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雍正:朕就是這樣漢子
- 傅淞巖
- 10731字
- 2025-03-24 16:32:03
第三章 帝國夢魘

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十一月十三日,是康熙王朝中最漫長的一日。王朝中的所有王公大臣貴族百姓,對這一天充滿了各種設想,但是,這一天來得實在太突然了。
八阿哥胤禩遠遠地望著康熙的尸體,在眾多阿哥的圍繞下,這個叱咤風云的大帝的身軀,看上去如此地瘦小枯干,弱不禁風。此時,胤禩聽到周圍哭聲一片,方才四阿哥胤禛哭得昏死過去時,周遭一片混亂。
這一切是一場夢魘,是他做過的最殘酷的夢境。胤禩不顧失禮之處,走出那間充滿死亡的屋子。他可以想象得到,康熙那張開始僵硬的臉上,依然留著對他的嘲諷之意……胤禩清晰地記得,那張充滿皺紋的臉,從康熙五十三年(1714年)十一月二十六日那天起,就再也沒有對他露出過一絲笑顏。
那年的十一月二十六日,是他的母親衛氏兩周年的祭日。母親出身微賤,一生受盡了宮廷人們的冷遇和白眼。只有作為兒子的胤禩,才了解衛氏心底的掙扎與寂寞。衛氏病故一段時間后,他每天都望著屋內母親的畫像失聲流淚。母親走了,這個世界上再也無人了解胤禩的孤單與委屈,甚至在一個月后他仍需要讓人攙扶。

清宮廷畫家繪《雍正帝行樂圖》之九。故宮博物院藏
不過,胤禩的悲傷卻被康熙諷刺為“沽名釣譽”。就在衛氏年老色衰之時,康熙還是將她封為良嬪,不久升為良妃。康熙的諷刺,只是討厭胤禩的夸張造作。不出康熙所料,胤禩的悲傷,再次引起朝廷上下,尤其是文人集團的同情。
還是這一天,也是康熙前往熱河進行秋狝之日,胤禩因為母親的祭日無法隨行,但胤禩還是進獻給康熙兩只海東青,為父親的秋獵助興。海東青是滿洲人心中力量的化身,當康熙興沖沖地接收海東青時,發現那兩只海東青已經奄奄一息。
在這個疑云籠罩的“海東青事件”中,雖然有人認為海東青與八阿哥胤禩都是被人暗算的,但是康熙已經憤怒了:這奄奄殆斃的海東青,成為對年老多病的康熙大帝最惡毒的嘲諷。康熙心臟一陣疼痛,差點昏死過去。
他當即召諸皇子,撕碎了他與胤禩之間最后一道溫情的面紗,也粉碎了對良妃的溫情,聲稱胤禩為辛者庫的賤婦所生,自幼心高陰險,如今再行詛咒,胤禩之危險倍于二阿哥。康熙最后高聲斷喝:“朕與胤禩父子之恩絕矣!”
那兩只垂垂將死的海東青,成為康熙與胤禩共同的夢魘。在長達兩年的時間里,胤禩都活在這個噩夢之中。他不愿意見人,對其下屬也避而不見。散心時,也只是帶著幾位隨從人員在各處潛行,見人即行躲避,停駐時設有哨兵,胤禩的詭秘行為引起了康熙的進一步懷疑。他特派十四阿哥前去探詢,甚至令人將胤禩解送御前。

清宮廷畫家繪《老年康熙帝像》軸。故宮博物院藏
整整兩年,胤禩都無法消除這無妄之災帶來的委屈與抑郁,那場令人終生難忘的夢魘,終于通過傷寒發泄出來。在病榻之上,胤禩自請御醫診治病情,卻不肯服藥,他對御醫說:“我是在皇父前獲有重罪之人,數年沒能夠仰見父親的天顏,如今還有什么臉面求生!”康熙看到了御醫的奏折,只是簡單地批復“勉力醫治”四字。
在暢春園附近的八王貝勒府的病榻之上,胤禩在死亡線上數著日子。他已經把死亡當成一種特殊的倒計時,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再看一眼自己慈祥的父親。
