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雍正:朕就是這樣漢子
- 傅淞巖
- 8228字
- 2025-03-24 16:32:04
第四章 死亡游戲

天空湛藍寧靜。在居室的后面,允禵怔怔地看著兩個木匠造塔。這兩個木匠的手很巧,木塔基座上的蓮花栩栩如生,二十三層的塔身頗為雄偉,裝骨灰的暗室打制得也非常精巧。木匠們忙著給木塔貼上金飾,允禵的眼眶一酸,兩行熱淚流了下來:“完顏,你再等等我,這輩子我們生同甘苦,死眠同穴……”
雍正登極之后,諸位阿哥的“胤”字因為避諱而改為“允”字。雍正將阿哥與阿哥黨們,發配到這個廣袤的帝國各地。大阿哥允禔一直被圈禁至雍正十二年(1734年)去世,在生活上他得到了雍正的優待;二阿哥允礽仍被圈禁在鄭家莊,也算是豐衣足食,賞賜不斷。隨后,雍正以西部軍中需人為名,強令九阿哥允禟駐守西寧的西大通;他借故在京城內囚禁了十阿哥允?,并且查抄了他的家產。除此以外,他又將三阿哥請來的先生陳夢雷發配到黑龍江,將九阿哥的太監發配云南——如果不愿去的話就逼其自盡,把骨灰遣送到云南。那些與八爺黨相關的太監,都被發配到東北、云南、西北各地。
雍正元年(1723年)的秋天,在遵化馬蘭峪附近的閻家宮,允禵每日每夜坐在這里,看著木匠們一鑿一錘地打制出兩座高四尺的木塔。靈堂里,雍正的心腹、三屯營副將趙國瑛派出的兵馬,借給允禵福晉守靈為名安插于此,監視著允禵的一舉一動。這年的四月,允禵的福晉完顏氏突患重病,遵化缺醫少藥,雍正卻偏偏不信允禵福晉的病情,他只說先派良醫前往診治,如果完顏氏要來京城治病,允禵必須先行奏報。在如此的拖拉之下,完顏氏挺到了七月,終于在允禵的懷中病死。

清宮廷畫家繪《雍正帝行樂圖》之八
福晉死了,雍正卻怪罪允禵不早報告病情,又命按郡王例將她安葬在黃花山王爺陵寢。黃花山,是郡王們的陵寢,允禵這個國家第一號罪人,明天還會是大清王朝的郡王嗎?允禵叫木匠們日夜打制木塔,這兩座木塔將是他與自己的愛人完顏氏的寄身之處。他要與妻子一道,托生到一個更完美的世界,逃離這個讓他詛咒的雍正王朝。

《趙國瑛奏允禵景陵上祭折》
木塔每打制一層,允禵都感到多了一分對雍正的詛咒。不但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的愛人,更為了自己與雍正的母親——烏雅氏。
雍正剛剛登極時,烏雅氏特意表現出了驚訝,“先帝欽命我的兒子繼承大統,實非夢想所期”。烏雅氏一向仁厚慈祥,但是在這個被皇權分裂的小家庭里,烏雅氏露骨地支持幼子允禵,竟然不惜與大兒子雍正公開抗爭。
康熙剛剛駕崩,烏雅氏就要以死相殉,這實際上無異于是在給大兒子雍正下馬威。群臣們百勸無果,雍正不得不對她說:“如果母親執意如此,我也不得不跟隨皇考皇母于地下了。”烏雅氏只得妥協。自此以后,每夜五更,雍正都親自到昭仁殿,詳細詢問值班太監,得知母后確實安睡后,才回到守靈的地方。此時,雍正還幻想著得到母親的愛。在登極的喜慶日子,雍正按例前往烏雅氏處行禮,烏雅氏冷冰冰地說:“皇帝誕膺大位,理應受賀。與我行禮,有何緊要?”讓雍正心寒的是,身為皇帝的生母,烏雅氏至死都不肯接受皇太后的尊號,更不肯移居到皇太后居住的寧壽宮。雍正一次次地硬著頭皮,親自上前叩請,皇太后依舊是語氣冰冷冷地拒絕。
