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蓑在竹案上展開泛黃的觀測筆記時，窗外的水杉林正浮起薄霧。第七頁繪著的白鶴圖鑒滲著咖啡漬，脖頸處手寫標注的“Grus japonensis“拉丁學名已經褪成灰影，就像三年前失蹤的丹朱。

那只鶴后頸的朱砂色絨羽總在月光下泛起細碎金芒。

“青老師，這是最新的施工圖。“朱緣將平板電腦放在他手肘邊，屏幕上的灰色網格線切割著整片淺灘濕地。作為工程部派來的技術專員，年輕人制服胸前的雙鸛銜環徽章亮得扎眼，“三天后就會開始鋪設路基。“

老觀鳥員摘下纏著膠布的放大鏡，右手食指沿著河道改線示意圖滑動：“你們要把蘆葦蕩填到對岸？那里是黑頸鸊鷉的產卵區。“

“但這里是貫通三省高鐵的最佳路徑。“朱緣調出三維建模，“根據您提供的鳥類活動數據，我們優化了橋墩避讓方案，預留出直徑800米的生物走廊。“

青蓑望著墻上那幅手繪的濕地全景圖，彩色圖釘標注著三十年來的候鳥遷徙軌跡。紅頭釘是丹朱，自2007年起每年驚蟄前三日都會準時掠過東灘，直到三年前那個暴雨夜。

“我需要三天。“他摩挲著筆記本里的鶴翎標本，“做最后的數據復核。“

當月光第三次爬上觀測站的鐵皮屋頂時，青蓑終于在水杉林西側發現異樣。紅外相機的延時影像里，有道雪色魅影總在午夜掠過鏡頭上沿，翅尖振落的露珠在夜視鏡頭里濺出螢火蟲般的光斑。

“這是改良型消音樁？“次日清晨，朱緣被老人在施工現場的質問驚得后退半步。青蓑指著預埋樁基坑里反光的金屬涂層：“鏡面反射會干擾鳥類磁場感應。“

“航空級鈦合金鍍層能隔絕地下水的銹蝕......“

“候鳥的虹膜比人類敏感七倍!“青蓑的竹杖戳在施工圖上，震落幾片去年秋末粘在圖紙邊緣的蘆花，“2016年長春機場就因為玻璃幕墻導致兩百只紅隼集體撞亡。“

朱緣注意到老人手背泛起的青筋下藏著道暗紅傷疤，形狀像被利爪撕裂的月牙。

大暑前夜，青蓑帶著全站儀來到濕地核心區。三十年前的泥沼地已長滿芡實，浮葉間游動著當年丹朱救他時驚散的鳑鲏魚群。彼時還是研究生的他追蹤白鶴遷徙路線，卻在采泥器卡住時滑入沼澤，是丹朱用鋼喙啄斷纏住他的水草。

“原來您每晚在找這個。“朱緣的聲音從蘆葦叢后傳來，應急燈映著他手里泛銀的追蹤環，“給白鶴佩戴的衛星定位器？三年前墜落在這片水域。“

青蓑的竹杖陷入淤泥：“你們早勘測過這里？“

“施工方需要確認地下溶洞分布。“朱緣翻轉著銹蝕的金屬環，內圈編碼JP-0927在月光下清晰可辨，“環體有高溫熔解痕跡，像是......“他突然噤聲，看著老人顫抖著解開左腕紗布。

那道暗紅疤痕在月光下泛起與鶴翎相似的金芒。

“那場雷暴劈中的是雙爪抓著雛鶴的丹朱。“青蓑將追蹤環按在胸口，“它最后的氣力是把幼雛拋向我這邊的葦垛。“

朱緣的平板電腦突然響起警報，濕地監測系統顯示東北角有大型鳥類活動。兩人奔至水閘時，月光正照著水泥護坡上那串新鮮的泥腳印——三趾前伸，后趾印深陷如梅瓣。

“成體白鶴的蹬踏力。“青蓑的激光筆指向閘門頂端，幾根絨羽在夜風里飄搖，“爪痕里有碎蚌殼，丹朱教幼鶴破殼時就會......“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朱緣順著光斑望去，只見自己設計的觀測塔玻璃幕墻上，赫然映著對岸水杉林里揚頸的白影。月光在45度傾角的玻璃表面折射出詭異的雙月倒影，仿佛憑空撕裂的時空裂隙。

“快關探照燈!“青蓑撲向電箱的瞬間，白影已展開兩米長的銀翼。朱緣看到那道優美的脖頸曲線以違背空氣動力學的角度急轉，就像三年前衛星圖像里那道驟停又折返的航跡。

鈦合金樁基的鏡面此刻化作萬花筒，將月光碎裂成令候鳥眩暈的棱鏡迷宮。白鶴在無數個自己的倒影間左沖右突，直到喙尖撞上朱緣手中的平板電腦。

青蓑接住墜落的白影時，指腹觸到它后頸新生的絨羽。那抹朱砂色里流轉的金芒，與三十年前丹朱翎尖的光澤如出一轍。

“施工圖需要修改。“朱緣撕下制服袖口裹住鶴爪擦傷處，他從未如此清晰地看見老人眼中浮動的水光，“我會申請將橋基北移三百米，用磨砂混凝土替換所有反光材料。“

啟明星升起時，朱緣在觀測站看到了那幅被重新拼接的衛星地圖。三年前的雷暴云團下，原本筆直的北遷路線在濕地坐標處突然擰成環形。而此刻，恢復精神的幼鶴正在他重新建模的三維圖紙上投下流線型剪影——那是條真正為翅膀設計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