此時,康熙正在塞北巡獵,卻接到了御醫一封緊似一封的奏報。起初,他給御醫回復口氣嚴厲的朱批:“胤禩從小就好信醫巫,被無賴小人哄騙,吃藥太多,積毒太甚。此病如果幸運痊愈,那是他的造化,倘若毒氣不凈再用補劑,似難調治。”但很快,康熙開始坐立不安了,他草草地結束塞外之行。巡行的大軍漸漸地接近了北京城,接近了康熙將入住的暢春園。就在暢春園附近的花園里,垂死的胤禩等待著自己的父親。
康熙陷入平生以來最尷尬的選擇中。康熙的一生都苛刻地保持著身體的純凈,他小心翼翼地保護自己的身體,只要是穢惡之處,絕不親臨;在外出中遇到垂死的人、不潔的病人,務必要躲避。康熙希望去安慰傷心的兒子,卻唯恐沾染上疾病的晦氣。在回到暢春園的前一日,康熙讓諸皇子商議胤禩是不是需要搬回城里的府中治療。
這不是因為康熙的絕情,只是他近乎病態的迷信。皇子們體察康熙的意圖,就決意要把胤禩搬回城里,只有九阿哥胤禟大唱反調:“八阿哥如此病重,這時候要是搬回家里,萬一不測,誰來負責?”康熙得知胤禟如此回復,憤怒中更帶尷尬地說:“八阿哥如果搬回城里,萬一發生不測,不準推諉說是朕讓他回家的。”
廢太子胤礽曾經沾染過可怕的“邪靈”,垂死的胤禩是否會帶來惡毒的咒怨?胤禩病重期間,康熙讓與胤禩相好的胤禵會同太醫相酌調治,隨即令他心中的八爺黨佟國維、馬齊、阿靈阿、鄂倫岱等共同看視,竭力調治。一個月后,胤禩大病初愈,康熙詢問胤禩:“朕此處無物不有,但不知與爾相宜否,故不敢送去。”
胤禩被康熙感動了。他掙扎著虛弱的身體,跪在初冬的宮門之外,誠惶誠恐地請求康熙:“父皇用‘不敢’字眼,作為兒子的承受不起,請父皇免用兩字。”康熙冷冷地斥責道:“你往往多疑,尤其是在這些無用之處。”不管怎么說,胤禩與康熙都熬過了這道門檻。康熙恢復了他的俸銀、俸米,并交付他辦理一些重要政務,在隨后的幾年里,胤禩每年都隨同康熙巡幸熱河,有時候還隨同康熙到木蘭圍場打獵。
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的冬天,在空蕩蕩的紫禁城里,康熙覺得寒徹骨髓的孤獨。在龍椅上坐了五十多年,他熟悉的那些面孔大部分已經作古。如今,他上面的牙齒已經掉了一半,聲音含混而嘶啞,陣發的頭暈,讓他總能感到死亡來臨前的恍惚。
他總能記得,自己剛剛登極時,鰲拜等權臣正橫行朝野,年幼的他在祭祀時總是祈求一個充滿童心的愿望:希望自己活到胡子與頭發變白的那一天。五十多年過去了,有人看到康熙的胡須變白,愿意奉上烏須的良藥,康熙卻微笑著拒絕了。他將緩慢的衰老看成是歲月的祝福:“從古到今,這能長出白胡子的帝王有幾個啊?等到我的頭發胡子都白了,那倒真是千秋佳話了。”
衰老的吞噬,沒有絲毫的詩意可言。兩年前,康熙的右手突然變得不聽使喚,但他怕內侍擅權,更害怕胤禩一黨乘虛而入,拼力用左手批折子。此時,他逐漸地眼花耳背,和老臣李光地商量立儲之類的重大事情時,兩位老人的交流都是采用筆談的方式,把話寫在紙上,怕聲音大了被胤禩一黨的太監們偷聽。而每張紙寫完的時候都會被撕碎,處理干凈。
這年的冬天,六十四歲的康熙因稍受風寒,腿膝疼痛,咳嗽聲啞。這時候,他還為皇太后的病危而焦慮操勞,康熙的腳過于浮腫,他咬牙用棉布纏在腳上,讓人攙扶著下地走路,頭暈的癥狀讓他無法集中精力。當皇太后去世后,他已經容顏憔悴,皮骨僅存。
