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診室的喧囂被甩在身后,但那份冰冷的消毒水氣味和刺目的白光,仿佛已經浸透了林默的骨髓。她坐在醫院門口冰冷的金屬長椅上,等待著蘇晴辦理最后的繳費和取藥手續。午后的陽光斜照在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只有一種被剝光了暴露在外的脆弱感。手腕包裹著厚厚的紗布,隱隱的鈍痛取代了之前的劇痛,像一個永不消失的烙印,提醒著她剛剛發生的一切。
蘇晴小跑著回來,手里拿著一個裝著藥盒的塑料袋和幾張單據,額角滲著細密的汗珠。她的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里多了幾分強撐出來的鎮定。
“都辦好了。”她坐到林默身邊,聲音有些發虛,帶著劫后余生的疲憊,“我給王經理發了消息,幫你請了假…他…他說讓你好好休息,工作的事先別想。”蘇晴的語氣有些遲疑,顯然王經理的原話可能并非如此溫和。
林默毫無反應,視線空洞地望著醫院門口車來車往的馬路。請假?休息?這些詞在她此刻的認知里,空洞得如同笑話。她毀掉的不僅僅是今天的工作,很可能是她整個職業生涯,還有她在所有人眼中那點可憐的“正常”形象。回去?她還能回去嗎?
“我…我幫你叫個車,送你回家?”蘇晴試探著問,小心翼翼地看著林默毫無生氣的側臉。
回家。那個小小的、熟悉的公寓。此刻在林默的想象中,卻像一個巨大的、空寂的、冰冷的洞穴,等待著吞噬她這個殘破不堪的歸人。她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身體,搖了搖頭,喉嚨干澀地擠出兩個字:“…不用。”
蘇晴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林默不想一個人待在那個剛剛見證了她最深絕望的地方。蘇晴咬了咬下唇,眼神掙扎了一下,然后拿出手機:“那…那我給你爸媽打電話?讓他們來接你?好不好?你現在不能一個人…”
“爸媽”兩個字像電流一樣擊中了林默。她猛地抬起頭,瞳孔驟縮,臉上瞬間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比在急診室里還要蒼白。恐懼,一種比面對傷口、面對同事目光更深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
“不!”她幾乎是失聲叫出來,聲音嘶啞尖銳,帶著一種瀕死動物般的絕望,“別!別告訴他們!”她不能想象父母知道這一切后的樣子。他們的震驚、失望、痛苦,還有那可能隨之而來的、令人窒息的盤問、擔憂和小心翼翼的“看管”……那會比在辦公室當眾崩潰更讓她無法承受!那是她最后的、也是她最想保護的避風港的徹底崩塌!
“可是默…”蘇晴被她的激烈反應嚇到了,眼圈又紅了,“你現在這個樣子…我真的不放心你一個人啊!你需要人照顧!你手腕還…”
“求你了,蘇晴…”林默的聲音驟然低了下去,帶著一種破碎的、近乎哀求的顫抖,她伸出沒受傷的手,緊緊抓住蘇晴的手腕,力氣大得讓蘇晴吃痛,“別打…求你了…我…我跟你回去…去你那里…就一晚…行不行?”她語無倫次,眼神里充滿了驚惶和乞求。去蘇晴那里,至少比一個人待在那個冰冷的公寓,或者讓父母看到自己這副模樣要好得多。
蘇晴看著林默那雙盛滿了巨大恐懼和絕望的眼睛,看著她手腕上刺目的紗布,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她深吸一口氣,壓下自己的無措和擔憂,用力回握住林默冰冷的手。
“好,好,默,你別怕,不去,不去。”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去我家。我陪你。我們現在就走。”她迅速在手機上操作,叫了一輛出租車。
等待出租車的時間里,沉默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兩人之間。林默的身體一直在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周圍,仿佛害怕下一秒父母的身影就會突然出現。蘇晴緊緊挨著她坐著,用自己的體溫傳遞著無聲的支持,但內心的焦慮和茫然并未減少半分。她不知道林默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為什么會走到這一步,她只知道眼前這個破碎的朋友需要她,而她絕不能放手。
出租車到了。蘇晴小心地扶著林默坐進后座。車廂里彌漫著一股廉價的空氣清新劑味道。司機透過后視鏡好奇地瞥了一眼林默蒼白的臉和裹著紗布的手腕。林默立刻低下頭,把受傷的手腕藏進懷里,像一只受驚的、試圖縮進殼里的蝸牛。蘇晴報了自己家的地址。
車子啟動,匯入城市的車流。窗外熟悉的街景飛速掠過,陽光透過車窗照進來,在林默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靠在冰冷的車窗上,閉著眼,濃密的睫毛在蒼白的皮膚上投下脆弱的陰影。手腕的鈍痛持續不斷,但更沉重的是壓在心口的巨石。急診室的經歷像一場混亂的噩夢,而此刻的清醒,并未帶來解脫,只是將她拋入了另一種更深沉、更茫然的痛苦深淵。
她試圖去想蘇晴的家,那個溫暖、凌亂、充滿生活氣息的小窩。但腦海中浮現的,卻是父母的臉。母親溫柔卻帶著擔憂的眼神,父親沉默但堅實的背影。他們如果知道了……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纏繞上來,帶來一陣陣窒息般的恐懼和尖銳的自我厭惡。她不僅毀了自己,也即將毀掉父母平靜的生活,讓他們陷入巨大的痛苦和恥辱之中。她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一個連自己生命都無法妥善保管的累贅。
