規定更為嚴格和規范,同時,土司制度被推廣到與南部邊疆情況類似的其他蠻夷地區。在施行的地域范圍以及影響的廣泛程度方面,土司制度也超過土官制度。進一步來說,元朝的土官制度,初期是作為統治邊疆蠻夷的制度而設計,以后因與實行地區蠻夷社會的內在機制暗合,實踐以后取得顯著成效,乃作為統治和管理南方類型蠻夷的社會制度而普遍推廣。
元朝的土官制度初期施用于云南、廣西等南部邊疆,明朝將之推廣到包括湖南、湖北西部在內的其他南方類型的蠻夷地區。至于朝鮮、安南、緬甸等鄰國,元明清諸朝不再以傳統的羈縻治策應對,而是與這些鄰國建立新型的藩屬國關系。土司制度施用的范圍趨于明確,是中原王朝在蠻夷統治制度方面的重大發展,同時土司制度有明確的針對性,是在實踐中能取得顯著成效的一個重要原因。
二 土司制度有特定的社會基礎,僅適用于南方類型的蠻夷地區
土司制度的主要內容,是中原王朝對愿意接受統治的地方蠻夷首領進行任命,授予蠻夷首領相應的官職,并納入國家吏治的體系管理。各級土司均有明確的職責和需要承擔的義務。與內地官吏不同的是,經過朝廷的批準土司可以世襲,繼任者可以是原有土司的嫡子,也可以是土司之妻或其他親屬。對級別較高的土司,朝廷允許統轄規定數量的土兵。土兵具備地方治安武裝與服從征調國防軍的雙重職能,因此成為國家軍隊的有機組成部分。土司制度的這些特點,與前代的羈縻治策是不同的。
南方蠻夷地區的地形條件復雜,氣候類型多樣,山地占土地總面積的絕大部分。不同海拔高度的地區,往往有不同的生態環境與不盡相同的動植物資源,居住不同海拔高度地區的居民,由此形成對特定生態環境及所衍生的動植物資源的依賴關系。以共同血緣關系為基礎形成的大小村落,又以地緣與族屬方面的親近關系為紐帶形成更大的勢力。南方蠻夷地區民族種類眾多,內部結構復雜,這些蠻夷既雜居共處和相互依存,又常常為爭奪有限的土地、水源、山林與礦藏等自然資源,以及發泄因復雜的歷史糾葛而締結的仇恨,相互間進行長期的對峙與爭斗。
南方蠻夷社會普遍流行“打冤家”(械斗)的習俗。苗人或因睚眥之隙而殺人,被殺之家則舉族為仇,必報仇而后已。有仇欲報而勢所未能者,則植樹標識,父子相傳歷久不忘,報仇后乃伐樹削跡。古代流行這樣的諺語:“苗家仇,九世休。”[1]形容其仇恨之長遠與難解。涼山彝族地區的家族械斗也極為嚴重,20世紀30年代江應樑到涼山地區調查,他說大小涼山部落之間的關系,如不是親戚便可能是冤家。涼山地區的彝族部落,平常雖以家庭為單位互不統屬,而一旦有事,有親戚關系的家族便迅速組合為一個龐大的團體,共同對付面對的敵人。[2]南方蠻夷在遭遇外來壓力時,普遍又解仇結盟聯合抵抗;一旦壓力消除,又恢復原有的矛盾與爭斗,如此往復不息。南方蠻夷社會流行的械斗,目的并不是將對方置于死地,而是通過械斗調整其社會關系,在資源和利益分配方面維持相對合理的格局,并通過械斗的方式,對世代聚集的恩怨作某種程度的回應。
南方蠻夷社會的細胞,大致是以血緣親族為基礎的村落。涼山彝族的主體黑彝極為重視血族關系,其部落組織可以說是血緣親族的結合,甚至部落的名稱便是姓氏。黑彝等山地民族實行父子聯名制,父親名諱的下半段,必是兒子名字的上半段,以此明確親族的血緣承繼關系。孩子朦朧懂事,父親便教其背誦數十代祖宗的名諱,至倒背如流方罷。兩個不認識的黑彝相見,首先互相“盤根根”,即背誦祖宗的世系名諱,以識別彼此血緣關系的親疏。在這樣的情況下,在南方蠻夷地區,聚族而居的村落世代相沿,即便遷徙或改居他地,也依據村落成員的組成構成新的居住單位。首領對子民的世襲統領關系,更是蠻夷社會中最重要的關系,賴此南方蠻夷才能維持其勢力,在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系及其爭斗中得以生存。