被死亡的幻覺折磨了半年之久的康熙,終于向死亡屈服。他召集諸皇子征詢建儲之事,他甚至把抱病在家的李光地從福建召回京城。帝國內,沉寂了五年的建儲謎底即將揭開。不過,九阿哥胤禟竟將康熙的最后一次建儲議會攪亂。
胤禟自認為自己很低調,身邊人卻把這“低調”看成是膚淺與狂妄。他喜歡對人說起母親生他時“夢見太陽進入懷中,又夢見北斗神降”,這夢無疑是當皇帝的征兆。他又說自己幼時耳患瘡毒,昏迷的時候忽然聽到一聲巨響,整個殿梁間甲神圍滿,他的病隨即就好了。胤禟說這是祥瑞,但同時他卻擺出心志淡雅的樣子。在康熙希望托付一生的朝廷會議上,在王朝精英的眾目睽睽之下,這位“低調”的九阿哥再次忘乎所以。在胤禟的陳奏中,說及東宮建儲一事大言不慚,話語極其“悖謬”,被康熙嚴厲斥責,朝議不歡而散。是夜三更天,康熙想起胤禟這些大逆不道的言語,越想越怒,最后竟然中夜起坐,夜不成眠。
第二天,“低調”的阿哥胤禟托病躲開了朝議,康熙只是發表了一部長篇諭旨,草草結束了此次建儲會議。康熙將這篇諭旨當成自己的政治遺言:“這世上沒有人能夠長命百歲,那些帝王很忌諱談死,弄到最后,連寫遺詔的機會都沒有。后人讀那些已故帝王的遺詔時,總覺得不是他們想說的話……”
盡管康熙把此次立儲當成自己死亡的預演,但只是絮絮叨叨地談及漢高祖、隋文帝、唐太宗、宋太宗等立儲的種種舊事,對于儲君人選只字不提。康熙提出《尚書》里曾說世上有“五福”:一是高壽;二是富裕;三是健康;四是好德;五是善終。他說五福當中,最后一個恐怕是最難的。
康熙在這封提前的遺書中,說完了他心底埋藏的話。這位老人不知道,諭旨中的這些話語,他已經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遍;只是王公大臣們沒有人想到,他此后竟然徹底地沉默下來。他不再動輒便發表長篇大論,不再對皇子們的不孝舉動表露傷感。他已經把所有的話說盡,剩余的便是漫長的沉默。
接連發生的海東青事件、胤禟事件,把這位老皇帝拖入了漫長的夢魘狀態之中。身體稍稍好一點的時候,康熙會再次回到北方的草原之上。當年,他一口氣能夠拉開十五把弓,能夠一口氣射出十三把箭……此時,康熙越發衰老,他依然愿意行圍打獵,只不過再也無法憑借著山澗的倒影射殺猛虎,更多的時候他反倒成為別人打獵的看客。在茫茫草原之上,他會張開雙臂,迎著撲面而來的西北風,心里一次次地構思著自己的死亡現場。
在康熙提前立下的遺囑中,只留下一句話沒有說,那便是皇太子的人選問題。但是,這句話似乎已經不再重要。胤禩一黨已經布滿朝野,他們買通了太監陳福、李增,伺察康熙的動靜。他們數著時間,等待著康熙大帝的死期。
莊嚴的朝堂,已經成為老臣們的養老之地。為了保養他們的身體,康熙已經取消了這些老臣的早朝,讓他們適當在宮中走動一下即可。每當商議軍國事件,這些國家重臣往往彼此推諉,一言不發,有些倚老賣老的重臣甚至假裝打瞌睡,有的海闊天空地閑談,等到需要拿主意的時候,便鼓動一兩個新來的科道官員發言表態,然后大家便一同附和,以圖塞責。王朝逐漸腐朽下去時,康熙只得用一種“寬仁”執政的說法,體面地掩蓋這場可怕的倦勤。
北京城內外,已經彌漫著八阿哥胤禩、九阿哥胤禟、十四阿哥胤禵三位阿哥必有一位繼承大統的說法。北京皇城根下,已經有人將這種阿哥們花錢買謠言的做法概括為“千金買一亂”。既然是胤禟使銀子派人傳出的小道消息,江湖上一度傳言胤禟坐天下的可能更大一些。