淚水毫無預兆地涌了上來,灼熱地燙著眼眶。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讓它們落下。在蘇晴面前,她不想再暴露更多脆弱了。她欠蘇晴的已經太多。
就在這時,林默放在口袋里的手機,突兀地震動起來。
她身體猛地一僵。蘇晴也感覺到了,擔憂地看向她。
林默像被燙到一樣,緩慢地、帶著巨大的抗拒掏出手機。屏幕亮起,顯示的來電人名字,像一道驚雷,瞬間劈開了她勉強維持的脆弱平靜
——媽媽。
手機在掌心瘋狂地震動著,嗡嗡的聲音在狹小的車廂里顯得格外刺耳,如同催命的符咒。屏幕上“媽媽”兩個字,在午后斜射的陽光里,清晰得刺眼。
林默的呼吸瞬間停滯了。血液仿佛在瞬間凍結,又猛地沖向頭頂,讓她眼前一陣發黑。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他們知道了?蘇晴還是說了?還是醫院通知了?無數可怕的念頭在電光火石間炸開,將她本就脆弱的神經撕扯得粉碎。
她握著手機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指尖冰涼,幾乎握不住那小小的金屬方塊。她求助般地看向蘇晴,眼神里充滿了瀕死的絕望和無措。
蘇晴也看到了來電顯示,她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連連搖頭,壓低聲音急促地說:“不是我!默,我沒打!真的沒打!我不知道他們怎么會…”
蘇晴的否認并未帶來絲毫安慰。不是蘇晴,那會是誰?公司?醫院?無論哪種可能,都意味著父母已經知道了!知道她在辦公室里割了手腕,知道她被救護車拉走,知道她是個徹頭徹尾的、讓家族蒙羞的瘋子!
手機還在固執地震動著,嗡嗡聲仿佛直接敲打在她的心臟上。每一次震動都讓她身體不受控制地痙攣一下。她不敢接,甚至不敢掛斷。仿佛只要按下任何一個鍵,電話那頭就會傳來父母崩潰的哭喊、憤怒的責問,或者那令她更加無法承受的、小心翼翼的、帶著巨大痛苦的沉默。
“接…接吧…”蘇晴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無措和恐懼,“總要面對的…也許…也許不是你想的那樣?”
蘇晴的勸說蒼白無力。林默知道,躲不掉了。
她用盡全身力氣,才讓顫抖的手指勉強滑動了接聽鍵。她把手機放到耳邊,動作僵硬得像一個提線木偶。
“…喂?”她的聲音干澀、嘶啞、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帶著無法掩飾的恐懼和顫抖。
電話那頭沒有預想中的哭喊或質問。只有一陣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這沉默比任何聲音都更可怕,仿佛能聽到電流那頭沉重的、壓抑的呼吸聲。
然后,母親的聲音傳了過來。那聲音是林默從未聽過的——強行壓抑著某種巨大的、翻涌的情緒,努力維持著平穩,卻依舊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和沙啞,像是聲帶被砂紙狠狠磨過。
“默默…”母親的聲音哽了一下,停頓了幾秒,似乎在極力平復,“…你在哪里?告訴媽媽,你在哪里?”
沒有問“你怎么樣”,沒有問“發生了什么事”。一句“你在哪里”,已經包含了所有無法言說的驚濤駭浪和瀕臨崩潰的擔憂。
林默的眼淚瞬間決堤。無聲地、洶涌地滑過冰冷的臉頰。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更濃的鐵銹味,才勉強壓住喉嚨里即將沖出的嗚咽。巨大的愧疚和痛苦像無數把鈍刀,反復切割著她的心臟。她毀了母親的聲音,毀了她聲音里那份慣常的溫柔和平靜。
“我…我在…”她的大腦一片空白,根本無法思考如何回答。她不能說出醫院,也不能說去蘇晴家。
“默默!”母親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些,那強行維持的平穩瞬間破碎,透露出濃重的恐慌,“說話!告訴媽媽你在哪里!我和你爸爸…我們…我們馬上去找你!”背景里,似乎傳來父親低沉而急促的聲音,聽不清內容,但那份焦慮卻清晰地傳遞了過來。
“我…沒事…”林默語無倫次,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我…我在朋友家…蘇晴…蘇晴家…”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報出了蘇晴的名字,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電話那頭,母親似乎在和父親快速地說著什么,聲音壓抑而焦急。
“哪個蘇晴?地址!默默,把地址給媽媽!我們這就過去!”母親的聲音帶著不容拒絕的急切,甚至是一種近乎命令的哀求。那份潛藏的恐慌,像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扼住了林默的喉嚨。
她看向蘇晴。蘇晴已經淚流滿面,用力地點著頭,無聲地用口型說著地址。林默機械地、斷斷續續地將蘇晴家的地址報了過去。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硬摳出來的,帶著血腥味。
“好…好…默默,你就在那里待著,哪里也別去!等爸爸媽媽!我們馬上到!”母親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虛脫的急促,說完,電話便掛斷了。
忙音傳來。林默依舊保持著接聽電話的姿勢,僵在那里。手機屏幕暗了下去。車廂里只剩下引擎的轟鳴和空調單調的風聲。她臉上的淚水已經冰冷,粘在皮膚上。
結束了。或者說,開始了。
她精心構筑的最后一道防線,在母親那沙啞顫抖的“默默”聲中,徹底崩塌了。
那個她拼命想逃離、想保護的“家”,正帶著巨大的震驚、痛苦和無措,朝著她這個“麻煩”和“恥辱”的源頭,疾馳而來。
歸途的終點,不再是避風港。
而是審判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