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曾華龍的鄙視，以及隱晦的警告，沈度充耳不聞。

“三月前，李闖破汾州時劫得三百門大將軍炮；上月廿七，代州城破前夜，周總兵遣家丁冒死送出密報——“

他輕聲緩語，鹿皮靴踏在花梨木地板上發出悶響，“說李自成收編了榆林鎮潰兵，如今麾下怕是有十萬精騎......“

“放肆！“

巡撫曾華龍終于忍不住心中的怒火，拍案而起，腰間玉帶撞得官袍蹀躞叮當亂響。

沈度所說的這些與曾華龍所得到的情報幾乎一致，哪里還敢讓他繼續說下去。

董知章手中象牙筷“當啷“墜地。

這位素來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自詡的登州知府，此刻臉色煞白如紙。

他忽然想起半月前沈度在蓬萊閣宴請海商時，曾指著沙盤上蜿蜒的黃河笑言：“這河道像不像條絞索？“

當時只當是少年人的狂言，如今想來竟是字字誅心。

“賢侄啊，且不要輕信外面的傳言，更不要以訛傳訛，甚至夸大李賊的實力。”

還特么傳言吶，也就這幾天李自成大軍就要兵圍京師。

沈度忽然笑了。

這笑容讓曾華龍想起去年臘月在養馬島見過的海東青——那猛禽撕碎野兔喉嚨時，琥珀色的眼瞳里也閃著這般冷冽的光。

此時沈度臉上陰沉不定，似乎猶豫著什么。

轉眼間，眼光似乎銳利起來。

心想，到了今天你還想隱瞞，那就不怪我直接挑明了。

到那時看你還怎么穩得住，接招吧你。

“巡撫大人，陛下已經下詔全國兵馬勤王詔令，小侄不才，愿意率領登州健兒赴京師勤王，決不讓李賊威脅到朝廷。”

哼哼，你越是想隱瞞越是心虛，那我更是要挑明，直接掀桌子，把大明皇帝陛下全國兵馬勤王詔令公之于眾，看你如何應對。

此話一出，桌上的人臉色都變了。

不知情的人驚訝的是，皇帝下達全國兵馬勤王詔令？

既然是天下兵馬勤王詔令，那么，登萊兩府也收到了詔令，為何巡撫曾華龍沒有任何動靜呢？

知情者驚訝，沈度是如何知道的？

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沈度知道，那是從時間上判斷得出的結論。

在場的登州官員又沒有先知，如果巡撫曾華龍壓住消息，他們當然不會知道皇帝發布勤王詔令。

至少從這些官員的表情判斷出他們不知情。

無疑，沈度說了不應該說的話，令巡撫曾華龍陷入進退兩難境地。

因為這則消息非常炸裂，無論是知情者還是不知情者，無異于聽到一聲炸雷。

天下兵馬勤王詔令啊，那可是天大的事情，預示著大明王朝危在旦夕。

你猜在場的官員作何反應？

曾華龍曾華龍瞳孔驟縮，拍桌子訓斥道：“你一個小小副千總，這等大事也是你考慮的？需不需要勤王，本巡撫自有主張，更何況所謂李賊兵馬迫近京師也不過道聽途說，毫無依據。這種大事一定要慎言，免得為此獲罪。”

威脅，赤裸裸的威脅。

如果不是沈度有一個總兵的爹，大概曾華龍早就把他關進大獄。

不怪巡撫曾華龍惱怒，沈度將皇帝天下兵馬勤王詔令公之于眾，令他非常被動。

而且還不是一般的被動，麻煩大了。

變故發生的太快了，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

前面涉及到當前局勢的話題，也不過那么幾句，酒場上不就是找點熱點話題隨便聊嘛。

因為沈度插話，后面變成了他與曾華龍之間的對話。

尤其是沈度口中的消息，令在場的人吃驚不小，李自成大軍居然迫近居庸關，皇帝下詔天下兵馬勤王。

在場的官員們心里還在琢磨著消息是真是假，場面再也沒有前面的和諧，眾人的表情無不呆若木雞。

沈度這個年輕人竟然與巡撫大人吵起來了。

曾華龍拍桌子是因為沈度爆出了隱秘。

這等軍國大事豈是一個小小副千總插手的事情？

重要的是，沈度把崇禎皇帝“天下兵馬勤王”詔令公之于眾，這就讓曾華龍被動了。

隱瞞朝廷勤王詔令，讓他這個登萊巡撫如何面對一干大員？

所以，巡撫曾華龍怒了。

海風突然撞開雕花窗欞，卷著咸腥氣息撲滅了半數燭火。

在明滅的光影中，曾華龍看見沈度眼底跳動著幽藍的火光——那是望海樓外，三十艘三桅福船正在夜色中次第升起的燈籠。

只是讓他料想不到的是，沈度絲毫不懼。

呵呵，老小子心虛了，這是被我一拳黑虎掏心打蒙了吧。

拍桌子嚇唬我啊，老子可不是嚇大的。

沈度一反常態，同樣也是“啪”的一聲，猛拍桌面，震得碗碟亂響。

我靠，真夠猛的，你丫的竟然敢跟登萊巡撫對拍桌子，不想要命了嗎？

誰都沒有想到剛才還相談甚歡，轉眼間形勢急轉直下，一老一小塵槍舌戰，火藥味越來越濃。

在場的官員們眼珠子都瞪出來了，大腦瞬間宕機，都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事情很大，即便想勸說，那也要想好了怎么個說法，需要時間斟酌。

包括他爹沈括都有些大腦宕機，這小子今天是怎么了？

沈括想開口說話，可惜沈度沒有給他機會。

不要以為話趕話說到這里，其實是沈度謀定而后動，他就是想制造這種場景并激怒巡撫曾華龍。

你以為自己是巡撫就了不起，可以在登萊兩府一手遮天嗎？

我是小人物不錯，但是，我可以捅破天！

沈度厲聲喝道：“巡撫大人身為朝廷命官，所謂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巡撫大人隱瞞陛下全國兵馬勤王詔令不說，甚至登萊兵馬毫無行動之兆，所為何來，難道與李賊暗中有勾結不成？”

沈度絲毫不留情面，高舉大義，直斥曾華龍背叛朝廷，甚至勾結李自成。

隱瞞大明皇帝勤王詔令已經是大罪，這還不算，再給他扣上一頂背叛大明朝廷大帽子，哪怕曾華龍是巡撫也扛不住。

曾華龍認不認不重要，登萊官場如何反應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沈度需要這樣一個由頭。

無論如何曾華龍也沒有預料到演化成現在的場景，一個小小的千總給一個巡撫扣上那么一頂勾結反賊的大帽子，此時的他腦袋嗡嗡作響，氣炸了肺。

“啪”的一聲，曾華龍站起身來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桌面碗碟落了一地。

“簡直是一派胡言，大膽......”

曾華龍怒不可遏，徹底與沈家翻臉。

不錯，到了此時任誰也不會維持一團和氣，而是你死我亡的場景。

只是曾華龍的話說到一半，驚變發生了。

一道血劍噴薄而出，噴涌的血沫灑滿了半個桌面，白瞎了一桌好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