土司制度之所以獲得成功,一方面,緣于該制度抓住了南方蠻夷社會的癥結。南方蠻夷社會構成及其順利運行的關鍵,在于各級土司及其子民與土地、山林、水源等自然資源之間,存在緊密結合的關系。另一方面,土司與其子民又存在不可分割的聯系,這種聯系通過世代沿襲與統領的關系得以體現。唯有如此,在南方類型的蠻夷社會,在與其他地方蠻夷為爭奪土地、山林、水源等資源進行的斗爭中,以及因對外擄掠及械斗產生世代仇恨的社會環境中,各級土司及其子民方可立足,并借以保護自己和親屬的安全。由于朝廷授予土司合法的地位,土司接受朝廷的有效保護,各級土司必須為朝廷奔走賣命。若對朝廷不忠,若未能履行相應的職責與義務,朝廷隨時可撤銷涉事土司的官職。在明清兩代的檔案文獻中,土司因此受罰乃至被撤銷職位的記載屢見不鮮。通過土司制度,王朝統治者插手蠻夷社會內部的爭斗與社會關系的調整,并切實掌握立廢土司官職的權力,以對南方類型蠻夷實現有效的控制。
進一步來說,土司制度的普遍推行,減少了土司地區眾多地方勢力之間為爭奪土地、山林、水源等自然資源,以及土司職位繼承權等進行的爭斗。對南方蠻夷地區的自然資源,可以實現相對合理的分配與使用;對南方蠻夷社會復雜的關系,還起到協調和制約的作用,使其可以實現相對的合理與穩定。應該指出,一方面,王朝統治者對南方蠻夷地區的社會機制不可能有本質上的認識,但因土司制度施行之后取得良好成效,乃得以完善和推廣。另一方面,土司制度的成功也啟發了王朝統治者,即治理不同地區的蠻夷,必須考慮其社會與文化方面的特點,基于其社會結構與文化傳統制定的統治制度,方能切實奏效并具有長久的生命力。此即在全國蠻夷地區,元明清三朝實行不同統治制度的基本原因。
在非南方類型的蠻夷地區,上面所說的社會基礎相對薄弱。如在蒙古草原,相對分散的隨畜游牧是牧民主要的生產方式,牧民與草原的關系,主要是在廣闊的地域范圍遷徙和游牧,在居民與特定范圍的土地、山林、水源等自然資源之間,基本上不存在世代相傳的依賴關系。另外,北方游牧民族的社會細胞,是稱為“落”的單個家庭或若干家庭的組合體,出于草原資源的利用不可過度、牧民習慣不斷游牧等原因,各“落”之間通常距離數里之遙,“落”還隨同放牧羊群處于經常遷徙的過程中。在北方草原,少見如同南方蠻夷地區常見的世代居住的村落,以及基于牢固的血緣關系、地緣關系而形成的復雜的社會關系。北方游牧社會流行重壯輕老的習俗,年輕彪悍便容易成為部落的首領,而部落乃至更大的勢力因相互兼并而經常重組,其首領也如走馬燈似的不斷更換。因此,血緣與承繼關系在北方游牧民族中相對淡薄。
由此可見,一方面,北方草原地區,在首領與下層牧民、草原具體地域等自然資源之間,并不存在類似土司地區三者緊密結合的關系。另一方面,草原地區的社會矛盾主要是外向型的,根據是游牧民族的社會經濟是一種有結構性缺陷的經濟,需要不斷南下獲取農業地區的糧食、布帛等產品作為補充。另外,游牧民族內部容易實現兼并與勢力重組,使其內部矛盾較易得到解決。在氣候惡劣的年份,草原游牧民族還需要南下避寒。在這樣的情況下,北方游牧勢力不斷南下侵擾中原地區,便具有某種必然性。綜上所述,中原王朝在北方草原地區無法推行土司制度,只能沿用傳統的萬戶制度,或在萬戶制度的基礎上做某些改變及調整。新疆、青藏高原等蠻夷地區的情形,與蒙古草原大體類似。
