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三年的早春,黃淮河堤的泥腥味還未散去,淮安府衙前的老柳樹抽了新芽。陳庭年站在簽押房廊下,看著衙役們將成箱的賬簿搬進西花廳,青布袍角被晨露洇出深色水痕。他的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袖袋里的紙片——那是昨夜在城南破廟墻根揭下的揭帖,墨跡被雨水泡得發脹,仍能辨出“鹽政虧空八十萬兩”八個字。
“陳經歷來得早啊。“同知王守仁跨過門檻,腰間羊脂玉帶鉤碰在銅鎖上叮當作響。他身后跟著的皂隸捧著紅木食盒,蟹黃湯包的鮮香混著龍涎香的氣味,在潮濕的空氣里釀出某種粘稠的窒悶。
陳庭年將揭帖往袖中又塞了塞。他知道這些賬簿不過是各鹽場呈報的“明冊”真正的暗賬此刻正鎖在知府內衙的檀木匣中。三日前巡鹽御史劉大人突染惡疾,回京養病的轎子剛出城門,府衙后院就抬進二十口沉甸甸的樟木箱。
“上月安東鹽場的損耗又添了三成”他翻開最上層的黃冊,指腹劃過“潮損”二字,新糊的桑皮紙竟被指甲勾出毛邊。窗外柳絮飄進來,落在“每引折銀二錢”的墨字上,像極了鹽丁們肩頭永遠撣不去的鹽粒。
王同知捏著銀匙的手頓了頓,蟹油順著匙柄滴在杭綢直裰上:“陳經歷到底年輕。這河道年年潰決,鹽船浸水也是常事”他突然壓低聲音,窗欞外傳來鹽課司大使章有德的咳嗽,混著算盤珠子噼啪作響,“劉御史的八抬大轎,可載不動淮安的苦咸”
陳庭年望著西花廳梁上懸的“明鏡高懸”匾,想起去年查勘鹽場時見過的景象。灶戶們赤腳站在結滿鹽霜的灘涂上,三伏天的日頭把鹽丁脊背曬出龜裂的紋路,運鹽船吃水線卻總比鹽引數目淺上三分。昨夜那張揭帖的皺褶硌著手腕,仿佛灶丁們被鹽鹵蝕爛的腳掌。
暮鼓時分,陳庭年借口核對倉稟,拐進了府衙后巷。章有德家的小廝正從角門往外運碎紙,竹簍里摻著幾片沒燒盡的灑金箋。他認得那種箋紙——去年兩淮鹽運使壽宴,各府送的禮單用的都是這般金箔。
更鼓敲過三響,陳庭年蹲在章宅后墻根,借著月色翻檢那些碎屑。“白糧二百石”的字樣連著“孝敬”的殘筆,另有半張鹽引票根,朱砂批的“五千引”字樣竟蓋著揚州分司的印。夜梟在槐樹上叫了一聲,他突然想起章有德上月新納的妾室,那女子鬢邊戴的東珠簪子,抵得上灶戶十年工食銀。
五更天,陳庭年叩響了御史行臺的門環。都察院派來的新任巡鹽御史姓嚴,據說是楊士奇的門生。他遞上連夜謄寫的呈文時,特意將袖口磨破的葛布中衣露了半截。嚴御史的目光在“每引抽銀五錢”的數字上停留許久,案頭的龍泉青瓷盞突然墜地,碎瓷濺到陳庭年膝前,像極了鹽場曬池里析出的晶粒。
驚蟄那日,府衙突然來了隊錦衣衛。陳庭年站在穿堂的陰影里,看著王守仁的烏紗帽滾落臺階,章有德官服上的鷺鷥補子被扯得線頭崩裂。嚴御史的奏疏在早朝時震動天聽,但押解進京的囚車后頭,跟著三十輛遮蓋嚴實的騾車——那是從各府起出的“鹽稅余銀”車轍印深得能埋進整個春天的柳絮。
半年后,陳庭年升任揚州府同知。赴任那日,漕船經過清江浦,他望見新建的鹽倉灰墻高聳,檐角鐵馬在秋風里叮咚作響。船夫說起今春查抄的八十萬兩虧空,朝廷新撥的修河款卻遲遲未到。夕陽把漕船的黑帆染成赭色時,陳庭年忽然想起那張被鹽鹵蝕穿的揭帖——有些字跡浸透了就再也曬不干,就像漕糧里摻的沙,終究要沉在黃淮河的淤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