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消費抑制背后的深層次原因

除了居民可支配收入占比較低之外，經濟增速下行帶來的預期變化，例如深度老齡化與較低社保水平之間的反差、特有的城鄉二元結構、龐大的低收入群體、高儲蓄傾向以及對消費的限制性措施，都是中國出現消費抑制的深層次原因。

龐大的中低收入群體缺乏消費能力

2021年，我國脫貧攻堅戰取得了全面勝利，現行標準下9?899萬農村貧困人口全部脫貧，832個貧困縣全部摘帽，12.8萬個貧困村全部出列，完成了消除絕對貧困的艱巨任務。

但由于我國經濟發展底子薄，且發展不平衡，低收入群體的數量仍然很大，這部分群體的邊際消費傾向很高，一旦有增加的收入就會馬上用來滿足基本消費需求，但卻苦于“無錢可花”。根據全國居民按收入五等份分組的人均可支配收入數據，20%的低收入組全年可支配收入為9?215元，月均768元；20%中間偏下收入組全年可支配收入為20?442元，月均1?704元。也就是說，中國有5.64億人月均可支配收入低于1?700元。

2023年5月，全國30個重點城市房租費用平均為1?483元/室，1?700元的月收入在大城市很難維持基本生活。在中小城市，1?700元在維持基本生活開支之后，基本無力承擔疾病等突發情況的開支，更不要說生育、養老等長期大項開支。對于農村居民來說，月收入1?700元用來應付生育、孩子上學、疾病、養老等問題也有后顧之憂。

這樣龐大的中低收入群體，邊際消費傾向很高，卻沒有消費能力，大量的工業品和服務供給就會顯得“過剩”。因此，提升居民收入水平，尤其是低收入群體的收入水平，擴大中等收入群體規模，任務非常迫切。

老齡化加重、社保覆蓋不足和二元結構

影響人們預期的，不僅是經濟增速下降帶來的就業不穩定和收入預期變差，還有社會老齡化程度加深和社會保障不足。2000年，中國65歲及以上老年人口占比剛超過7%。2023年，65歲及以上老年人口占比已經達到15.4%，中國進入深度老齡化社會。

與此同時，中國偏低的社會保障程度加重了居民對未來消費能力的憂慮。一些成熟市場經濟國家的經驗證明，社會保障體制的完善，有助于居民提高消費傾向，擴大消費需求。例如，歐洲國家社會保障支出占GDP的比重較高，2019年法國為23.86%，德國為19.74%，瑞典為19.04%，日本也建立起了較為完整的社會保障體系，社會保障支出占GDP的比重為16.13%（2018年數據），[1]而中國社會保障支出占GDP的比重在2020年達到3.21%，2021年下降到2.96%，遠遠低于成熟市場經濟國家的水平。[2]

影響人們預期的，還有城鄉二元結構和體制內外的二元結構，以及這些二元結構帶來的收入和公共服務水平差距。一方面，中國已經實現了基本養老保險參保人數超過10億人，基本養老保險參保率超過90%，[3]基本醫療保險參保人數超過13億人，參保率穩定在95%以上。另一方面，目前還存在較為嚴重的城鄉差別和體制內外差別。2022年，體制內人員人均養老金超過6?000元，企業職工大概為3?000元，而城鄉居民不足200元，體制內人員的養老金是城鄉居民的30倍。還有研究顯示，中國機關事業單位人員與居民的公共養老金的比值達到68.63倍。[4]

這種城鄉二元結構和體制內外二元結構，也制約了“新市民”的消費意愿。根據國家發展改革委公布的數據，2021年常住人口城鎮化率為64.72%，戶籍人口城鎮化率為46.70%，其間相差約18個百分點，就是進入城鎮生活但沒有獲得城鎮戶籍以及相應的公共服務的人口。為了獲得教育、醫療等服務，他們需要付出更高的代價，同時由于未能獲得與城鎮居民同等的養老等社會保障，這些“半城鎮化”的人口面臨著未來生活更大的不確定性，也需要增加儲蓄來進行應對，由此進一步降低了消費能力。有學者研究了農民工家庭的收入和消費水平，發現如果能讓1.72億外出農民工成為城鎮戶籍居民，享受均等的基本公共服務，人均消費可增長6?686元，由此產生的居民消費增量可超過1萬億元。[5]

