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向消費型社會轉型的挑戰
消費型社會是居民消費在總需求中占主導地位,是走過短缺經濟階段、高積累低消費階段、重生產輕消費階段之后,以滿足人民美好生活需要為經濟發展目的的正常經濟社會發展階段。多數國家在發展過程中都曾經歷艱苦奮斗、節衣縮食的短缺經濟階段,但無論是歐美發達國家,還是亞洲的日本、韓國、新加坡,最終都完成了向消費型社會的轉型。從中國經濟的發展水平看,目前應該加快建成消費型社會,然而,與經濟體量、投資規模、出口競爭力等相比,中國居民消費仍然明顯受到抑制。
收入增長伴隨消費傾向提升的國際經驗
雖然按照凱恩斯的理論,隨著收入的增長,邊際消費傾向有可能會下降,但實證研究表明,在邁向高收入國家的特定階段,居民平均消費傾向不斷提升。
例如,1969 —1987年,美國人均GDP從5?000美元提高到20?000美元,其平均消費傾向從86.76%上升到88.60%,日本(1976—1987年)從71.80%上升到80.90%,澳大利亞(1973—1990年)從73.40%上升到87.05%,法國(1973 —1990年)從80.66%上升到87.66%,韓國(1988—2002年)從72.54%上升到89.33%。[1]
上述國家平均消費傾向上升可能有多方面的原因,例如,經濟增長帶來就業增加和收入增長,財政政策及時轉向民生方向,更好的社會保障體制消除了居民消費的“后顧之憂”,寬松的貨幣政策推動資本市場發展帶來了“財富效應”,等等。
上述平均消費傾向的上升,對于各國提振國內消費需求,化解工業化后期的總需求不足挑戰,推動經濟的可持續增長,發揮了積極作用。
中國居民消費傾向低于發達國家20個百分點
在人均GDP從5?000美元到20?000美元的過程中,美國、日本、澳大利亞、法國、韓國和英國的平均消費傾向基本分布在70%~90%的區間內,隨著人均GDP的提升,這些國家平均消費傾向的平均水平從80.5%提高到88%左右,而與之相比,中國的平均消費傾向低了20個百分點左右。[2]
國內有關消費傾向的研究表明,中國居民的平均消費傾向從1990年的85%以上,已經下降到新冠疫情暴發前的70%左右,其中農村居民的平均消費傾向大約為73%,而城鎮居民的平均消費傾向為66%。從變化趨勢上看,自2008年以來下行趨勢有所加速,2020年疫情發生后居民平均消費傾向再創歷史新低,其中城鎮居民的平均消費傾向已經下滑到63%左右。
中國家庭最終消費占比低于美國30個百分點
在對經濟活動的統計中,最終消費是構成支出法GDP的重要部分,最終消費支出可以進一步劃分為居民消費支出和政府消費支出。在美國、日本等國和世界銀行等國際機構的統計中,個人消費、私人消費、家庭消費與中國的居民消費是大體對應的概念。2021年,中國的人均GDP已經超過12?000美元,逐步向高收入國家靠攏,與美國、日本、歐洲國家已經具備一定可比性。但中國的最終消費和家庭最終消費占GDP的比重,均明顯低于上述發達國家。
先看最終消費占GDP的比重。中國這一比重在1983年一度達到67.5%,1994年下降到58.2%,2000年反彈至63.6%,隨后便一路下滑至2010年的48.9%,2019年反彈至56.0%,2022年又下降到53.4%,比2000年下降了10.2個百分點。同期美國最終消費占GDP的比重從2000年的80.04%,上升到2022年的81.90%,上升了1.86個百分點,比中國高了28.5個百分點。
日本和歐洲發達國家等,最終消費占GDP的比重已經普遍在70%以上。2022年,日本最終消費占GDP的比重為77.17%,英國為82.86%,韓國為66.85%,歐盟27國為73.80%,印度為71.64%。[3]
再看家庭最終消費占比。中國家庭最終消費占GDP的比重在改革開放以后也呈現出下行趨勢,最高點出現在1983年的53%,此后便逐漸震蕩下行,2010年最低曾達到34.33%,此后有所反彈,2019年曾達到39.25%,但2022年又回落至37.39%。[4]
日本家庭最終消費占GDP的比重在1971年為46.8%,此后基本保持上行趨勢,1991年日本泡沫經濟破滅之前的比重為49.9%,在此后所謂“失去的二十年”中,這一比重也沒有下降,反而一路上升,2013年達到58.14%的高點,此后有所回落,2022年為55.58%,比中國高了18.19個百分點。
美國家庭最終消費占GDP的比重從2000年的66.02%,上升到2022年的68.02%,上升了2個百分點,比中國高30.63個百分點。中國家庭最終消費占GDP的比重的下行態勢,與美國、日本的消費需求穩定增長的格局形成鮮明對比。
美國、日本等工業化國家的消費增長過程,都經歷了從大眾消費到品牌消費,再到理性消費的過程,但普遍的特征是,在大眾消費階段,消費占GDP的比重提升到50%以上,此后這一比重基本沒有明顯下降,或者還會緩慢上升。
消費型社會,越消費越增長