三 土司制度使中原王朝對土司地區的統治明顯深入
土司制度的成功實踐,使中原王朝得以實現對南方蠻夷的有效統治,其治理方式便是“以夷制夷”。土司制度的本質,是中原王朝認識到南方蠻夷種類和支系繁多,而且情況復雜多變,因此設法利用這些錯綜復雜的內部矛盾,以達到使南方蠻夷相互牽制與深入統治的目的。《明史·土司傳》對此已有議論。其言:
迨有明踵元故事,大為恢拓,分別司郡州縣,額以賦役,聽我驅調,而法始備矣。然其道在于羈縻。彼大姓相擅,世積威約,而必假我爵祿,寵之以名號,乃易為統攝,故奔走唯命。然調遣日繁,急而生變,恃功怙過,侵擾益深,故歷朝征發,利害各半。其要在于撫綏得人,恩威兼濟,則得其死力而不足為患。[3]
“以夷治夷”,是歷代統治者為應對夷狄夢寐以求的策略,但元代以前歷朝施行“以夷治夷”很少獲得成功。原因是元之前歷朝的“以夷制夷”,施行對象主要是北部的游牧民族,做法多是中原王朝設法利用各游牧勢力間的矛盾,支一派壓一派,使其離心相攻,企望從中獲益。但草原地區的形勢復雜多變,旁觀者很難操縱時局的變化。另外,北方游牧勢力的崛起頗為迅速,其衰落離散也同樣快捷。北部草原居于主導地位的勢力,在歷史上曾多次出現興衰更替。中原王朝支持的某一游牧勢力,有可能在形勢變化后成為支持者的敵對面。南宋先后與金、蒙古實現聯合,但最終被合作者擊敗的事實,便證明了這一點。
土司制度下的“以夷治夷”與前代不同。實行土司制度的元明清三朝,其“以夷治夷”主要是利用南方蠻夷的內部矛盾使之相互牽制。在南方蠻夷內部為爭奪職位繼承權、資源的占有以及因冤冤相報而出現的爭斗中,中原王朝坐觀成敗,漁翁得利。中原王朝支持邊疆蠻夷的方式,也由原來公開為某些政治勢力撐腰,改變為以官職的授予及合法的承繼為誘餌,驅使南方蠻夷首領為己盡忠,并在其與相關勢力的爭斗中,處于獲得朝廷支持的有利地位。土司制度的成功施行,終于實現歷朝夢寐以求“以夷治夷”的設想。土司制度在南方蠻夷地區普遍推行,也造成土官易于坐大、朝廷或難以置喙的情形,這是土司制度具有“雙刃劍”復雜作用的另一方面。在土司制度施行的過程中,統治者為此甚感頭疼,明清兩朝對土司統治進行改土歸流,與此頗有關系。
土司制度有羈縻治策難以企及的優越性,還表現在土司所掌握的大量土兵,既作為地方保安力量而存在,也可接受朝廷的調遣出征他地。朝廷對土兵的征調與使用有較嚴格的規定,并通過掌握土司職位世襲與否的批準權,力求削弱土司對土兵的控制,尤其是世襲土司對土兵的長遠掌控。漢唐時邊疆統治機構中由夷狄將帥掌握的軍隊,基本上是私人武裝或雇傭兵,朝廷很難調動和指揮。若夷狄將帥坐大及天下形勢劇變,夷狄將帥所掌握的私人軍隊,便可能成為揮向朝廷的利刃。
在土司制度之下,存在大量不同級別的土官。他們通常沿用傳統的方式統治子民;但畢竟已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官吏,在統治的成效與社會反響等方面,他們必然仰觀朝廷的臉色。對土官的忠誠度、文化水平與行政能力等,朝廷均有明確的要求,并通過考核、監察、批準職位傳承等方式,對土官進行遴選或淘汰,這是朝廷控制甚至取締土司的終極武器。