康熙不知道,宮中的太監何玉柱正偷偷跑到蘇州娶親。這位太監自稱是安三之子,明媒正娶良家美婦,隨即送到胤禟的貝子府上。太監何玉柱脫下新郎服,又跑到東北皇家禁地中私挖人參販賣,又在天津霸占木行壟斷木業。胤禟成為財力最雄厚的皇子,也成為胤禩在用錢上的靠山。
在胤禩、胤禟的府宅里,往返著僧侶、道士、喇嘛及醫生、術士、星相,甚至從江南來的優人、賤隸,從宮廷流落出來的西洋人、各類官宦大臣的家奴。導演這一場三教九流鬧場的,就是揮金如土、左右逢源、春風得意的胤禟。
此刻,完全絕望的戴鐸在給胤禛籌劃退路:“奴才查臺灣一處,遠處海洋之外,另各一方,沃野千里。臺灣道一缺,兼管兵馬錢糧,若將奴才調補彼處替主子吞聚訓練,亦可為將來之退計。”沉不住氣的戴鐸明確提出了“束甲相爭”的計劃,一旦失敗便割據臺灣地區,以封疆大吏的身份割據一方再圖天下。
康熙五十七年(1718年),胤禵的貝子府熱鬧了起來。進進出出的人中,有準備銀子的包衣,也有準備兵器軍備的工匠。此時,十四阿哥胤禵剛剛被任命為撫遠大將軍,成為西北戰區的統帥,統率駐防新疆、甘肅和青海等省的八旗、綠營部隊,號稱三十余萬人。康熙王朝末期,蒙古族準噶爾部落的勢力發展迅速,已控制了今內蒙古西部、青海、新疆、西藏一線極為廣大的地域。平定準噶爾之叛,已成為當時最為首要和重大的政治、軍事任務。這一次,胤禵以固山貝子的低位,連越兩級接受王爵。在西北戰區中擔任統帥,成為廢太子胤礽、三阿哥胤祉、胤禛等皇子們明爭暗斗的目標,此番落入十四阿哥胤禵之手。瞬間,胤禵成為東宮儲位最有可能的繼承者。
胤禵出兵的前日,胤禟親自登門拜訪,直到夜深人靜五更時方歸。他送給胤禵四萬兩銀子,還特意幫助胤禵設計了一種戰車。臨出門前,胤禟發現胤禵的花園很是簡陋,隨后花費了大量銀子替他修理花園。此時,胤禵已經不再是那個身藏毒藥、引頸刀鋒的毛頭小伙了。在胤禩集團中,胤禵很容易就沿著八阿哥的成功路徑,禮待陳萬策、李光地等名臣,順利地播下“十四爺禮賢下士”的名聲。此次受命撫遠大將軍,胤禵更意識到康熙對他的莫大信任。胤禵在軍中被稱為“大將軍王”,臨行前,他意味深長地對胤禟說:“皇父年高,無論他的身體是好是壞,你須時常給我資訊。”
有了胤禟的銀子作保障,胤禵毫不手軟就處理了前線軍務上的腐敗,他題參了料理西北兵餉不力的吏部侍郎、包攬運送軍糧事務的筆帖式、貪婪索詐的都統。緊接著的西北決戰也勢如破竹。胤禵指揮各路軍馬分兵入藏,并且順利地進駐拉薩。
那年九月,胤禵指令延信送新封達賴喇嘛進藏,并在拉薩舉行了莊嚴的坐床儀式。噶爾丹部所策動的西藏叛亂攪動帝國的西部邊境,此番如此順利地平定,使胤禵從此威名遠震。
胤禩集團中,擁有八阿哥的人氣、九阿哥的財力、十四阿哥的軍力,三位阿哥的實力似乎構成了下一任政府的完美組成。其他阿哥似乎勢單力孤、弱不禁風:三阿哥胤祉是一個純粹的書呆子,而四阿哥胤禛忙著與雍王府藩邸附近柏林寺僧人談論內典,喜歡清閑,更喜歡清談。飄飄然的胤禟竟然叫葡萄牙人穆經遠去年羹堯處引誘他:“可要什么西洋物件嗎?”作為雍王府的門人,年羹堯也是來者不拒的口氣:“我別的東西都不要,我只愛小荷包。”于是胤禟拿了一匣子小荷包送給年羹堯,年羹堯全部收下了。
就在胤禵人氣日高之際,意氣消沉的戴鐸甚至想從瘴氣氤氳的福建告病回京。胤禛給他回信說:“你不要這么沒志氣,待到有一天,你做到總督、巡撫,才算揚眉吐氣。”在這封信中,胤禛更像是給自己打氣說:“這世界上哪有什么都如意的事情?”
