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竹篾里的倒刺

岳嵐跪在堂屋青磚地上，左手攥著半截斷掉的鉛筆，右手死死摳住木桌邊沿。父親岳長庚的旱煙桿子重重敲在桌面，震得搪瓷缸里漂浮的茶沫泛起漣漪。

“復讀？你當咱家是銀行開票號的？“煙油凝固的銅鍋在煤油燈下泛著冷光，“王媒婆說的那戶人家，在縣里開超市的，能出八萬八彩禮......“

后山竹林沙沙作響的聲音突然變得刺耳，岳嵐盯著竹篾編織的簸箕，看見母親去年端午編的“五毒“圖案已經褪成模糊的暗影。她想起三天前在縣中光榮榜上看到的紅色喜報，復讀班李老師那句“你離重本線就差七分“還在耳膜里嗡嗡作響。

“爸，專項計劃的助學金......“

“助學金能當飯吃？“煙桿戳向貼在墻面的扶貧明白卡，塑封膜在潮濕空氣里泛著霉斑，“你哥在廣東鞋廠，上個月才往家寄了三千。你弟馬上要升初中，鎮中學住宿費......“

二、匯款單背面的函數題

閣樓木板縫里漏下的月光像道函數題，岳嵐蜷在竹席上，指腹摩挲著匯款單背面演算的公式。這是母親在溫州服裝廠流水線上謄抄的，邊角還沾著縫紉機油漬。

去年深秋的暴雨夜，母親從腳手架摔落的場景總在深夜浮現。岳嵐記得急診室白熾燈下，母親打著石膏的腿比山里的雪還白，更記得父親蹲在走廊盡頭，把農合醫療本攥得起了毛邊。

“小嵐，媽這輩子最后悔就是十六歲嫁人。“手術那天清晨，母親把縫在內衣里的銀行卡塞進她手心，“密碼是你生日，攢著......“話沒說完就被鎮痛泵的滴答聲打斷。

三、野蕨菜與坐標系

晨霧未散時，岳嵐背著竹簍鉆進后山。露水打濕的校服貼在脊梁上，她熟練地避開帶刺的懸鉤子，在腐殖土里尋找剛抽芽的蕨菜。這些裹著銀灰絨毛的嫩莖，能在鎮集市換回數學模擬卷。

“坐標系平移相當于整體搬遷......“復讀班張老師嘶啞的嗓音從二手MP3里傳來。這是她用在扶貧車間包裝玩具掙的錢買的，外殼裂痕用醫用膠帶纏了三圈。突然，褲腳傳來冰涼的觸感，條烏梢蛇從蕨叢間蜿蜒而過，岳嵐屏住呼吸，直到蛇影消失在晨光里。

四、暴雨中的函數圖像

八月暴雨砸在彩鋼瓦棚頂時，岳嵐正在扶貧車間包裝圣誕掛飾。流水線傳送帶永不停歇，她盯著那些金發碧眼的塑料娃娃，想起數學試卷上待解的立體幾何題。

“你爸在縣醫院!“村主任的破鑼嗓混著雷聲炸響。岳嵐沖進雨幕，看見村口老樟樹被閃電劈斷的枝椏橫在路中央。泥漿灌進布鞋，她突然想起昨天沒算完的三角函數應用題，斜邊長度就像此刻望不到盡頭的盤山路。

急診室走廊里，父親蜷縮在藍色塑料椅上輸液。護士站的電子鐘顯示03:47，岳嵐摸出兜里皺巴巴的真題卷，就著安全出口的綠光繼續畫輔助線。當晨曦漫過窗欞，她終于解出那道困擾三天的空間向量題，而繳費單上的數字比壓軸題還難解。

五、風起青萍末

初雪落進教室窗臺那天，岳嵐收到了省教育廳的專項計劃錄取通知。陽光穿過玻璃上的冰花，在“城鄉規劃專業“幾個字上折射出彩虹。她摸著通知書封皮上凸起的校徽，想起上周在鎮政府看到的鄉村振興規劃圖。

堂屋神龕前，父親把旱煙桿子別回腰間，從米缸底掏出個紅布包：“你媽走前交代的......“紅布里整整齊齊碼著五元、十元的紙幣，最上面是張字跡模糊的保證書：“我自愿放棄復讀，外出務工供妹妹讀書“，落款是哥哥的名字和2008年4月的日期。

六、千峰與歸程

高鐵穿過第17個隧道時，岳嵐翻開專業課本。陽光突然鋪滿車廂，她看見玻璃倒影里自己的馬尾辮，恍惚還是那個在林間采蕨菜的少女。背包里裝著給弟弟買的新版《初中數學全解》，還有給村里留守兒童準備的識字卡片。

遠處層巒疊嶂如導數曲線起伏，岳嵐在筆記扉頁寫下：“城鄉規劃原理第三章：山地聚落的空間拓撲結構“。她知道，這次翻越不是逃離，而是為了帶著測繪儀與計算器歸來，在等高線之間尋找另一種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