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雍正:朕就是這樣漢子
- 傅淞巖
- 8224字
- 2025-03-24 16:32:03
第二章 第一閑人

胤禛盤膝趺坐,雙目微合,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斂神入定。香煙裊裊,他逐漸忘卻,他延請的迦陵音大師就在他身邊,陪他打坐。
胤禛覺得自己真正離開了這個爭權奪利、冷酷相殘的世間,他的心仿佛慢慢騰起一小朵火花,外沿著他的十二經絡緩緩飄蕩,火花飄回丹田,從丹田順著他背后的腧穴慢慢向上走,通過大椎穴升上百會穴,從百會穴倏地升到了空中。
天地間只剩一片紅黃色的光芒。光芒中他仿佛趺坐在一朵巨大的蓮花上,他恍然感動而頓悟,心底里已經沒有一絲自卑、優柔、怯懦、煩惱。天地一空。
他極其滿足地緩緩飄回自己的身中、心中,斂氣定神,睜開眼睛,口中自語道:“七尺之軀,不過地水火風,自然徹底清凈……封王、稱帝、登仙、成佛,全在自心。”
迦陵音禪師雙手合十,滿臉欣喜地說:“恭喜王爺,賀喜王爺,王爺已徹悟了。”
胤禛從初參禪宗意境的驚喜中出來,發現自己身在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春正月二十日,自己的府邸——雍王府中。那年春天,胤禛游歷自家府邸附近的柏林寺,遇見了迦陵音禪師,相談之下竟有見性成佛的喜悅,于是產生了隨僧眾坐禪的想法。
胤禛早年便喜佛法,在年輕時出錢雇人替自己出家,不過,那時胤禛只喜歡燒香拜佛之類的有為佛事,對于無跡可尋的禪宗則不以為然。這年春天,他結識了帝國國師章嘉活佛,從此,他的思想突變,喜歡上了這位無跡可求的禪宗。
從雍王府出來,胤禛滿懷欣喜地拜訪章嘉活佛。章嘉活佛是康熙身邊的紅人,因為他在青海、內蒙古一帶有崇高的名望,康熙指令他管理內蒙古地區的宗教事務,與西藏的達賴喇嘛分庭抗禮。章嘉活佛聽得胤禛的悟境,淡淡地一語道破:“王爺只是初步破參,就好像是針破紙窗,從針孔窺天,然而天體如此廣大,針孔中所見,更是一種偏見。”

