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護車刺耳的鳴笛聲,像一把鈍鋸,反復切割著林默殘存的意識。每一次顛簸都讓手腕處的鈍痛變得更加鮮明,止血帶的束縛感如同冰冷的鐵箍,勒進她上臂的肌肉里。蘇晴壓抑的抽泣聲斷斷續續,在狹小的車廂里與儀器的滴答聲、引擎的轟鳴交織在一起,構成一首混亂而絕望的配樂。
車停了。后門被猛地拉開,刺眼的陽光和嘈雜的人聲瞬間涌了進來,比寫字樓大堂的冷氣更令人窒息。林默被迅速轉移到一張帶輪子的平車上,推車冰冷的金屬欄桿硌著她的手臂。她像一件待處理的破損物品,被推著穿過自動門,一頭扎進急診大廳洶涌的聲浪和刺鼻的消毒水氣味里。
這里的光線是一種慘白的、毫無溫度的明亮。人聲鼎沸:孩子的哭喊、痛苦的呻吟、家屬焦急的詢問、護士急促的指令、儀器尖銳的報警聲……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血腥、汗液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衰敗氣息的混合味道。
林默被迅速推進一個用藍色簾子隔開的臨時處置區。蘇晴亦步亦趨地跟在旁邊,臉色依舊蒼白,眼神里充滿了無助和恐懼,緊緊抓著林默沒受傷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銳器傷,左腕內側,加壓包扎,止血帶使用約15分鐘,失血估計300ml左右,血壓90/60,血氧正常。”隨車救護員快速地向接診的護士交代情況,語速飛快,每個數字都像冰冷的石頭砸在林默心上。
護士是一個約莫四十歲的中年女性,面容疲憊但眼神銳利。她看了一眼林默慘白的臉和染血的紗布,又瞥了一眼旁邊魂不守舍、指尖帶血的蘇晴,眉頭幾不可查地皺了一下。沒有多余的詢問,沒有安慰,只有一連串高效而冰冷的指令。
“家屬外面等!把這張表填了!姓名、年齡、住址、聯系方式、醫保信息、緊急聯系人!”護士將幾張表格塞到蘇晴手里,語氣不容置疑,隨即轉向林默,“你,躺好,手放平別動!”
蘇晴被護士的嚴厲弄得一愣,下意識地松開了林默的手,拿著那疊表格,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般被“請”出了隔間。簾子“唰”的一聲在她身后拉上,隔絕了她的視線。
林默躺在冰冷的平車上,手腕的劇痛和失血的眩暈讓她極度虛弱。她看著頭頂慘白刺眼的燈光,聽著簾子外模糊的喧囂。護士熟練地解開止血帶,又解開加壓包扎的紗布。當黏連的紗布被揭開時,傷口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劇痛讓她猛地抽搐了一下,倒吸一口冷氣。
“忍著點。”護士的聲音沒有任何波瀾,她戴上無菌手套,用冰冷的碘伏棉球粗暴地擦拭傷口周圍的血污。消毒液刺激著傷口邊緣的皮膚,帶來一陣火辣辣的刺痛。護士的動作麻利而機械,仿佛在處理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
緊接著,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年輕男醫生掀開簾子走了進來。他戴著口罩,只露出一雙略顯疲憊但還算溫和的眼睛。
“林默?”他低頭看了一眼護士遞過去的初步記錄,又看了看林默的手腕,“怎么弄的?”他的語氣平靜,聽不出太多情緒,像是在問今天天氣如何。
林默的嘴唇動了動,喉嚨干澀發緊。她該怎么回答?工作失誤后的崩潰?長久抑郁的爆發?還是一個連自己都無法解釋的、瞬間的失控?所有的解釋都顯得蒼白而可笑。最終,她只是極其輕微地搖了搖頭,視線空洞地轉向一邊,避開了醫生的目光。巨大的羞恥感讓她無法開口。