大量土兵與土司的存在,緩解了朝廷對邊疆的統治日益深入與派駐軍隊、官吏嚴重不足之間的矛盾,大幅度降低了國家治邊的行政成本。元代以前歷朝多有治邊、營邊得不償失的議論,一些朝臣甚至暗指拓邊、營邊的熱衷者為國之蠹蟲。元明清三代見于記載的此類建議甚少,主要原因是土司制度所需的行政成本很低,國家還從土司地區不斷獲得收益。由于對土司地區的統治明顯深入,朝廷通過較大范圍的經濟開發,從土司地區大量獲取有色金屬與林木等資源。土司地區的稅收雖不足以與發達地區相比,但也減輕了國庫支出的負擔。
土司制度施用的對象是南方類型蠻夷整體。中原王朝通過授予國家官職控制其首領,依靠土司實現對南方類型蠻夷的有效掌控。中原王朝并不急于改變其社會結構與運行機制,對這一做法可視為“一國兩制”或“一國多制”的前驅,可見中國歷來有國家政體多樣共存的傳統。在南方類型蠻夷地區,受自然環境、動植物資源與生產方式多樣化的影響,居民的種族、社會與文化不僅復雜多元,而且長期形成的傳統與觀念等根深蒂固,百姓習慣千百年來沿襲的生活方式,對首領極為恭敬甚至盲目遵從。土司制度獲得成功,一個重要原因是朝廷實現對南方蠻夷首領的有效操控,卻未在根本上觸動其社會結構與運行機制,避免了可能招致的強烈反抗。
隨著朝廷對蠻夷地區統治的深入,國家的意志與相關法令必然貫徹到基層;朝廷與土司對子民保守統治的矛盾逐漸凸顯,激烈的紛爭與變革由此而起。由此看來,土司制度注定是歷史舞臺上的過客,條件成熟時必將被其他制度代替。元朝在云南等南部邊疆普遍推行土官制度。明朝明確劃定實行土司制度的地域范圍,駐扎衛所的農業地區通常不設土司,在少數地區則實行土流并治。在衛所地區與土司地區,不僅朝廷實行的管理方式有異,施行的效果與長遠影響亦不相同。清朝則用大規模改流的方式,壓縮實行土司制度的地域,僅在瀾滄江以南的云南邊疆,以及其他邊遠、荒瘠的地區保留了一些土司。
中原王朝施行土司制度產生的社會影響是多方面的,尤重要者有三。一是朝廷對南方類型蠻夷地區的統治得以加強,甚至深入前代難以企及的邊遠地區。二是通過大量興辦學校和批準土司職位傳承等途徑,培養了土司及其子民對國家的忠誠,為南部蠻夷地區最終成為王朝國家有效管控的區域,奠定了堅實可靠的基礎。三是為全面、深入開發蠻夷地區創造了條件,使元明清成為這些地區發展最快的一個時期。
元代以前,南方蠻夷地區雖有一些內地式的教育,但興辦者主要是地方官吏或貶居其地的內地士人,由朝廷在蠻夷地區興辦正式教育,在這一時期尚未成為穩定的國策。元明清時期,朝廷對南方蠻夷地區實現了有效統治,發展學校教育成為鞏固統治的一項措施。朝廷在這些地區推行土司制度,積極傳播儒家文化,也是提高各級土官的素質、增強國家凝聚力的客觀需要。元明清尤其是在明清兩朝,對在土司地區發展教育可說是不遺余力,不僅收到明顯的成效,還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
四 元明清三朝的土司制度存在個性化差異
元明清三朝治理邊疆,在施治目標、治策設計、實行措施與取得成效等方面,都存在明顯的差異,主要原因是元明清高層所具有的天下觀、治邊觀以及胸懷和見識各不相同。換言之,元明清三朝實行土司制度,在預期目標、施行范圍、實踐效果等方面存在差異,反映出此三朝經營邊疆地區,具有不同的思路、做法與風格。
元朝在南方蠻夷地區實行土官制度,并在實踐中獲得巨大成功,與其獨到的天下觀與治邊觀,對土官地區的蠻夷首領充分信任并大膽使用,以及在施政中奉行簡便、隨意的原則等有密切關系。土官制度肇始于云南地區。元朝經營云南的基點,主要是獲取攻宋所需的人力資源和戰爭物資;統一全國以后,元朝以云南為進攻中南半島的前沿陣地。因此,通過建立鞏固的統治穩定云南地區,并從當地蠻夷中汲取人力補充軍隊,是元朝統治者最關心的問題,土官制度也應運而生。元朝統治的時間不長,中后期出現腐敗,對土官制度未能做進一步完善。