除了醫療、養老等方面的保障不足，高房價對居民消費擠壓嚴重，也是出現消費抑制現象的重要原因。中國城鎮居民住房需求主要靠市場化的商品房滿足，住房保障發展嚴重不足。2004年以后，中國樓市經歷了幾輪大漲，導致中國居民面臨的房價收入比遠高于國際公認的正常水平。在經歷過幾年房價下跌后，2024年上半年，中國百城房價收入比為10.6，一線城市房價收入比為26.3，二線城市為11.2，三、四線城市為7.9，[6]而國際公認的正常房價收比為3~6倍，高房價對居民消費產生了嚴重的擠壓。

家庭資產負債表衰退

近年來，居民儲蓄增速明顯加快，僅2024年前10個月就增長了11.28萬億元，達到148.3萬億元。從2019年10月到2024年10月的5年間，住戶部門儲蓄余額增幅達到86.4%，而從2014年10月到2019年10月的5年間，只增長了61.4%。為什么居民越來越傾向于更多地儲蓄而不是更多地消費？

首先，新冠疫情發生后，各行各業的收入增速都不如以前，從居民可支配收入中位數增速來看，2020—2023年分別為3.8%、8.8%、4.7%、5.5%，明顯低于疫情之前的增速。從在崗職工平均工資增速來看，持續多年的兩位數增速也已經結束了，一些行業如建筑設計施工等出現普遍的降薪甚至裁員，人們的預期開始謹慎。很多服務性行業的市場主體持有的現金等資產消耗很大，收入卻遠遠不及以往，預期下降就更加嚴重。以餐飲業為例，2020年和2022年收入分別下降15.4%和6.3%，2024年上半年有超過100萬家餐飲相關企業注銷。

其次，房地產市場轉冷后，很多買房負債家庭的資產負債表受到嚴重沖擊，不少家庭已經損失了首付甚至更多，據估計，中國房地產市場總值約為480萬億元，從2021年8月到2024年9月，全國房價平均跌幅約為18%，相當于損失了86.4萬億元的財富。

此外，中國股市多年持續下跌，使家庭財產性收入銳減甚至嚴重虧損。數據顯示，2023年公募基金整體虧損4?347.74億元，加上2022年整年虧損的1.45萬億元，兩年的虧損合計近1.9萬億元，[7]2023年中國股票市價總值減少1.5萬億元，加上2022年減少的12.8萬億元，兩年合計減少14.3萬億元，股市的負財富效應，讓很多家庭的資產負債表嚴重衰退。

高收入者消費場景不足

位于收入光譜另一端的高收入群體，還面臨著很多對高消費的限制性政策，用國家統計局原總經濟師姚景源的話說就是，“我們是一腳‘踩油門’擴大消費，另一只腳‘踩剎車’，有諸多限制消費的措施”。[8]

例如，在汽車消費領域，目前還有北京、上海、天津、深圳、石家莊、廣州、杭州和海南在實施汽車限購政策。

又如，在改善型需求占比已經越來越高的情況下，2006年出臺的住宅面積“7090政策”，即商品住房總面積中，套型建筑面積90平方米以下住房面積所占比重必須達到70%以上，仍未完全取消；有關政策對別墅等高檔住宅的建設仍然采取非常嚴格的限制措施。

2023年，中國人奢侈品消費金額達到1.04萬億元，增長9%，其中境內消費占58%，境外消費占42%，且中國消費者境外奢侈品消費客單價明顯上升，平均同比上升36%左右。[9]這與政策支持不足，甚至很多限制性政策尚未破除有關。

在游艇、私人飛機和奢侈品等相關行業，消費場景限制更加嚴重，高凈值人群的購買力不得不流向海外，以游艇產業為例，盡管工業和信息化部、國家發展改革委、財政部、交通運輸部、文化和旅游部已經在2022年8月聯合發布了《關于加快郵輪游艇裝備及產業發展的實施意見》，提出以滿足游艇大眾消費需求為重點，大力發展中小型游艇等政策方向，但很多地方仍然存在不少針對小型游艇的限制措施，如用于休閑垂釣的游艇不允許建造，四類、五類游艇不給登記，沒有游艇泊位不允許登記，等等。[10]