在與雍正僵持之際,烏雅氏日夜惦記的幼子允禵從西寧回京。允禵在路上便揚言:“我之兄為皇帝,指望我叩頭嗎?”在康熙靈柩前哭拜的時候,雍正也在場,允禵見了自己的哥哥——剛上任的皇帝后,好像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卻也只能含屈帶憤向雍正遠遠地叩頭,毫無哀戚或者親近之意,這是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故意讓雍正難看。
雍正很清楚自己這個弟弟的脾氣,但在康熙的靈柩之前,他不想發作。為了表示對弟弟的親善,他還特意上前去扶允禵,但允禵脖子一梗,偏就拒不動彈。一時間空氣都似乎凝結了,兄弟倆一個拉,一個不動,場面十分尷尬。隨從拉錫把允禵拉到雍正跟前,允禵詈罵拉錫:“我本恭敬盡禮,拉錫將我拉拽,我是皇上親弟,拉錫的身份下賤,若我有不是處,求皇上將我處分;若我無不是處,求皇上即將拉錫正法,以正國體。”
這一家三口,烏雅氏、雍正、允禵,是前朝最成功的三人。母親從后宮低級的答應身份做起,逐漸升格最受寵愛的貴妃;大兒子從貌不驚人的貝勒做起,最終登極成為帝王;小兒子曾差點被康熙砍死,最終成為炙手可熱的大將軍王。這帝國中最出類拔萃的三個人不僅生在一家,而且性格又是同樣固執、烈性、偏執。
雍正元年(1723年)三月,雍正率王公大臣及后族,將康熙靈柩送至遵化。此后,備受母親與弟弟冷落、奚落的雍正不斷做出過格的舉動,他傳問允禵的家人向雅圖等人:“允禵在軍中的時候,聽說有吃酒行兇的事情,你等從實奏來。”向雅圖等人要保護主子,一致回奏道:“并無此事。”雍正聽后大怒,命將這些人送刑部永遠枷示。隨后,他將弟弟允禵拘留在遵化守陵。五月十三日,雍正因為高其倬奏疏中誤以大將軍與皇上并寫,刻意對允禵略加懲罰——“革貝子允禵祿米”。
革去祿米的第十天,烏雅氏病重。聞知皇太后病重的訊息,雍正連忙趕到永和宮,晝夜侍奉湯藥。為了能夠安慰母親,雍正派侍衛吳喜和朱蘭太去遵化景陵將允禵召回。但是,意外的事情發生了,負責看管允禵的副將李如柏,突然生疑,生怕有人矯詔陰謀造反,便以“旨意未明,又無印信”的理由追回了允禵,并將雍正派去的侍衛扣押,然后親自向雍正請旨,問是否要放允禵回京。李如柏得知雍正親口的旨意后,才將允禵放回北京。

《趙國瑛奏允禵揚言回京折》
一切都晚了,允禵雖于當日趕回京城,但看到的只能是母親的梓宮。在雍正冷漠的注視下,允禵扶著母親的靈柩痛哭失聲。在母親的靈前,兩個同胞兄弟依舊是面無表情,在讓人窒息的空氣中,雍正降下諭旨:為了寬慰烏雅氏操碎的心,晉封允禵為郡王;若允禵怙惡不悛,朕必治其罪。
德妃生前,斷然不肯移居到太后應住的寧壽宮去,她剛一咽氣,雍正便將她的梓宮移到寧壽宮,停靈三天才放到帝后死后應停靈的地方——壽皇殿,自己則住在蒼震門臨時搭建的帷幄之中,他在曲折地表達心中的憤恨與不平。“東有啟明,西有長庚。”雍正是否會想起《詩經》的這句詩?短短數月之內,他喪父喪母,到母親臨死前仍沒有得到她的愛,并永遠失去了與弟弟和好的可能。
雍正多次悲傷地哭泣,屢次昏暈。他哭泣母親的偏心,哭泣自己的一生終于沒有得到母親的慈愛,哭泣母親對他徹骨的恨意。在此期間,副將李如柏被賞賜了一千兩白銀,并被升為總兵官。
就在允禵趕制木塔的時候,京城內外散發著一類新鮮玩意兒——“報房小抄”。這種街頭流傳的報紙,刊登了關于新皇帝雍正的種種謠言,說雍正帝每天起床就喝酒,不到中午就已經爛醉,他還總是將隆科多等朝廷重臣灌倒。
