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的初秋，天剛透出蟹殼青，葉疏已經蹲在槭樹街的石板路上。青苔沁著露水鉆進她的燈芯絨褲腿，指腹劃過卷邊的市政告示欄，拆遷批文上的油墨染黑了指甲。第九棵槭樹倒下的地方，躺著片金紅交錯的落葉。

“葉脈是歪的。“她捻起葉片對著晨光。作為建筑系研究生，葉疏對對稱圖形有種執念，這些栽了六十七年的槭樹本該長出完美的掌狀葉脈。風掠過空蕩的樹坑，帶著鐵銹味的涼意卷走落葉，卻在她耳后落下一聲輕笑。

回頭時撞見雙琥珀色的眼睛。男人穿靛青苧麻襯衫，左胸別著枚銀制標本夾，碎發垂落處延伸著道蜈蚣似的舊疤。“葉小姐在研究城市植物病理學？“他彎腰拾起旋轉墜落的葉片，“這些槭樹最近總在寅時落葉，像要趕在推土機前留下什么。“

葉疏看清他標本夾里的收藏：五枚葉脈各異的槭樹葉，按照日期排列在硫酸紙間。最末那枚葉脈呈現出詭異的螺旋狀，暗紅紋路里凝著細小的冰晶。她的設計圖紙從帆布包滑落，某頁手繪的鐘樓飛檐和告示欄里的古建保護名錄恰好重疊。

“我叫鐘熹。“男人用修枝剪裁下半片枯葉，刀鋒在晨光里映出藍調時刻特有的幽光，“正在制作槭樹街的《落葉檔案》——您看，第五天發現靜脈逆向生長，第六天葉緣結霜，今天......“他忽然將葉片按在她掌心，冷得像是攥著塊干冰。

葉疏本能地要縮手，鐘熹卻用鑷子挑起葉柄：“看這里。“放大鏡下，葉脈深處涌動著流沙般的靛藍色顆粒，隨光線折射忽明忽暗。她想起昨夜通宵建模時，渲染軟件里那些代表承重結構的熒光藍線。

整個清晨他們蹲守在不同樹坑間。葉疏發現倒計時第七天的槭樹正在發生異變：樹干滲出類似松脂的膠狀物，年輪褶皺處生出淡紫色菌絲。當鐘熹用氣象針戳破樹皮，涌出的不是樹脂而是混雜著金屬碎屑的墨汁。

“有點像鉚釘生銹。“葉疏用棉簽蘸取液體，金屬碎屑在玻璃皿里拼出模糊的齒輪形狀。晨霧漸散時，鐘熹突然拽著她躲進青磚門洞，拆遷隊的安全帽在街口晃動。隔著百年磚縫，她瞥見他鎖骨處沒入衣領的疤痕泛著磷光。

“這些樹在求救。“鐘熹將第六枚葉片壓進標本本，葉脈里凝結的霜花正以肉眼可見速度融化，“每片葉子都是張微型地圖，標記著地下的秘密。“他的指南針在靠近第七棵槭樹時瘋狂旋轉，樹根下的泥土呈現不自然的紅褐色。

當推土機的轟鳴驚醒深巷，葉疏正趴在鐘熹的閣樓研究葉脈圖譜。晨光斜穿過馬頭墻，照亮滿墻泛黃的工程圖紙：1943年的防空洞平面圖與如今的槭樹街完全重疊。第七棵槭樹的位置，恰好標注著“丙-07機械庫“。

他們偷溜進工地那晚，月光把槭樹街洗成銀灰色。鐘熹用洛陽鏟挖出個生銹的紫銅匣，葉疏則從樹根裂縫里摳出半截齒輪。當紫銅匣里的膠卷顯影，1943年的工程日志顯示：日軍曾在此掩埋七百臺精密車床，用槭樹汁液作為天然防銹劑。

最末那卷膠片里，白發工程師抱著襁褓中的嬰兒站在槭樹下。“若見葉脈生藍紋，即地磁異動之兆。“泛黃的日記載著某個秘密：當年為保護機械庫，工程師用槭樹根須構建出天然電磁屏障。此刻葉疏終于明白，那些反常的落葉原是地下鐵器與植物根系共振的頻率。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濃稠時，葉疏把測繪數據上傳到古建保護網站。鐘熹站在第七棵槭樹下，將最后那枚帶有螺旋藍紋的葉片放進標本夾。推土機的履帶突然在樹前三尺處打滑，駕駛員咒罵著檢查液壓裝置，卻沒看見樹根處游走的幽藍螢火。

晨光再次漫過槭樹街時，文物保護局的黑色轎車碾碎了拆遷告示。葉疏的帆布包里裝著鐘熹送的葉脈書簽，放大鏡下，那些螺旋紋路恰是防空洞的微縮地圖。新栽的槭樹苗在秋風里舒展嫩葉，葉脈里流轉的藍光，像極了老人臨終前含在舌底的機械密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