高端消費是激發高收入群體消費活力的重要領域，中國在這一頻段不應“失語”“讓位”，我們應當破除各種限制消費的政策，只要是符合社會公序良俗的消費項目、消費活動，都應當允許和鼓勵發展。當全世界的消費者都盼望到中國南海駕駛游艇劈波斬浪，到中國新疆駕駛飛機飛躍戈壁雪山，到中國的賽車場加速競逐，到中國來購買各種名表、豪車，到中國欣賞高端演出時，中國就不僅僅是世界工廠和世界研發中心，也將成為世界的消費高地和體驗樂園。

傳統消費觀念的與時俱進

儒家經典《大學》認為，“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恒足矣”。這就是說，只有讓更多的人生產，更少的人消費，更快地生產，更慢地消費，財富才是夠用的，并且認為這是“生財有大道”[11]。在農業社會中，生產力水平低下，產品總量有限，能夠實現大多數老百姓的溫飽就已經是太平盛世，因此必須對消費加以限制，數千年的傳統文化的灌輸，使中國人的節儉觀念深入骨髓。

在工業化的早期階段，由于資本要素的相對甚至絕對稀缺，人們往往也會采取壓縮消費、增加儲蓄用于投資的政策。德國著名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總結的“新教倫理”，即勞動天職觀念、職業成功意識、節儉致富傾向等，也是西歐資本主義國家發展初期人們通過壓縮消費增加資本積累的一種意識。

新中國成立后，為了盡快實現工業化，我們在幾十年的時間里采取了重積累、重投資、輕消費的經濟政策，“鼓勵儲蓄，輕視消費”的觀念深入人心，與數千年農業社會形成的節儉文化相結合，中國人從上到下都形成了不同程度的排斥消費的意識，認為只有生產才能創造財富，而將消費置于經濟循環中相對不重要的地位，一些極端觀點甚至將消費與消耗、浪費、奢靡等同起來。

在市場經濟體制下，需要更多人意識到的是，消費不僅僅是滿足人們物質和精神需要的活動，從宏觀角度來看，消費已經成為經濟增長的主要動力。如果我們忽視了這個變化，繼續抱持著“生產創造財富，消費耗費財富”的觀念，就有可能使經濟一步一步陷入生產過剩的衰退中。

當然，推動消費觀念與時俱進，不僅需要轉變社會公眾認知，也需要政策轉變并加以引導，例如政府要轉變觀念，把用于擴大投資、補貼生產、補貼出口的幾萬億元財政資金節省下來，用于補貼消費，才能引領消費觀念的轉變。

[1] 以上數據來自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

[2] 劉元春在中國宏觀經濟論壇（CMF）宏觀經濟熱點問題研討會（第44期）“中國社會保障報告：現狀評估與高質量發展”上的演講，2022年4月16日。

[3] 基本養老保險參保率提高到95%——健全多層次養老保險體系[N].人民日報，2021-07-13.

[4] 愛德華·帕爾默，王新梅，詹鵬. 中國城鄉一體化的公共養老金：構建職工保與居民保之間的良性循環[J]. 社會保障評論，2022，6（01）：65-77.

[5] 蔡昉. 抓住戶籍制度改革的機會窗口[J]. 中國新聞周刊，2023（1102）.

[6] 房價降，購房壓力減輕？百城房價收入比降至近六年低位[N]. 南方都市報，2024-07-25.

[7] 《2023年，公募基金整體虧損多少？》，“中國網財經”公眾號，2024年3月31日。

[8] 《“中國經濟季度觀察·圓桌縱橫談”（上）：對經濟一腳“踩油門”一腳“踩剎車”，這車能不冒煙嗎？》，觀察者網，2024年4月22日。

[9] 《中國奢侈品報告》，“要客研究院”公眾號，2024年1月18日。

[10] 金潮，《深入剖析中國游艇消費市場發展滯緩的深層次原因》，“金潮談濱水休閑”公眾號，2024年3月25日。

[11] 王國軒（譯注）.大學·中庸[M]. 北京：中華書局，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