在工業化的早期和中期階段,往往是高投資驅動高增長,而到了快速工業化的后期,消費成為需求側拉動經濟增長的主要力量。從發達國家的實踐來看,其經濟增長的70%以上都是由居民消費所拉動的。
例如,2021年,最終消費對美國GDP增長的貢獻率達到92.98%,私人投資的貢獻率為29.65%,政府消費支出和投資的貢獻率只有1.58%,凈出口貢獻率為-24.39%;2023年,最終消費對歐元區12國GDP增長的貢獻率達到90%;2020年,最終消費對中國GDP增長的貢獻率為-6.8%(資本形成貢獻率達到81.5%),2023年最終消費對GDP增長的貢獻率達到82%(資本形成貢獻率為28.9%)。
從供給的角度,經濟增長的潛在邊界是由要素投入、技術進步、制度變遷以及企業家精神的作用等因素決定的,總需求決定了潛在生產能力的實現水平和經濟的實際增長速度,這是一條經濟學的基本原理。但如果工業化大國能夠實現消費需求的持續增長,也將提升潛在的增長率,這一點往往為人們所忽視。有學者指出,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提出了“增長源泉是市場規模的不斷擴大”的命題,這就將消費因素引入了增長的動因分析。[5]
首先,消費需求持續增長,能夠推動分工細化帶來的“斯密增長”。[6]消費繁榮帶來市場規模的擴張,更大的市場規模能夠容納更多的分工,而分工是經濟增長的重要源頭。以大家都愛吃的火鍋為例,最初開一家火鍋店需要負責從買菜到服務的全流程工作,分工程度很低,隨著火鍋消費需求的增長和市場規模的擴大,分工逐漸細化為食材、底料、蘸料、耗材甚至店面裝修等行業,還出現了堂食、電商、外賣等不同的業態。數據顯示,中國的火鍋行業在很長時間保持了10%以上的增長率,2023年整體銷售收入已經超過6?000億元,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需求擴大、社會分工越來越細的結果。
其次,消費需求持續增長,能夠推動創新帶來的“熊彼特增長”。[7]消費繁榮就意味著有更多的產能可以利用起來,轉化為要素收入和利潤,這就為企業的研發等創新活動提供了可能。正是福特等美國汽車廠商通過降低車價,成功地擴大了汽車的需求,使美國成為“車輪上的國家”,每年數百萬甚至上千萬輛的汽車銷量,支撐著美國汽車工業貢獻出了車用空調、渦輪增壓、轉向助力、定速巡航等先進技術。
我們看到,流水線生產、按揭銷售、超市、網約車、社交媒體等新模式、新服務和新產品都出現在美國,美國經濟能夠持續保持增長,與美國作為全球第一大消費市場,能夠容納、引發更多的創新和分工是分不開的。如果中國的消費市場持續繁榮,消費需求不斷擴大,對于提升中國的潛在增長水平,也將發揮更加重要的作用。
投資與生產型社會的影響亟待轉變
在投資與生產型社會中,投資在總需求中占據主導地位,社會觀念更重視生產;而在消費型社會中,消費在總需求中占據主導地位,人們把消費作為所有經濟活動的最終目的,生產和投資都為消費服務。
在成熟市場經濟條件下,從投資與生產型社會向消費型社會轉變,主要靠市場信號調節就可以實現。工業化高峰階段過后,基礎設施越來越完善,工業產能逐漸飽和,居民住宅也擺脫了短缺問題,投資的微觀效益和宏觀乘數都逐漸下降,在市場規律的作用下投資會逐步減少。與此同時,在居民收入增長、社會保障水平提升、資本市場財富效應以及消費信貸等因素的推動下,消費需求不斷增長,需求結構就會向著以消費為主導的方向轉型。
當前,中國需求結構中,雖然消費已經是總需求的主體,但消費占GDP的比重,尤其是家庭最終消費占GDP的比重,明顯偏低。這種轉型遲緩的主要原因是,在快速工業化階段形成的政策、利益和觀念,導致過多的資源被配置到投資和生產領域,使投資增速、投資規模和投資占比不能按照微觀經濟效益和宏觀乘數效應的變化而調整。
因此,當前向消費型社會轉型,是中國經濟深度轉型的主要任務。只有首先調整宏觀經濟管理的政策、觀念和利益機制,從以生產、投資為中心,向以市場、消費為中心轉變,中國經濟才能走向良性循環。
[1] 王蘊,姜雪,李清彬,等. 消費傾向的國際比較與促進中國消費傾向穩步提升的建議[J]. 宏觀經濟研究,2022,(03):30-45.
[2] 王蘊,姜雪,李清彬,等. 消費傾向的國際比較與促進中國消費傾向穩步提升的建議[J]. 宏觀經濟研究,2022,(03):30-45.
[3] 為保證可比性,均采取世界銀行2022年數據,2023年數據不全。
[4] 日本、中國家庭最終消費占GDP比重的數據均來自世界銀行(由同花順iFind金融數據終端提供)。
[5] 匡賢明. 消費能否拉動經濟增長?——基于消費-增長路徑的分析 [J]. 經濟體制改革,2015,(01)01:189-194.
[6] 滕泰. 新供給經濟學[M]. 上海: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2019.
[7] 滕泰. 新供給經濟學[M]. 上海: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