在生命最后的幾年里,康熙總會記得淑惠妃的死。這位皇考順治的皇妃,竟然活到了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康熙已經見慣了各種死亡,但他沒有想到,淑惠妃死的時候,臉上帶著滿足的微笑。那張面孔,在忍受了五十多年的孤獨、寂寞以后,竟然還如此的安詳……
這是一場令他震驚的死亡。康熙不記得,還有哪個人對生的世界不再留戀,對死的彼岸沒有畏懼,對周遭的一切充分滿足。參加過淑惠妃的葬禮以后,康熙便不斷地構思,他的王朝該以怎樣的面目收場。
淑惠妃的葬禮,觸動了康熙心中的天平。他發現,這個前朝貴妃莊嚴的葬禮,竟被辦理喪事的官員草率地應付。惱怒的康熙命胤禛查辦,胤禛幾乎將辦喪事的高級官員一網打盡,工部尚書滿篤、侍郎馬進泰、內閣學士兼管光祿寺卿馬良、兼理此事的內務府總管赫奕、署總管事馬齊都受到了處分。此前的事件辦理中,胤禛也表現出冷面無情的鐵腕。紫禁城太監日益膽大妄為,太監曹之璜竟公開索詐官員銀兩,并且敢打抬轎夫,致使死者的棺木落地。胤禛主持了審判,以大不敬之律將之議斬,將曹之璜打入了斬監候。
此時,康熙已無力對王朝秩序進行任何改革了,僅僅害怕失去這些多年來的伙伴,準確地講,害怕徹底的孤獨。每次那些陪伴他多年的老臣申請退休,康熙總是流著淚水求這些老臣不要告老還鄉,哪怕只是偶爾在宮廷中行走一下。收復臺灣的施瑯因為年老體衰告老還鄉,康熙勸說他僅僅需要他的意見,而不是他的體魄;馮溥告老時,康熙反復挽留,最終達成一個協議,卸下他所有的正式職責,只是偶爾在宮廷中走動一下。
眾位阿哥也進入老年般的消沉之中。西北的戰局陷入膠著狀態中,算命人張愷告訴十四阿哥胤禵,七年后必有大富貴。緊張了數年的胤禵放松下來,身為領軍統帥,他竟然索要青海臺吉的女兒,還收留了蒙古女子多人,留在軍中供他淫樂。
康熙六十年(1721年),是康熙登極一甲子的大慶之年,帝國仍然沒有蘇醒過來。早春時節,大學士王掞等人便以密折陳設立太子的重要性。康熙只是冷笑道:“既然你們一口一聲說自己為國為君,好,現在西北用兵,正是用人之際,你們就去那里效力吧!”此時王掞已經七十七歲了,待罪于宮門之外,在石階上鋪紙寫檢討自己的《罪己書》。早春天寒,王掞只能用唾液研墨書寫。康熙最后可憐他,命由他的兒子代往,其他人都罰往軍營效力。
朱欄畫棟最高樓,海色天容萬象收。
海底魚龍應變化,天中云雨每蒸浮。
無波不具全潮勢,此日真成廣漢游。
仙客釣鰲非我意,憑軒惟是羨安流。
登極六十年大慶,康熙認為典禮中尤其重要的是往盛京三陵大祭,便派胤禛偕同十二阿哥胤祹、世子弘晟前往致祭。胤禛的這首詩中表現的,仍是“天下第一閑人”的情貌。
“八風吹來不動。還同柳絮楊花。個中妙理實堪夸。”“天下第一閑人”寫下這句詞時,幾乎沒有人注意到,關注康熙內心世界幾十年的胤禛,在一個人們看不到的棋局之上,正逼近康熙心中的“中宮”。
在最后的歲月里,康熙對胤禛的好感和重視與日俱增,康熙先后讓他去辦理明十三陵墓群被盜事件、孝惠皇太后治喪典禮、京郊的通倉和京倉虧空等一系列棘手的事件。康熙要讓胤禛看到,這個貌似強大繁榮的康熙王朝,早已是糜爛不堪,很多上報的財稅數字、倉庫存余等,早已經是一場數字游戲。
這個帝國實在太蒼老了。康熙清晰地記得四十年前宮廷內務府中制造弓的工匠們所犯的案件,但他卻分不清朝中那些嶄新的年輕面孔。他不斷地與回憶做著斗爭,他的腿卻一點點軟下去。如今,他想把這個王朝托付給一個堅強可托之人,這個人絕不能像自己的王朝一樣衰老,相反,他必須成為這個衰老王朝的掘墓人。
