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前第三天的露水最壓秤，這是柳篾匠四十年趕集得出的經(jīng)驗。他抖了抖竹笠帽檐的銀珠，看它們墜入青石板的裂縫里。四更天的霧氣裹著柳樹巷，巷口那株百年垂柳今年抽的新芽格外蔫黃，倒像是他竹篾箱里那對沒賣出去的龍鳳燈。

“您這老貨怎還占著地界？“

粗嘎的嗓門劈開晨霧，陳廣富的塑料涼鞋碾過篾匠腳邊的竹絲。五輛鐵皮推車轟隆隆壓過青石板，印著“義烏精品“的編織袋山似的堆在垂柳下。柳篾匠護住案臺上未完工的蟈蟈籠，細篾條在指節(jié)勒出紅痕。

“二十年前這樹杈子掛滿您編的貨，現(xiàn)而今？“陳廣富抖開張防水布，五顏六色的塑料擺件瀑布般傾瀉，“縣城商場倒閉清倉的俏貨，十元三件任挑。“

七歲跟父親學破篾，柳篾匠記得每根綠竹的骨節(jié)。要在霜降后取五年生的水竹，鋸成九寸三的段，破成二十四根篾青。父親的墨斗線崩得筆直，說這行當容不得半分取巧，就像趕集人腳底的泥，晴天曬不裂，雨天不沾鞋。

“柳青枝!把你爹的破爛挪挪!“

陳廣富的閨女踩著恨天高踢翻竹筐，去年霜降剖的篾青撒了滿地。柳篾匠摸索著撿拾，那些浸過桐油的篾片本該泛著琥珀光，此刻卻像灶膛里的冷灰。巷尾飄來油條香，他數(shù)了數(shù)布袋里的毛票，剛夠稱半斤槽子糕——女兒說今天要帶同學來見識老手藝。

“聽說這老倌編的蟈蟈籠會叫？“

兩個穿破洞褲的后生蹲在攤前，手機鏡頭幾乎戳到柳篾匠鼻尖。他捻起根細篾在指尖翻飛，八十四道經(jīng)緯漸次成型。這是爺爺那輩傳的戲法：用苦竹與甜竹的篾青交替編織，蟈蟈振翅時能引動竹片共鳴。鏡頭忽然轉(zhuǎn)向隔壁攤的發(fā)光陀螺，笑聲裹著電子音樂炸開。

“純手工!假一賠十!“

陳廣富舉著喇叭吼叫，塑料蓮花燈在他掌心旋轉(zhuǎn)。那本該是竹骨蒙紙的物件，如今用熒光樹脂澆鑄，花心里嵌著會唱歌的LED燈珠。幾個穿漢服的小姑娘圍過去，裙擺掃倒了柳篾匠的價簽牌。

日頭爬過柳梢時，女兒終于領(lǐng)著同學擠進人堆。柳篾匠慌忙抹掉竹器上的露水，卻聽見穿露臍裝的姑娘驚呼：“這不抖音上那個騙人老頭嘛!“陳廣富適時遞來二維碼牌子：“掃碼關(guān)注送塑料蟈蟈!“

垂柳的陰影突然晃動，柳篾匠抬頭望見吊車鐵爪懸在樹冠。施工隊紅頭盔在他攤前指指點點：“這樹下周就伐，改建自動停車場。“女兒拽他胳膊說要去網(wǎng)紅奶茶店，他攥著那把沒送出去的竹蜻蜓，聽見三十年老墨斗線繃斷的脆響。

暮色染紅篾刀時，柳篾匠在竹箱底層翻出半截雷擊木。這是開蒙時父親給的鎮(zhèn)尺，說雷火淬過的木頭最識人心。刀尖游走處，木屑如柳絮紛飛，待掌燈時分，一柄新墨斗在暮色中成型，斗線是用端午曬過的苧麻搓的。

收攤的推車聲漸遠，柳篾匠將墨斗線纏上垂柳病枝。線繩吃進樹皮的剎那，整條柳樹巷的竹器突然簌簌作響，篾箱里那對蒙塵的龍鳳燈倏地亮起，不是電光，是四十年前浸透竹紙的桐油光。最后一縷線頭系緊時，老柳樹的新芽落在他掌心，溫潤如玉。

月光鋪滿青石板，柳篾匠望見陳廣富的推車陷在裂縫里。那些白天耀武揚威的塑料擺件，此刻正在夜露中褪色變形。他摸出女兒落下的口紅，在攤布上描了朵墨竹，暗想明天該教青枝學編八角玲瓏燈——用雷擊木做骨，或許能抗住些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