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章 漕痕

景泰二年的秋雨來得又急又密,通州碼頭石階上的青苔泛著油光。戶部郎中李崇文立在驗糧廳滴水檐下,看著漕兵們用鐵釬捅穿麻袋,金燦燦的粟米混著河沙瀉進官斗,簌簌聲像極了戶部算盤珠子的聲響。他攏在袖中的右手攥著半塊糠餅——今晨在張家灣渡口,老纖夫塞給他的時候,指甲縫里的淤泥蹭了他滿掌腥咸。

“李大人仔細著涼”坐糧廳主事趙德裕跨進門檻,玄色緞面披風掃落一串水珠。身后長隨捧著鎏金手爐,蘇合香混著新米氣息,在潮濕的驗糧廳里凝成某種令人眩暈的霧靄。

李崇文的拇指無意識摩挲著糠餅粗糙的邊緣。他知道這些漕糧在戶部黃冊上記著“上等白糧”實則每石摻沙二斗。三日前河道總督突發風疾,回京休養的馬車剛過八里橋,通州倉就運進三百口描金漆木糧囤。

“天津衛所報的霉變數目不對”他翻開驗糧簿,指尖點在“濕損八千石”的字跡上,松煙墨竟在宣紙上洇出毛邊。窗外雨絲斜進來,打在“每船耗米五升”的朱批上,像極了纖夫們背上總也擦不干的汗漬。

趙主事撥弄翡翠扳指的手頓了頓,檐角鐵馬被風吹得叮當亂響:“李郎中初來漕運,有所不知。這北運河秋泛最是兇險,糧船滲水也是常理”他突然壓低聲音,驗糧廳后傳來書吏周茂才的噴嚏,混著秤砣落盤的悶響,“總督大人的八駿馬車,可馱不動通州的黃土”

李崇文望著驗糧廳正中懸的“砥節奉公”匾,想起半月前巡視漕船的情形。纖夫們赤膊跪在泥灘拉纖,三九天的寒風把繩索勒進肩胛骨,運糧船吃水線卻總比黃冊數目淺上三寸。掌心的糠餅碎渣刺進肉里,仿佛老纖夫們被葦茬扎爛的腳掌。

梆子敲過二更,李崇文借口核對倉單,拐進了坐糧廳后巷。周茂才家的婆子正從角門往外倒炭灰,竹筐里閃著幾點未燃盡的灑銀箋。他識得那種箋紙——今春戶部侍郎嫁女,各司送的賀儀用的都是這般銀粉。

子夜時分,李崇文蹲在周宅墻根,借著燈籠殘光翻檢灰燼。“孝敬二百兩”的殘墨連著“腳錢”的半邊,另有半張漕船貨單,墨筆寫的“三萬石”數目竟蓋著臨清關的印。野狗在胡同里吠了一聲,他突然想起周茂才上月新置的外宅,那宅子檐下的琉璃瓦,抵得上纖夫百年拉纖錢。

五鼓天明,李崇文叩響了都察院行轅的門環。新派的巡漕御史姓方,據說是于謙的故舊。他呈上徹夜整理的揭帖時,特意露出肘部磨白的棉布里襯。方御史的目光在“每石抽銀三錢”的數目上停留良久,案上的鈞窯茶盞突然傾斜,茶湯漫過李崇文的皂靴,像極了漕船底滲出的渾水。

霜降那日,通州倉突然來了隊東廠番子。李崇文站在倉廒陰影里,看著趙德裕的犀角帶崩落塵埃,周茂才官帽上的素金頂子滾進米堆。方御史的彈章在午門廷議時掀起波瀾,但押往詔獄的囚車后頭,跟著五十輛苫布緊裹的太平車——那是從各倉提出的“損耗余銀”車轍印深得能盛滿整個秋天的雨水。

第三年開春,李崇文調任淮安知府。赴任那日,官船經過清江閘,他望見新修的石堤蜿蜒如蛇,閘口鐵索在春風里錚錚作響。船工說起去歲追繳的五十萬兩虧空,朝廷新頒的《漕運新規》墨跡未干,各衛所報的“意外沉船”卻已多過歷年。夕陽把漕船的桅桿拉成長影時,李崇文忽想起那塊碎在掌心的糠餅——有些沙礫摻進去就再也篩不出,就像官倉里漂沒的糧,終歸要溶在北運河的濁浪里。

主站蜘蛛池模板: 克山县| 吴江市| 马尔康县| 东至县| 盐边县| 山西省| 葫芦岛市| 绥阳县| 普宁市| 龙川县| 商河县| 三门县| 汾阳市| 新河县| 克山县| 达日县| 蓬安县| 石家庄市| 广灵县| 贵定县| 桐城市| 南宫市| 临高县| 永和县| 乌恰县| 临桂县| 平陆县| 郯城县| 庆元县| 莲花县| 新源县| 阳城县| 泽普县| 伊金霍洛旗| 双峰县| 高雄市| 仙居县| 鹤山市| 兴义市| 昌宁县| 甘泉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