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初,康熙想呼吸一點春天的感覺。這年春季,康熙王朝的西線沒有戰事。大將軍王胤禵回京述職,康熙面授機宜后,再一次讓他轉回西北。
在北京的短暫停留中,胤禵再次與胤禩、胤禟一起不顧性命地豪飲。毫無進展的局面已經讓胤禵意志消磨,他已經接受了軍中貪污的一切不成文規定,他盜取軍需銀幾十萬兩,多次派人私自送給胤禩,供他揮霍。三個阿哥顛倒黑白地豪飲,完全忘記了窗外是黑天還是白日。
只有胤禛關注著這個春天。他屏住呼吸,每天清晨,他總是呆呆地站在圓明園中,看著春意緩慢地染綠圓明園,回想著康熙情緒的一點點變化。為了這個春天,他已準備了數年。每個春季,胤禛都請康熙帝駕臨圓明園,設宴演劇,使這位老人孤苦的心懷得以排遣,以至康熙有了春季到圓明園的習慣。
胤禛根據康熙的喜好,在圓明園里種滿牡丹花。這一年牡丹花開得最艷的時候,胤禛再次把康熙請進了圓明園,胤禛捋著老人興奮的曲線,當康熙興致最高的時候,胤禛“無意中”告訴老人有一個叫弘歷的孫子。康熙興奮之下當即召見,少年弘歷明眸皓齒,聰明伶俐,康熙一見便大喜過望。康熙游園之時,弘歷始終不離身旁,朝夕相伴。胤禛再次“無意”地說:“讓弘歷隨侍父皇讀書如何?”康熙愉快地同意了,他把暢春園內的“淡寧堂”賜給弘歷,將自己在圓明園寢殿旁的牡丹臺,設為弘歷起居讀書之所。
那年的春夏,康熙瀏覽經史時,常常對弘歷親授章句,為他講解文義。寫字之時,見弘歷從旁竊觀,便問道:“你也喜歡我的書法嗎?”弘歷點頭微笑,于是弘歷不斷地得到康熙帝所賜書法,或長幅,或橫幅,或詩扇。康熙傳膳用餐時,弘歷常常倚靠在康熙帝的膝前,一同進餐,“特被寵愛,迥異他人”。康熙還給胤禛親書“五福堂”匾額。
五福?胤禛心中一動,這豈不是康熙心中的最高理想?不久,康熙召見弘歷的生母鈕祜祿氏,連連稱她是“有福之人”。那一天的聚會中,康熙享受著對他來說極端奢侈的天倫樂趣,祖孫三代、翁媳之間、父子夫妻之間,雍雍睦睦,融融洽洽。

清宮廷畫家繪《孝圣憲皇后半身像》屏。故宮博物院藏
秋去冬來。
那年冬天,康熙前往南苑行獵。雖然在最冷的冬天打獵,但這位滿洲血統的帝王,擁有著六十多年的御寒經驗,他把自己包裹得很嚴,渾身上下都穿著最保暖的衣物,他翹上帽檐,卷起耳護。
回到住所內,他與火爐精確地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以防止冷熱過度引起感冒。他仍小心地保持空氣的清新,以防止外邪的入侵。這一次,盡管無比小心,他還是染了風寒。十一月初七,康熙回到了暢春園。
康熙沒有在意,以為自己偶感風寒。他沒有用人參來進補,他認為人參不適合北方人的強健體質。他與御醫商量了治療方案,希望出透一身汗,即可驅走這小小的感冒。
他在給皇子們的信中充滿了樂觀,表示自己的身體已經一天好似一天。不過,初九冬至的那天,他還是委派胤禛去天壇主持祭天大禮。這是帝國中最重要的一個權柄,康熙自即位以來,天壇大祭,一直是親自行禮。
帝國的冬天來了。站在天壇之上,胤禛虔誠地敬天敬祖后,正在打算祈求帝國來年的盛景時,被一陣凜冽的西北風吹得一激靈。每天,他派去打探訊息的太監,總是帶給他樂觀的匯報“皇帝的身體尚好”。十一月十三日的凌晨,從暢春園飛馬跑來幾個太監——康熙病危。瞬間,他感到天壇也搖晃了一下,他心中所有不祥的預感要成真了,康熙帝國要出大事了!
