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的雨總帶著鐵銹味。

蘇岸捏著酒瓶的手指在玻璃窗上劃出蜿蜒水痕，診所招牌的霓虹燈管壞了兩節，“康安診所“變成了“安康診所“。這個文字游戲是他三周前發現的，當時他大笑著灌下半瓶威士忌，現在卻覺得連霓虹燈都在嘲諷自己。

“醫生!蘇醫生在嗎？“

玻璃門被撞開的瞬間，蘇岸條件反射般藏起酒瓶。十二歲的女孩裹著濕透的校服沖進來，書包帶子斷了一根，在身后晃蕩得像條垂死的魚。她的嘴唇泛著病態的紺紫，右手死死揪住左胸校徽位置。

“先...先坐下。“蘇岸的太陽穴突突直跳。消毒水混著雨水的味道讓他想起兩年前手術室的地板，那天也有這樣的梅雨，監護儀的警報聲和雨滴砸在排氣管上的聲音此起彼伏。

女孩從書包里掏出皺巴巴的病歷本。泛黃的紙頁上，“先天性室間隔缺損“的診斷像根生銹的釘子扎進蘇岸眼底。他注意到監護人簽名欄是空白的。

“你父母呢？“

“他們說我活不過十歲。“小雨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校服袖口的線頭掛著水珠，“上個月福利院關門了。“

聽診器觸到皮膚的瞬間，蘇岸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顫抖。雜音像砂紙打磨著耳膜，他仿佛又看見無影燈在眼前搖晃，那天的備用電源為什么偏偏在患者心臟停跳時故障？家屬的哭喊混著主任醫師的嘆息，手術刀從掌心滑落的軌跡在記憶里反復慢放。

“需要做封堵手術。“蘇岸扯下聽診器，金屬部件撞在桌角發出脆響，“我這里做不了。“

小雨把病歷本仔細折好：“我知道，但止痛片吃完了。“

窗外的雨更密了。蘇岸看著女孩把白色藥片掰成四份，就著雨水吞下其中一角。她的指甲縫里沾著藍色粉筆灰，病歷本里夾著張滿分數學試卷，邊緣被雨水泡得發皺。

第二次見面是在垃圾站旁。蘇岸看著那個瘦小的身影跪在污水里，校服裙擺浸成深灰色。小雨正用礦泉水瓶接雨水喂一只后腿受傷的流浪貓，掌心的創可貼被貓爪勾得翹起邊角。

“它活不過今晚。“蘇岸撐著黑傘，陰影籠罩住顫抖的貓崽。

“可是它在呼吸。“小雨抬頭時，蘇岸第一次看清她的眼睛。那種介于藍紫之間的虹膜顏色，像暴雨前的天際線。

當夜暴雨突至時，蘇岸正對著手術器械發呆。不銹鋼托盤里躺著生銹的持針器，這是他逃離三甲醫院時帶走的唯一紀念品。玻璃炸裂的聲響混著雷聲傳來，他沖進治療室，看見小雨蜷縮在檢查床上，指尖抓著心電圖紙，監護儀上的波形正在坍縮成直線。

“蘇醫生，你的手在抖。“小雨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蘇岸發現自己正用止血鉗夾著酒精棉球，棉絮粘在手術刀上的樣子，和記憶里沾著血漬的刀柄重疊在一起。

暴雨拍打著鐵皮屋頂，蘇岸扯開塵封的急救箱。兩年前沒來得及使用的介入導管泛著冷光，他在器械碰撞聲中聽見自己粗重的喘息。當導絲穿透血管的觸感從指尖傳來時，雨聲忽然變得遙遠，無影燈在搖晃，但這次是他親手掛上去的充電式應急燈。

“肌注腎上腺素0.5mg!“他對著空氣嘶吼，直到發現診所里根本沒有護士。小雨的指甲深深陷進他手腕，監護儀的蜂鳴聲與雷聲共振。蘇岸在眩暈中完成動脈穿刺，導絲穿過室缺部位的瞬間，他聽見血管壁與金屬摩擦的細微響動，像春蠶啃食桑葉的聲音。

黎明時分，雨勢漸弱。蘇岸看著晨光透過百葉窗，在小雨臉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條紋。心電監護顯示竇性心律，介入導管還插在她股動脈里，但床頭掛著的手工晴天娃娃正在晨風中輕晃——那是小雨用紗布和棉球做的，紐扣眼睛上沾著碘伏的銹色。

“我夢到手術燈變成了太陽。“小雨的聲音驚醒了打盹的蘇岸。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攥著她的手睡了整夜，就像攥著兩年前從指縫滑落的那把手術刀。

梅雨季在這個清晨終結。蘇岸推開診所的玻璃門，發現“安康診所“的招牌下，有人用粉筆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太陽。小雨的數學作業本攤在診臺上，最新一頁寫著未完成的造句練習：“生命就像......“

殘留在紙頁上的雨漬里，蘇岸看見自己搖晃的倒影正在重新變得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