清造辦處《銅鎏金章嘉活佛坐像》。故宮博物院藏

雍和宮鳥瞰圖

《雍和宮碑》陽拓片(左),陰拓片(右)
碑文記載了雍和宮的歷史沿革。碑現存于北京雍和宮
胤禛不禁一陣沮喪,惱人的現實又排山倒海地出現在他眼前。他會想到父皇康熙,想到他對保衛皇權的種種努力,想到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那場奪嫡的風暴。
那年,皇太子胤礽被廢黜后,八阿哥胤禩成為最耀眼的新太子候選人。康熙任命他為署理內務府總管事,并查處原內務府總管凌普。凌普本是廢太子胤礽的奶公,康熙為了讓他照顧胤礽,派他做內務府總管,但凌普卻依仗太子的勢力橫行不法,這次康熙第一個就拿他開刀,徹底打擊了太子黨。內務府總管事這個職位非同小可,只有出了皇帝、皇太后去世等大事時,才由皇子或者親王來擔任這個重要的總務職務。
大阿哥胤禔被永遠地圈禁之前,也向康熙舉薦皇八弟胤禩。他舉薦的方法如此拙劣,使這場舉薦更像是一場陷害,他竟然把一個算命者的話轉述給康熙。這位術士叫張明德,在京城內各位王公大臣府邸間鉆營,他相信胤禩有成為帝王的貴相。
這個膽大妄言的算命者引起了康熙的懷疑,他立即派人追查。這個看相的張明德曾經對胤禩說過,皇太子行事已經窮兇極惡,他有十六名好友,都是武藝高強之人,可謀行刺。胤禩聽此說法,竟然微笑不言。
在內務府總管的任上,胤禩沒有把握住康熙這次對他重用的機會。他依然按照一向寬仁的態度,希望草草結案,放凌普一馬,順便討好內務府上下的官員。康熙聞訊大怒,胤禩此舉無疑是想收買人心,謀取皇權。康熙把眾皇子召到乾清宮,公布胤禩的罪狀,宣布要鎖拿胤禩:“胤禩柔奸成性,妄蓄大志,朕素所深知。他的黨羽早就相互勾結,想要謀害胤礽,今天我要鎖拿胤禩,交與議政處審理。”
朝堂之上,皇子們竟然公開與父親發生爭吵。九阿哥胤禟、十四阿哥胤禵竟身帶毒藥,前來阻諫。父親的話音剛落,年少氣盛的胤禵馬上奏言:“八阿哥無此心,臣等愿保之。”康熙怒斥道:“你們兩個要指望他做了皇太子,日后登極,封你們兩個親王嗎?你們的義氣,我看就是梁山義氣!”年僅二十一歲的胤禵回語激動,以死發誓保胤禩沒有謀反之心。康熙氣得不行,喝道:“你想死容易得很,我現在就要你死!”說完真的當場拔出佩刀,砍向胤禵。幸好五阿哥胤祺反應快,他趕緊上前一把抱住康熙的腿,跪求父皇息怒!眾皇子見康熙被抱住,也趕緊叩首懇求康熙收回佩刀,康熙余怒未消,把佩刀扔在地上,命諸皇子將胤禵責打二十大板,然后將胤禵和胤禟兩人逐出。
諸位阿哥身帶毒藥、視死如歸的表情,將一直刻在胤禛的記憶里。隨后,胤禩被革去貝勒,貶為閑散宗室。張明德情罪極為可惡,被下令凌遲處死。胤禩一黨的阿哥與王爺們,被康熙逼迫觀看張明德被一刀刀割肉剔骨的慘狀。
那年的十月,從來不知什么是病的康熙,得了一場大病。一回憶起往事,這位五十五歲的老人總是流涕傷懷。他已經悲哀地預感到,他死后皇子之間必將有一場廝殺。他的頭腦中,會反復地勾勒齊桓公的故事。春秋五霸之一的齊桓公死后,尸體尚沒入殮,五個兒子便開始武力爭奪王位,有的兒子在尸體旁邊哭泣,有的兒子以箭射自己的兄弟。正在哭泣的兒子一看有箭射來就躲了,躲在尸體的下面,亂箭就射到齊桓公的尸體上。
康熙對阿哥們說:“朕死之后,你們剛剛把我的尸體放在乾清宮那兒,還沒來得及安葬時,便會‘束甲相爭’了。”康熙此刻正悲苦地想象著一代霸主齊桓公的尸體。齊桓公死了之后六十七天沒有發喪也沒有入殮,尸體腐爛以后,蛆從耳朵里面爬出來。此時,這位脆弱的老人一廂情愿地篤信,廢太子胤礽的行為屬于“中邪”。此后的日子里,康熙多次對胤礽加以詢顧,與臣下的言談中特意流露出欲復立之意。幾十天后,康熙大概估算著滿朝文武皆了然其心。他召來寵臣李光地,語義雙關地詢問廢皇太子的病“如何醫治,方可痊愈”。皇帝在啟發這個伶俐的臣下提議復立胤礽。李光地的回答同樣語義雙關:“徐徐調治,是天下之福。”
對臣下的吹風完畢后,康熙帝又召滿漢文武大臣齊集暢春園,指令這些帝國的精英,從諸位皇子中選舉出堪任皇太子之人,康熙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的民主:“無論眾議推選出哪位,朕即從之。”他根本沒有料到,大臣們早已帶著陰謀聚集于此。大學士馬齊先到,對另一位大學士張玉書吹風說,眾人欲推舉八阿哥胤禩。當眾臣齊聚時,理藩院尚書阿靈阿等人在手心中書寫“八”字密示諸臣,大臣們“民主”選舉的結果是一致推舉胤禩。
康熙完全沒有料到,一向乖巧的大臣們已無心洞察他的“圣意”。他不得不尷尬地說:“皇八子未曾辦理過政事,近又犯下重罪,而且他的母親出身微賤,故不宜立為皇太子。”康熙特意傳諭李光地,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怒:“前日召你入宮,曾對你有過暗示,你今日何無一言?”
第二天,康熙再次召集所有的重臣與諸王,絮絮叨叨說著自己的夢境,說他夢到太皇太后孝莊文皇后,還夢到胤礽的生母孝誠仁皇后,都是“顏色殊不樂”的樣子。兩位德高望重的已故之人成為康熙重立太子的臺階。康熙已不顧出爾反爾的尷尬,親自向眾臣宣布:“皇太子前些日子因為被魘魅,本性卻沒有被湮沒。加以調治,如今已經痊愈矣。”滿朝官員諾諾稱是,很快胤礽得釋。同時,康熙大封諸位皇子,以圖安撫。他封胤禛為雍親王,同時賞賜他一處住所,這就是日后名聞天下的圓明園。同時,重新封賞胤禩為貝勒。
胤禛與其他皇子完全明白,皇太子復立只是康熙政治中的飲鴆止渴。此時,康熙只是急于對結黨的皇子們進行反擊,尤其是阻擊咄咄逼人、人氣紅旺的皇八子胤禩。
明月平靜地懸在空中,銀光如水,從胤禛頭頂百會穴灌入,泄至周身,如雪的月光,在這個寧靜的夜中顯出澄靜。
胤禛又來到了無垠的林莽,心中忽然放大光芒,他頓悟:“山者山,河者河,煩惱者煩惱,色香味觸法者色香味觸法——盡是本分,皆是菩提。”不覺中,出了一身透汗,徑自回到了雍王府自己的趺坐所在,坐在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二月十四日的深夜里。
在明澄的心境中,康熙王朝中兩立太子的國統大事,已清晰得如一枚草芥,可以捏在手指間。太子胤礽再回東宮后,首先反思了第一次被廢的教訓,認為自己的失敗在于手中沒有兵權,對康熙、對皇子們沒有根本的震懾能力。這次他甫一上臺,就把步軍統領托合齊、兵部尚書耿額、刑部尚書齊世武等人糾合到自己的身邊。