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十一月十三日,暢春園經歷了漫長的一天。子夜剛剛開始,康熙的病情急轉直下,他急召各位皇子前來暢春園,甚至召來了沉寂十多年的十三阿哥胤祥。皇子們焦急地等待著父皇身體的訊息,他們看到蒼白的太陽從東方升起,再一點點沉入西方的地下。
死亡在吞噬著康熙大帝干瘦的身體。胤禛飛馬趕來覲見時,康熙打起最后的精神,告訴他自己身體惡化的原因。胤禛含著眼淚勸慰父親。康熙仍在用生命中最后的力量訴說自己的病情。事后胤禛才意識到,康熙已不在意他的帝國,不在意皇子們是否孝順,他生命最后那些絮絮叨叨的病情,無非是在宣告,《尚書》傳說的五福之中,他如愿以償地享受著最后的一福——“善終”。
此時,宮里宮外都亮起了燈盞,隨著凄厲的北風一陣緊似一陣地號叫,令人壓抑的沉默早已摧毀了每位皇子的耐心。胤禟的口袋里特意裝著毒藥,以示自己對胤禵—胤禩集團的效忠。胤禟還記得,十多年前康熙下令鎖拿胤禩的時候,他令人拿著鎖鏈同行,以示抗議。胤禩被開釋后,胤禟到囚禁之處迎接,還當著大家的面取出毒藥并丟在地上,頗有藐視之意。對于胤禟來說,滿朝文武、皇室元老們,只有胤禵派與胤禩派的差別,無論兩位阿哥誰能登極,他都是理所應當的九千歲。皇位已經是囊中之物,這毒藥就是一面勝利的旗幟。

〔清〕郎世寧繪《平安春信圖》軸。故宮博物院藏
當晚戌時,康熙大帝龍馭上賓。正當胤禛與皇子們哀慟號呼的時候,步軍統領隆科多突然向胤禛宣布:康熙有傳位給胤禛的遺詔。康熙帝國十多年政治的鉤心斗角、風云動蕩,就被這么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勾銷。
死亡與黑暗一點點吞沒了暢春園,窗外一陣猛烈的狂風,這邊胤禛聽罷傳位遺詔后暈倒了。
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十二月二十日,成為康熙王朝中最后的一日,也成為這個王朝里最漫長的一日。在生命的最后一天中,康熙再沒有對皇子們說什么心思,他早在五年前就已經完成了遺囑;這一天,他只是平靜地實現了權力的轉移,完成了生命的善終。胤禩、胤禟等沒有想到,康熙會如此突然地離他們而去,如此簡單地安排了后事,使他們竟一直找不到大鬧、反抗、起事的把柄。皇子們各懷心思地哭喪時,胤禟卻突然忘情地擠到了所有人前,甚至擠到了新皇帝胤禛的身前,傲慢無禮地在康熙的尸體前對坐著。在這個充滿神奇變化的一天里,他無法理解皇考為什么找到一個富貴的“閑人”、一個縱情山水的居士來繼承大統。胤禟此刻憤怒與絕望地想到,皇考如此做法,只不過是對王朝所有精英的背叛。

現存的《康熙傳位遺詔》(其中有“雍親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之語)
康熙的尸體躺在床上,臉上似乎仍然有一絲笑容。在最后的十年中,康熙沒有再立哪個儲君;在自己的死期里,康熙竟然成功地避免了與新任皇帝的直接面對。五福俱全,他心里清楚,古今三百多個帝王之中,自己成為天下最完美的帝王。更關鍵的是,他成功地背叛了自己的王朝,他精心地選擇了一種復仇,這成為他對自己帝國最徹底的葬送。這或許是他精心的設計,是這位曠世帝王最后的政治杰作。