京城內外、八旗皇族中,乃至江湖之間,依然布滿了允禩的黨羽。有一次,雍正出宮舉行祭祀,步軍統領隆科多突然收到線報,說已經有刺客混入了祭祀的現場,并且潛伏起來。隆科多派出重兵搜尋刺客,甚至找到了祭案的下面。內宮也亂得一塌糊涂。直到雍正元年(1723年)六月,宮中的太監還沒有給新皇帝太多的尊敬,打掃金鑾大殿的衛生之時,太監竟然昂然地拿著笤帚,毫無敬畏地從萬歲的御座之前走過。在乾清宮里,允禩親信太監閻進在眾人面前指著寵臣年羹堯說:“如若圣祖康熙大帝晚死半年,年羹堯首領斷不可保!”在朝臣之中,明目張膽地散布雍正篡位之說。
雍正完全清楚,此時他如果突然駕崩,天下不會有人為他流淚。如果要穩固皇位,建立威信,他能夠抓住的最大一根稻草就是康熙大帝。傳統的帝王守孝,能夠以日易月,僅用二十七天便相當于平常人守喪三年。為了表現自己的孝順,雍正竟然改動天子“以日易月”的成規,為圣祖仁皇帝康熙守制三年,希望在“孝”字一節上做到盡善盡美。三年的守孝時光,雖然能成全雍正新帝以德治天下的美名,但漫長的三年會束縛他的手腳,守喪期間,雍正無法大開殺戮,對阿哥們痛下殺手。阿哥們只能以自己的死亡作為底牌,將雍正徹底地丑化為無德的暴君、嗜殺的孤家寡人。
剛剛即位,雍正便任用允禩為總理事務大臣,兼任理藩院、工部等重要職位,同時還對允禩的親戚、黨羽大加封賞。“縱觀朝廷上下,論才能、操守,所有的大臣沒有人能夠趕得上允禩。”雍正曾經由衷地贊賞允禩的才華。在允禩的眾多黨羽彈冠相慶的時候,其八福晉輕描淡寫地說:“皇上今日的封賞加恩,不過是為明天的誅戮做好鋪墊而已。”
雍正的天羅地網已經布下。允禩的同黨中,阿靈阿之子阿爾松阿想盡辦法,拒絕接受刑部尚書的職務。他驚恐地看到,八爺黨的骨干阿靈阿死后,他的墓碑被雍正改鐫成為“不臣不弟暴悍貪庸阿靈阿之墓”。后來,阿爾松阿被革職,遣往盛京守其祖墳,以示懲罰。雍正將允禟岳父正紅旗固山額真七十革職抄家,遣送獲鹿。雍正將允禩升到高位,高處不勝寒,在這三年中,他將搜羅各種證據,以便將允禩一網打盡。

《允禩奏折》
雍正與允禩都很清楚。這長達三年的守孝期,將成為一場危險的政治游戲。在一次朝臣聚會之時,雍正竟然說了一句讓所有人心驚肉跳的話:“在你們這些大臣內,只要有一個人,或當庭明奏,或者背后密奏,說允禩比朕更加賢良,比朕更有益于社稷國家,朕當即讓位給允禩。”朝廷內一時間噤若寒蟬,允禩撲通一聲跪倒,以死相逼要求皇帝收回此語。
有一次,雍正幾乎被這令人窒息的恐懼壓抑得崩潰,他忍不住用懇求的口吻要求大臣們:“希望各位能夠恪守君臣大義,使朕不致恐懼疑惑,便是國家之福。”此時,雍正最懷念自己作為“天下第一閑人”時的悠閑歲月。他可在雍王府里坦坦蕩蕩地吃喝,可以一個人跑到附近的柏林寺去談禪論道。此時,在看不清的敵人的包圍之下,他早早下令釋放了宮中所有打獵用的鷹犬,他已經不可能像康熙大帝那樣縱橫在天地之間任意行獵,他甚至不敢再次出宮遠行,甚至連飲食、起居都小心翼翼地防范。
每當想起被軟禁的弟弟,雍正總是涌上說不清的苦澀與憤怒。此時,允禵為了藐視帝國的皇家禮法,要先一步把福晉火化,好讓皇帝承認既成的事實。八月二十八日,雍正下令給馬蘭峪總兵范時繹,讓他強行將兩個木塔取走,將允禵押到王家莊,派兵嚴行看守。那天晚上掌燈以后,允禵在住處狂哭大叫,凄厲的聲音遠近可聞,那悲愴的聲音持續到半夜,讓前來探聽的人心中充滿了恐懼。