明朝經營南方蠻夷地區的基本思想是盡量保持這一地區的穩定,以便集中精力應對北部蒙古勢力的南下。其做法一是在上述地區大量駐扎軍隊。由于實行衛所制度,在南部邊疆形成軍事移民的浪潮。衛所主要駐扎在農業地區,遂使農業地區尤其是大中壩子發展的速度加快,由此推動了衛所駐扎地區內地化的進程。明朝做法之二,是在衛所駐地以外的區域(主要是蠻夷聚居的邊疆與僻地)普遍推行土司制度。究其原因,一是元朝在這些地區實行土官制度已具備較扎實的基礎;二是明朝尚不準備深入統治及開發這些地區,而是將土司制度作為控制其地蠻夷的權宜之策。在這樣的情況下,明朝繼承元代土官制度的基本內容,同時做進一步的完善與充實,由此形成堪稱規范的土司制度,并將之推廣到湖南、湖北西部、四川藏區與甘青藏區等其他南方類型的蠻夷地區。
明朝的土司制度存在不少問題,其中一些還相當嚴重。
第一,未能解決土司制度下土司容易成為割據、動亂根源的問題,而且因土司制度普遍推行、朝廷管理不善等方面,明代一些土司先后坐大、割據甚至叛亂,進而發展為嚴重的社會問題。洪武十八年(1385),云南麓川土司思倫發率兵15萬進攻景東,拉開麓川土司多次叛亂,朝廷先后調集數十萬軍隊征討的序幕。平定麓川土司的反叛后,云南南部邊疆仍紛爭不止,中南半島北部乃被緬甸洞吾王朝吞并,進而脫離明朝的版圖。湖南、貴州等地的苗瑤土司也多次發動反叛。
第二,明朝統治云南、貴州、川西南等南部邊疆,形成在邊疆腹地大量設置衛所,在蠻夷地區則靠土司制度維持羈縻局面的不同模式,這兩種模式產生的作用和影響大相徑庭。邊疆腹地因朝廷長期重視,內地人口大量移居墾殖,很快發展為經濟興盛、文化領先的繁榮之地,而置于土司管理之下蠻夷聚居的邊疆和僻地,則長期滯留在封閉、落后的社會階段。明朝統治的中后期十分腐敗,官府應對邊疆事務拖沓失當屢見不鮮,更使土司制度中消極、陰暗的成分積累發酵,最終形成難以收拾的局面。麓川事件及其影響長達60余年,其后中南半島北部擺脫明朝的管控,與朝廷在土司問題上處置失當不無關系。
清朝統治者來自邊疆地區,較少有“內華夏、外蠻夷”一類的觀念,在治國的理念與治策方面,較之同為邊疆夷狄的蒙元也更為高明。清朝治國具有全局觀念,并將南部邊疆視為帝國版圖中亟待開發的部分。清前期內地人口大量增加,出現前所未有的增長高峰,于是出現大量流民攜家帶口、遠赴邊疆地區謀食的現象。清政府對此持默許的態度,實際上將南部邊疆視為人口分流的潛在空間。清代南部諸省農業地區的人口已十分擁擠,于是出現內地移民大量移居邊疆和僻地的情形。
清廷重視對西南諸省尤其是邊疆與僻地的開發,開發活動在康雍乾時期達至高峰。在經營西南諸省的過程中清廷遇到一個棘手的問題,即在一些重要驛道所經之處,盤踞當地尚處于階級社會初期的蠻夷,經常搶劫過往的行旅,嚴重影響驛路的安全。而一些富饒之地則為不法土司占有,長期荒蕪得不到開墾。至于云南邊境的一些土司,或與境外勢力暗中勾結。云貴總督鄂爾泰在奏疏中說,在黔東南清水江流域,“苗患甚于土司”。地處苗疆中部的古州,左有清江可達湖南,右有都江可通廣東,但因“苗患”嚴重,交通長期梗隔,其地幾成化外,“如欲開江路通黔、粵,非勒兵深入,遍加剿撫不可”。東川一帶則被土目盤踞,“膏腴四百里無人敢墾”。至于云南的鎮沅、威遠、元江、新平、普洱、茶山諸夷之地,“無事近患腹心,有事遠通外國”。[4]