醫生似乎并不意外,也沒有追問。他湊近仔細檢查了一下傷口。“傷口不算深,肌腱和主要血管沒傷到,是不幸中的萬幸。”他的聲音透過口罩傳來,帶著職業性的冷靜,“需要清創縫合。打點麻藥,很快。”
“麻藥”這個詞帶來一絲微弱的希望。很快,一個針頭刺入傷口周圍的皮膚。一陣短暫的刺痛后,冰涼的感覺擴散開來,那折磨人的劇痛終于開始鈍化、消退,變成一種深層的麻木。這麻木感讓她緊繃到極致的神經稍稍松弛了一瞬,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更深的疲憊,如同退潮后暴露出的、泥濘不堪的海灘。
醫生開始縫合。林默能感覺到線在皮肉間穿行的輕微拉扯感,但痛覺已被隔絕。她像個旁觀者,看著自己的皮肉被針線強行拉攏、固定。這景象非但沒有讓她不適,反而帶來一種詭異的平靜。仿佛那道傷口,連同它所代表的崩潰和絕望,正在被物理性地縫合、關閉。但這平靜是虛假的。她知道,皮膚下的深淵,從未真正合攏。
縫合的過程并不長。醫生動作利落。當最后一針打好結,剪斷線頭后,護士立刻用新的無菌紗布覆蓋包扎好。
“好了。傷口不要沾水,三天后回來換藥拆線。注意觀察有沒有紅腫熱痛,有的話隨時復診。”醫生一邊摘手套一邊交代,語速很快,“失血不算太多,但血壓偏低,頭暈是正常的,休息一下,補充點水分和糖分。情緒……”他頓了一下,目光落在林默依舊空洞、毫無生氣的臉上,又掃了一眼簾子外隱約可見的蘇晴的身影,“…盡量保持穩定。待會兒護士會給你開點口服的抗生素和止痛藥。家屬呢?繳費拿藥!”
簾子被拉開,蘇晴立刻撲了進來,手里緊緊攥著填了一半的表格,焦急地問:“怎么樣?醫生?她怎么樣?”
“傷口處理好了,失血導致有點虛弱,回去好好休息,按時換藥吃藥就行。”醫生言簡意賅,說完便轉身離開,投入到下一個病人的忙碌中。
蘇晴松了一口氣,但看到林默依舊蒼白失神的臉和包裹著厚厚紗布的手腕,眼圈又紅了。她走到平車邊,輕輕握住林默那只沒受傷的、冰冷的手。
“默…嚇死我了…”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砸在林默的手背上,溫熱而濕潤,“到底怎么了?你跟我說說話好不好?別這樣…”
林默的手指在蘇晴溫熱的掌心里微微動了一下。她能感受到蘇晴的擔憂、恐懼和那份毫無保留的關心。這份暖意,在急診室冰冷的流程和自身巨大的羞恥絕望中,像一根微弱的火柴,短暫地劃破了她內心的黑暗。但也僅僅是短暫的一瞬。
她微微側過頭,看向蘇晴。蘇晴的臉上還掛著淚珠,眼睛紅腫,寫滿了真切的痛苦。林默的嘴唇翕動了幾下,想說什么,想解釋,想道歉,但所有的詞匯都堵在喉嚨里,沉重得無法發聲。最終,她只是極其輕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搖了搖頭,然后閉上了眼睛。
不是拒絕溝通,而是太累了。身體的,心靈的。那道被縫合的傷口下,是更深更廣的裂谷,此刻仍在無聲地吞噬著她。蘇晴的眼淚和關心像珍貴的雨滴,落在她內心的荒漠上,卻瞬間被蒸發殆盡,只留下更深的焦渴和無力感。
她聽著蘇晴壓抑的啜泣,感受著手背上那點溫熱的濕意,意識卻仿佛漂浮在急診室的喧囂之上。縫合的只是皮肉,敞開的深淵,依舊在黑暗中靜靜等待。身體的危機暫時解除,但心靈的風暴,遠未平息。那個“不得不”繼續存在的現實,此刻顯得更加沉重而迷茫。她像一具被縫合好的空殼,等待著被推出急診室,推回那個她剛剛試圖逃離的世界,而那個世界,似乎沒有任何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