允禵的夜半悲嘯,宛如纏身的鬼魅一般。雍正不禁心驚,或許,允禵至死也不會同意將福晉的尸身放到黃花山。他指令允禩勸說允禵。倔強的允禵立即同意了,他一直把允禩當成自己真正的哥哥,他更知道允禩的處境實在艱難。“設修在今日而為此論,朕必誅之……(如果歐陽修活在本朝作《朋黨論》,我一定親手誅殺之!)”雍正二年(1724年),雍正本人發布了《御制朋黨論》,將宋代歐陽修的《朋黨論》貶為邪說,嚴厲指出目前朝廷中還有人搞結黨,他要為徹底消滅允禩、允禵一黨做好輿論準備,為三年守喪的解禁而“熱身”,也警告朝臣們要與允禩黨人劃清界限。
允禩在進行著徒勞的反擊。他任理藩院尚書時,以浪費口糧為借口,下令阻止蒙古藩王進京謁見康熙的梓宮,使外藩的諸王們“涕泣而歸,怨聲載道”。在主持工部事務時,工部每每草率行事,為新疆阿爾泰駐軍鍛造的武器,刀刃無鋼,盔有裂縫,鎧甲為市面上最粗劣的鐵制作。在允禩的一封奏折中,他建議:修建康熙陵寢的人夫、馬匹、錢糧應縮水,以劣質的“漆流金駁”制造列祖的神牌,以斷釘薄板打制皇上乘輿法物,以污油惡漆涂制更衣幄次。此封奏折被冠以“務實避虛,節約朝廷財力”的名頭,幸虧馬齊上表進言,雍正這才恍然大悟:此舉會使自己背負不孝之惡名。
在青海的西大通,允禟在忙著收買人心,并且成為當地的第一商人。西大通原本沒有商人來往,允禟廣撒錢財,各地人聽說允禟的仁慈而前來貿易,凡買東西,不用講價,換則即給,沒有絲毫爭執。雍正聞奏十分氣憤,特派欽差大臣楚宗前往約束。當楚宗到達西寧宣旨時,允禟并不迎接跪聽,而且非常囂張地告訴這位欽差大臣,他已經打算出家離世,準備以葡萄牙人穆經遠為教父,他要信奉上帝而并非當朝的皇帝,而且將成為青海地區第一位新入教的天主教徒。
在楚宗從西大通回來以后,雍正在他的奏折上做了如是的批語:“朕極基后,允禩允禟黨人若能真心收服天下,朕將會既喜且愧,甚至想把皇位讓給他們。朕并非懼怕賢良、仗恃威權、以勢壓人、依戀皇位的男子,但允禩允禟黨卻總像梁山反賊結伙,兜售小恩小惠,他們像牲畜一般卑鄙,將得不到一絲人心。”
雍正三年(1725年)年底,當朝兩位最具雄才大略的人物——雍正與允禩,都熬到了耐心的極限。雍正嘗試用最后的恩惠拉攏允禩,他削除了允禩母舅一族的賤籍,并且將允禩舅家的人撥給允禩的門下。正當雍正希望允禩對他感恩戴德之時,允禩等人主持的改革,正導致了內務府里披甲人的騷亂。
雍正一直致力于消除內務府的佐領,允禩卻將這個訊息透露出去,釀成了這場幾百人參與的騷亂。雍正將鬧事的人送到云貴等地當苦差,將允禩交給侍衛內大臣與宗人府會審。在審訊時,允禩口銜小刀向天賭誓:“若有虛言,全家死光。”這“全家”二字牽連整個愛新覺羅家族,當然也包括了他的皇兄雍正。
就在這個冬季,有一個自稱是滿洲正黃旗人的蔡懷璽,悄悄地來到了遵化允禵的住處求見,允禵怕招惹是非不肯接見。蔡懷璽把寫有“二七變為主,貴人守宗山,以九王之母為太后”的字帖扔入允禵住宅之內。這個字帖如此古怪,而雍正的耳目布滿周圍,允禵必須慎重對待,他將字帖內的重要字句裁去、涂抹,然后交給馬蘭峪總兵范時繹,并輕描淡寫地說,這件小事不必向皇帝匯報。
當年,雍正前往遵化謁陵時,隆科多便有密奏,說諸位阿哥計劃要謀反,要雍正小心防備。如今接到了范時繹的密報,雍正敏感地知道,遵化出大事了!雍正立即派遣貝勒滿都護、內大臣馬爾賽等心腹趕往馬蘭峪,連夜審訊蔡懷璽和允禵。
允禵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想把告密的范時繹生吞活剝。他一口咬定,投書的蔡懷璽就是馬蘭峪的把總華過柱及總兵范時繹所指使。允禵的下人曾經了解到,把總華過柱留過蔡懷璽吃飯,兩人甚至把酒言歡。雍正加緊了對允禵等人的控制,革去允禵的頭銜,將他押回北京,囚禁于景山壽皇殿內。