為奪回被土司或夷霸侵占的土地、道路等資源,掃清朝廷深入統治的障礙,消除影響邊疆安定的隱患,將上述地區納入法治管理的軌道,雍正帝委鄂爾泰為重臣,主持在西南諸省進行大規模的改土歸流。總體上來看,雍正朝的改土歸流并不是徹底取消土司制度,而是對其進行必要的調整與改革。改土歸流以后,清朝仍在邊疆和一些邊遠地區保留土司,使其繼續發揮積極的作用。
清代土司地區也存在一些問題。實行改土歸流后,廢除土司地區的社會矛盾發生變化,從明代后期土司勢力與中原王朝的突出矛盾,轉變為社會下層同朝廷與官府間的矛盾。具體表現在以下方面:經過雍正朝的大規模改土歸流,邊疆和僻地的土地的所有權變更,出現本地民族與外來移民爭奪土地的社會問題;原先在土司管轄下的蠻夷百姓,經過改土歸流后成為國家的編民,雖然擺脫了土司的欺壓,但隨后被套上國家賦稅征收的枷鎖;改土歸流以后,屢見本地民族受不法官吏和“漢奸”侵害的情形,在一些地區還相當嚴重。
五 土司制度開創了因地制宜制定蠻夷統治制度的先河
元代以前中原王朝應對邊疆蠻夷的方略,可稱為“羈縻治策”。其時中原王朝的疆域尚不穩定,邊疆的夷狄勢力與中原王朝的鄰邦亦難分辨,羈縻治策施用的對象乃較為籠統,大致包括邊疆夷狄、鄰邦勢力等泛稱“夷狄”的部分。這一時期中原王朝交往的對象,重點是北方草原的游牧勢力,羈縻治策較多表現出王朝統治者的警惕與防范。在相當長的時期,中原王朝以羈縻治策為應對夷狄的基本方略,廣泛施用于華夏之外的各類夷狄,同時缺少針對南北方不同特點制定的具體對策。從秦漢至唐代,基本上看不出羈縻治策發生了哪些明顯的改變。
在元朝創建土官制度之前,歷朝施用的羈縻治策雖有靈活、隨意等特點,同時也存在明顯的缺陷。為應對邊疆及其以遠地區的夷狄,漢朝在邊疆地區設立邊郡,唐朝在邊疆廣置羈縻府州,邊郡與羈縻府州共有的一個特點,是委任邊疆夷狄首領為邊郡或羈縻府州的長官,但具體職責和承擔義務并不明確,同時在履職考核、職位承繼等方面也無具體規定,可說是賞予夷狄首領一頂漂亮但無用的烏紗帽。另外,歷朝在邊疆地區熱衷于封官和賞賜,卻忽視在邊疆地區進行有深度的經營和有成效的開發。
羈縻治策的內容主要源自經營北部邊陲的經驗。元以前的中原王朝普遍重視防守北部邊疆,派駐軍隊以及屯田的重點均在北方草原,對南部邊疆的統治則不甚重視,由此形成了“重北輕南”的治邊傳統。羈縻治策的不少思想和策略,來自應對北部夷狄的經驗總結,并不甚適合情況復雜多變、民族及文化多元的南部蠻夷地區。
如前所述,南方類型的蠻夷首領與其子民存在世代統屬的關系,南方類型的蠻夷與賴以生存的土地、山林等自然資源之間,也有世代相傳的緊密關系,南方類型蠻夷由此形成特有的社會結構與文化傳統。基于上述認識,中原王朝的統治者制定并實施土司制度。由此可見,土司制度僅適用于南方類型的蠻夷地區。
與南方類型蠻夷地區相比,北部草原的情形明顯不同,主要表現在以下方面。
其一,北部草原的自然生態環境、可利用資源和資源開發利用的形式相對單一,由此決定游牧社會具有游徙性、動蕩性、內部易整合等特點。
其二,游牧民族的生產生活離不開草原,但草原這一自然資源缺少地域性的差異,長期放牧大群牲畜這一生產方式,又決定了牧民必須進行經常性、較長路途的遷徙,因此牧民不可能與固定地域的土地長期結合在一起。換言之,中原王朝控制游牧民族人口所具有的意義,顯然大于對牧民與土地兩者關系的掌控。
