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靈茶樓
屋檐下銅鈴響到第七聲時,幕川將最后一枚檀木算珠撥至歸位。茶案前的黑釉茶船里,滾水正漫過紫砂壺肚腹處的“清心“二字。
“幕先生,上個月的龍井可還有余韻?“穿駝絨長衫的男人捻著沉香念珠,指節敲在松木桌面時震得茶荷里的茉莉銀針微微發顫。幕川垂眼沏茶,青瓷杯沿騰起的熱氣模糊了脖頸處的刺青——那是三個首尾相銜的篆體“川“字。
月洞門后傳來布鞋碾過青磚的細響,幕川左手拇指抵住茶匙尾端凸起的饕餮紋:“宋局長常喝的碧潭飄雪,要聽玉泉的水才能煮出雪沫乳花。“青銅茶匙劃開茶湯的瞬間,二樓雅間傳來《游園驚夢》的唱段突然走了調。
提線偶
雕花門樞的酸響驚醒了梅瓶里的木樨枝。鐘隱摸著墻上泛潮的報紙——1943年《滬上日報》的油墨早已沁成灰褐的斑塊,新聞照里穿陰丹士林旗袍的女子仍保持著扶簪淺笑的姿態,就像此刻蜷在藤椅里的木偶。
“《長生殿》第三折的'埋玉',“鐘隱的鋼筆尖抵住木偶空洞的左眼,“楊貴妃該唱'百年離別在須臾',您方才怎么換了《驚夢》的腔?“角落里的人形抖了抖,藏在袖管里的絲線突然繃直如琴弦。
茶船里的水痕在桌面洇出深褐的圖樣,幕川看著茶匙表面逐漸浮現的密碼刻痕。二樓墜落的木偶砸碎了庭院里的金魚缸,錦鯉在青石板上拍打尾鰭時,他正將解謎后的數字編成菜價單貼在檐下——那些歪斜的墨跡在月光里顯露出軍火交易的坐標。
牽絲戲
銅壺滴漏指向寅時三刻,鐘隱的解剖刀劃開木偶腹腔。樟腦氣息裹著朱砂粉末簌簌而落,藏在內壁的膠卷底片顯影出十七張年輕面孔。“昭和十三年京都藝伎特訓班結業合影,“他用鑷子夾起半枚染血的校徽,“您說失蹤的舞女,是不是認出了茶樓里某位客人?“
更鼓聲驚飛了屋脊上的夜梟。幕川用茶匙攪動瓷盅里的醒酒湯,青銅與釉面摩擦發出暗啞的嗚咽。茶案下的暗格里躺著半張泛黃契約——昭和十五年,京都清水寺聲。
雙面繡
鐘隱掀開幔帳時,紅木屏風上的蘇繡鴛鴦正從水面消失。妝臺前的幕川對鏡描眉,牡丹發簪插入云鬢的瞬間,鏡中倒影忽然變成戴能面的巫女。“茶船里的水位每日誤差不超過5毫升,“他轉動銅鏡鉸鏈,暗格里數百根絲線正操縱著整個茶樓的木偶,“您用茉莉花香掩蓋尸臭時,漏算了銀針茶吸味的特性。“
博古架上的青瓷突然齊聲嗡鳴。幕川的茶匙刺向喉間刺青時,鐘隱的鋼筆精準扎進他右手虎口。碎裂的青銅殘片里露出微型發報機零件,那些曾經顯示菜價的密碼,此刻正化作電波飛向黃浦江上的日本軍艦。
不夜侯
警笛聲響徹霞飛路時,最后一盞燈籠在檐角燃成灰蝶。鐘隱站在焦黑的戲臺前,殘存的絲線纏繞著他手中半截茶匙。江風送來咸腥的水汽,對岸十六鋪碼頭,新到的龍井木箱正被搬上掛著太陽旗的貨輪。
三個月后,《申報》角落登著百靈茶樓失火的消息。而在蘇州河某間閣樓里,有人用修復的青銅茶匙攪動祁門紅茶,茶湯表面浮著的密碼,正拼出下月十五吳淞口潮汐時刻。窗欞上的三個“川“字水痕,在月光里漸漸淡成往事的褶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