早些時候,雍正在一名騾夫的衣襪內,截獲了允禟的一封神秘書信。這封書信由一種奇怪的字母拼成。雍正懷疑這種神秘的文字出自葡萄牙人穆經遠之手,但是京城內的各國洋人均不認識這種奇特的文字。此時,允禟頭一次表現出聰慧過人的一面:為了便于掩人耳目,他以俄羅斯語為藍本,竟然創制出一種奇特文字,并遣人將其送京交給其子弘暘,令弘暘照樣書寫。在他與十阿哥允?的書信中,儼然有“事機已失,悔之無及”一類大逆不道的字眼。
的確,在搜尋雍正破綻的三年等待中,允禩一黨的確“事機已失”。“八佛”允禩也逐漸陷入了絕望,并且染上了不可救藥的酒癮。允禩有一名叫九十六的衛士,因為直言觸怒了他,被他立刻用刑杖打死;允禩王府里的長史,因為在勸解允禩時言語不中聽,遭到允禩的暴打,甚至被推入冰內,幾乎丟了性命。
雍正四年(1726年)正月初五,雍正發出上諭,歷數允禩的罪狀,并且褫奪他的黃帶子,削除宗籍,逐出宗室,同時將允禩那位多嘴的八福晉休回母家。雍正對允禩的話中仍留有活口:“以后,你如果能夠痛改其惡,實心效力,朕自有加恩之處。”
允禩身邊的婢女白哥讀懂了雍正的意思,雍正如此的威恩并施,無非是逼迫允禩向自己低頭,白哥苦苦地勸自己的主子去懇求皇上,允禩卻倔強地說:“我丈夫也,豈因妻室之故而求人乎?”斷然不肯向雍正低頭。此后允禩已近乎自暴自棄,日日沉溺于酒鄉麻醉自己。
那年最冷的日子,暮氣沉沉的廉親王府中,當允禩看到白哥的尸體時,才從酒醉中清醒了一點。此前,白哥為了拯救允禩的消沉、墮落做出了種種努力。白哥知道,允禩二十多年的皇帝夢破碎了,那數不清的絕望、悔恨與惆悵統統化入了愁腸,這酒是永遠喝不完的。白哥絕望地自盡了,她只是企圖用自己的死最后喚醒允禩。
允禩又給自己倒滿一杯酒。他知道,他與雍正之間的死亡游戲已經到頭,他此時想要的,只不過是一個體面一些的死法而已。兩個月后,雍正將允禩由宗室親王降為民王,隨即將他交給宗人府囚禁于高墻之內,只留兩名老成穩重的太監服侍。
康熙大帝的“陰靈”似乎降臨人世,這位被皇子黨爭折磨得形容枯槁的“陰靈”,正通過雍正發出一連串的詛咒,雍正逼迫允禩改名為“阿其那”,允禟改名為“塞思黑”。雍正為自己的兩位弟弟取了這兩個令人厭惡的滿語名字時,仍然打著父親康熙的旗號:“廉親王允狂逆已極,朕若再為隱忍,有實不可以仰對圣祖仁皇帝(康熙)在天之靈者。……當時允禩,希冀非望……事事傷圣祖仁皇帝慈懷,以致忿怒郁結,無時舒暢。”
是年六月,雍正公開了允禵、允禩和允禟的罪狀。康熙王朝、雍正王朝中種種令他不快的回憶,都成為這三個人不可饒恕的罪狀。諸王大臣羅列允禵的十四條罪狀,雍正將那些不愉快的記憶,一條條地寫成了允禵、允禩和允禟的罪狀,主犯允禩罪四十條,從犯允禟罪二十八條。
雍正命人將允禟從西寧押解回京師,一路上允禟還是談笑如常。雍正指令直隸總督李紱將允禟關押在保定。在保定那個暗無天日、手足難伸的小屋之內,允禟鐵索在身,幾次中暑昏死過去,隨后腹瀉不止,在八月酷暑中,可憐的允禟凄慘地結束了他的一生。
九月,允禩也在監所中患病,嘔吐不止,生命垂危。得到訊息的那一刻,雍正的心軟了下來,他召集群臣討論,希望從寬曲宥允禩,同時令其“用心調養”。只是允禩大勢已去,他希望一個轟轟烈烈的死亡過程,經過了二十多年的皇帝夢折磨后,這位“八佛”幾天后悄然無聲地魂歸西天了。