其三,北部草原長期處于階級社會初期的軍事民主制時期,掠奪、戰爭是日常生活的主題。北部草原長期實行萬戶制度,在萬戶這一統轄單位之下,分別設立千夫長或百夫長,依據管轄人口的數量分級進行管理,各級組織既是生產單位又是作戰單位,平時各戶牧民分散放牧,戰時男子上馬組成軍隊,在生產與戰爭間實現轉換,頗為方便而快捷,萬戶制度顯然更適合草原地區的游牧生活。
其四,游牧民族主要靠在廣大草原游牧為生,游牧民族以“落”為社會的基本細胞,游牧民族內部的血緣關系與承襲關系相對淡薄,社會結構和社會關系亦較簡單。因為流行逐水草游牧的生活方式,牧民的生產方式大致相同,游牧部落易于瓦解或重組;政治勢力的整合崛起與衰落消亡也十分迅速。游牧部落易于瓦解及重組的特點,又使游牧社會的血緣關系、地緣關系與首領世襲關系,因不斷遭受沖擊而趨于瓦解。
至于新疆、青藏高原等其他蠻夷地區,雖具有不同于北部草原的特點,但游牧經濟在社會經濟中仍占有較大比重,社會結構與文化傳統也類似于北部草原。清朝在新疆實行的伯克制度,以及在青藏高原施用的金瓶掣簽制度,均是以傳統的萬戶制度為基礎,再結合本地特點做進一步改造的產物。這兩種制度共有的特點,一是朝廷雖亦重視土地資源的占有以及分配,但仍以對所轄人口的管控為主。二是制定伯克制度與金瓶掣簽制度,十分重視當地社會結構與文化傳統的狀況,可說是為當地夷狄量身定制。
北部草原的萬戶制度及其演變的過程,在施行地區產生廣泛而深刻的影響。試舉一例,流行部落遷徙以及政治勢力經常瓦解和重組,給文化的積累與城鎮的持續建設造成很大困難。王朝統治者在夷狄地區因此很難廣建學校。游牧社會的血緣關系與承襲關系淡薄,夷狄首領的更替主要與地方勢力的重組或崛起有關,而職位世襲的情形較少。緣由于此,為培養本土官吏及其子弟而開辦學校,便不如土司地區那樣迫切。由此導致實行萬戶制度的夷狄地區,與推行土司制度的南方蠻夷地區,在內地文化的傳播與國家觀念的塑造等方面,都存在不小的差距。
土司制度的建立與實施,使中原王朝確立了統治邊疆蠻夷行之有效的制度。土司制度具有的特點,是由原先相對單一的簡單規定,向不同的方向演變和發展,逐漸形成各具特點的統治制度。而這些統治制度得以產生和發展,是以不同蠻夷地區的以下狀況為前提:自然環境的特點以及資源開發及利用的方式,當地的社會結構以及衍生的文化傳統,蠻夷之間以及蠻夷內部復雜的關系。與統治者的上述認識相適應,明清時期在南方類型的蠻夷地區,實行土司制度;在北部草原等游牧地區,則由傳統的萬戶制度發展為盟旗制度。在新疆等政教合一的沙漠綠洲地區,在萬戶制度的基礎上演變形成伯克制度;在青藏高原地區,則由萬戶制度發展演變為金瓶掣簽制度。
中原王朝統治邊疆蠻夷,經歷了從羈縻治策到土司制度的探索與進步。相關制度也從早期的簡單混同,逐漸發展到后期的系統完整,同時針對不同的對象量身打造。土司制度的建立,標志著中原王朝統治蠻夷的制度出現多樣化的改變,不僅在邊疆及蠻夷聚居的地區,根據因地制宜的原則制定不同的制度;對蠻夷統治制度與藩屬國制度,也確立明確區分的原則,這些都是有歷史意義的進步。
[1] (清)段汝霖:《永苗風俗十條》,載乾隆《永綏廳志》。
[2] 江應樑:《涼山彝族的奴隸制度·部落支派》,珠海大學出版社,1948。
[3] 《明史》卷三一〇,《土司傳》,中華書局,1974年點校本。
[4] 《清史稿》卷二八八,《鄂爾泰傳》,中華書局,19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