胤禩再也無法忍受康熙的微笑,他已經身在夢魘之中。他佯裝悲痛走出屋外,用最后的力量走到院外的一根柱子旁倚住。在黑暗的沉默中,“八佛”不知被怎樣的回憶折磨,他不由自主地想起童年時康熙說過的那句“若有人贊好,朕即非之”,以至別人叫他幫助辦理喪事,他都恍然無覺。
此時的西北前線保德州,平逆將軍延信將北京的訊息帶給了西北軍統帥胤禵,胤禵面無表情地對延信說:“如今我的哥哥當上了皇帝,他還指望我去叩頭嗎?我回北京不過拜拜父親的梓宮,見見皇太后,我的事即畢矣。”延信驚恐地回答說:“你這樣說,莫不是想反嗎?”胤禵這才痛哭起來。
康熙的最后一聲呼吸,似乎還在這壓抑無比的空氣中蕩漾。一個時代落幕了,縮小成為龍床上那具發冷的尸體。在這一天中,胤禩如同夢游人一般,以至多年以后他后悔,為什么沒有對新皇帝采取什么突然的行動。
暢春園內,滿腹圣人經書、倫理道德的三阿哥胤祉首先向胤禛叩首,勸其節哀。胤禛在眾兄弟的協助下,給康熙換上壽衣。隨后,在隆科多的帶領下,胤禛便與眾位阿哥連夜護送康熙的靈柩回到大內乾清宮。
與此同時,在那個沉默、壓抑的冬季夜晚,隆科多的兵馬在北京的各條街路上狂奔,所有的騎兵重裝上陣,兩萬人馬瞬間實現了對北京的重重控制。
整個帝國進入一個夢魘的狀態之中。十七阿哥胤禮在大內值班時已聽說出了大事,他匆忙奔赴暢春園,在北京的西直門大街遇到隆科多,得悉大位傳于“天下第一閑人”。已經二十五歲的胤禮在大驚之下,竟然近乎瘋狂地奔回王府,更忘記了回到大內接駕。
在紫禁城寒冷的草棚內,胤禛開啟了自己的王朝。群臣奏請皇帝以昭仁殿為居喪之所,胤禛卻偏要在乾清宮東廡外斜立起幾根橡木,以草苫蓋之,搭建成守喪的倚廬。他一邊食不下咽,夜不成寐,形容枯槁,一邊迅速地任命馬齊、隆科多、胤禩和胤祥為總理事務大臣,限十四阿哥胤禵二十四日內回京奔喪,同時指令封閉紫禁城,關閉京城九門,沒有他的旨令,親王也不許入內。在戒嚴的狀態中,隆科多親自坐鎮城頭,把握京城九門鑰匙,他的步軍巡捕三營早已部署就位,徹底切斷了阿哥們與外界的聯系。
北京城門關閉以后,九阿哥胤禟悄然發動了另一場戰爭。當時京畿饑荒,以九阿哥胤禟為首,包括三阿哥胤祉、五阿哥胤祺在內的阿哥們卻在大量買米囤積,致使米價飛漲,一斛米已經漲到八兩銀子。米價仍在狂漲不止,百姓卻無處買米。米荒正醞釀著一場可怕的民變,胤禛了解情況后,迅速發放國庫倉米二十萬斛,廉價賣給百姓,甚至發放出國庫中的陳米,同時逼迫三位阿哥隨市賣米,這場危機很順利地解除。
在帝國為康熙一遍遍敲響喪鐘之時,胤禩回想起康熙對他“柔奸成性”的評語,當初他以為是對自己的詛咒,此時他才了解到,“柔”與“奸”,正戳中了他的政治弱點。
牌局已畢,眾位阿哥這才看到胤禛手中的政治底牌:步軍統領隆科多親守朝闕,使京城固若金湯。年羹堯已晉升為川陜總督,雍正密詔他火速率領精銳之師接近胤禵的兵營,一旦這位十四阿哥有反常舉動,將予以搏殺。戴鐸則正在勸說雍王府的新門人、四川巡撫蔡珽準備錢糧,以“天府之國”的錢力物力,支援年羹堯可能卷入的戰爭。

清宮廷畫家繪《雍正朝服像》軸。故宮博物院藏
也只有在此刻,胤禟、胤禩等才震驚地發現,一直哭得死去活來的胤禛,已經不動聲色地實現了本該殺機四伏的權力交接。他們經營了十多年,而胤禛在短短幾日之內,給他們進行了一次教科書式的奪嫡表演。對了,此時胤禛已經改稱雍正大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