允禟、允禩兩人的死期如此接近,雍正不得不解釋說,兩人是伏了“冥誅”所致。宮廷之內殺機大開,雍正毫不憐憫地下令,將早已遣發奉天的允禩死黨鄂倫岱、阿爾松阿就地正法,并將已死的蘇努和七十“戮尸揚灰”,其子孫五十四人,如果有黨惡妄亂者就地正法,余者發往東北白都納等荒涼之處充當苦差。諸王大臣已經殺紅了眼,他們聯合上奏,要求雍正下令給允禟、允禩鞭尸,同時將最后的漏網之魚允禵正法。
殺不殺自己的親弟弟?猶豫中的雍正派人問詢允禵:“當年,皇考在斥責阿其那(允禩)的時候,你帶著毒藥,希望與他同生共死,現在阿其那已死,你如果想與他同死,悉聽尊便。”
就在那個剎那,允禵想起一段往事。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的春天,康熙巡幸塞外,只指令允禩侍從,允禵卻偏偏惦念著自己的這位慈愛的哥哥。于是,他戴著破帽,穿著舊衣裳,坐著小車,裝作販賣的商販,一直跟著北巡的隊伍出了長城關口。白日的孤單中他想著允禩晚上說過的話,晚上則偷偷溜到允禩的帳房內留宿。兄弟兩個睡在一張床上,每次談話到通宵,快意在千里草原之上。在塞外滿天燦爛的星斗下,他們總是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允禵知道,他已經命懸一線。對于雍正來講,要他一句認輸的話,遠勝過要他的人頭。沉思一下,他帶著囚徒特有的滄桑味道:“我以前是被阿其那所愚騙,現在他既已經伏冥誅,我不愿往看。”
雍正看了允禵的回奏之后,如釋重負地笑了。這位桀驁不馴的弟弟終于低頭了,他成為這場生死游戲的勝利者!從此以后,允禵將會為自己向哥哥認輸而后悔終生;他將為背叛自己心中的哥哥愧疚終生,他將為永遠無法與自己的愛人葬在一處而心痛終生。允禵的靈魂深處,再也不是那個咒罵蒼天、不肯服輸的刑天!
雍正寬容地向臣子們表示:既然允禵似有悔心之萌,著暫緩其誅,以徐觀其后。雍正下令對允禵緩期死刑。從此,允禵銷聲匿跡,在景山上過著枯燥而漫長的囚徒生活。
雍正四年(1726年)的重陽節,是雍正登極以來最為輕松愜意的一天。在乾清宮內,他擺酒賜宴,召集九十四名文武大臣,共同吟賦“柏梁體”詩。經過反復的斗爭、清洗,這一屆新政府班子已是皇帝滿意的人。當年漢武帝修筑柏梁臺,全部建筑皆以香柏為梁,他在柏梁臺上設擺酒宴請臣子,要求每人賦詩一句,句句押韻,湊成一首二十六句的聯句。此番雍正先作兩句,諸位王公大臣各作一句,接著大臣們奏樂、看戲曲,歌頌雍正王朝進入太平盛世。
“你們都來聽啊,新皇帝雍正的秘聞,我們已經蒙受冤屈,要告訴你們,希望你們大家互相告知。”正當雍正吟誦柏梁詩的時候,在帝國的各個角落里,雍正發配的那些囚犯,正在傳遞類似上述他的小道消息。允禩、允禟死后,他們的得力太監和黨羽達色、蔡登科等人被放逐到帝國最遙遠、荒涼的廣西、黑龍江。
他們談論著:圣祖皇帝原本要傳位給十四阿哥允禵,雍正卻將傳位詔書上的“十”字改為“于”字,詔書上“傳位十四阿哥”便成了“傳位于四阿哥”;又說圣祖皇帝在暢春園病重,皇上就進了一碗人參湯,圣祖皇帝隨后崩了駕,新皇上就登了位;他們還說允禵剛被囚禁之時,太后要見允禵,皇上大怒拒絕,太后便在鐵柱上撞死……
這些被編造得繪聲繪色的故事,沿著北京向廣西、黑龍江等線路傳遞下去,永遠在那些街頭巷尾之間傳遞,并且逐漸代替了事實。等雍正發現這些囚犯對他名譽的損害遠比允禟、允禩更大時,那些謠言已經落地生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