《雍正帝行樂圖冊·喇嘛裝》,故宮博物院藏
雍正帝自視為不著僧服的野盤僧,他有一首題為《自疑》的詩:“誰道空門最上乘,謾言白日可飛升。垂裳宇內一閑客,不衲人間個野僧。”因此在他扮演各種角色的行樂圖中,也有身著喇嘛活佛衣帽的形象
步軍統領全稱“提督九門步軍巡捕五營統領”,是京城內威風凜凜的“九門提督”,掌京城守衛、稽查等諸多安全事項,統轄部隊數萬,官至正二品。胤礽把這樣重要的職務握在手里,自以為得計,殊不知他“魔高一尺”,他那些皇弟的道行也“高了一丈”。
胤禩黨人想出了一個奇特的政治手段。工部右侍郎揆敘與理藩院尚書阿靈阿等人大筆花錢,買通能言善說的下人,在官民聚會之所散布各類不利于皇太子的小道訊息。很快,太子的各類小道訊息,從京城內外一直散布到江南各省。帝國的各階層人都知道,太子時常派家奴前往各省的富裕地區,勒索錢財與美女,地方稍有不從,就會受到太子瘋狂的報復。
大量的江南美女被送入了東宮,這讓胤礽的妻妾們日益形容消瘦、滿面病態,胤礽隨意地詛咒、打罵他的妻妾、隨從。康熙每天派出十個侍衛去監視胤礽,可是太子根本不把這些侍衛放在眼里,依然讓那些齷齪邪佞之徒出入其門庭。康熙發現,這些可憐的侍衛官總是極度疲勞,滿面愁容,不勝驚恐,他終于意識到,如果太子再次被廢黜,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人會為他哭泣。
索額圖的“陰靈”再次回來了。康熙五十年(1711年),康熙帝發覺步軍統領托合齊、刑部尚書齊世武、兵部尚書耿額等朝廷重臣暗通訊息,托皇太子為名結黨會飲。耿額原本是索額圖的下屬,一貫對索額圖忠心耿耿;托合齊本屬索額圖一黨,前次廢太子事件時,康熙對他法外開恩;兵部尚書耿額的父輩、祖輩是索額圖的家奴,更有為索額圖報仇的動機。
康熙借一個微不足道的貪污案,將皇太子黨盡數絞殺,而且死狀非常可怕:劊子手用鐵釘將原刑部尚書齊世武身體釘在墻壁之上,齊世武號呼數日而后死;步軍統領托合齊在獄中病死,尸體卻被銼骨揚灰;耿額被判以絞刑;鄂繕被幽禁。
托合齊的尸體被銼成灰燼,消滅在光天化日之下,索額圖的“陰靈”徹底地消散了。康熙的恐怖死刑,卻不可能澆滅各位皇子奪權的野心。就在那一年,在參加對步軍統領托合齊的審訊時,胤禛便已經暗自留意,皇太子企圖奪權的關鍵人物,就是步軍統領——掌控京城九門之鑰匙與京城三萬八旗勁旅的總管,托合齊的下一任隆科多,他將成為胤禛成功登極的最關鍵人物。
那年初冬,康熙巡視塞外回到北京暢春園當天,輕描淡寫地準備好了對皇太子的廢黜。在暢春園里,朝廷重臣、幾位管事的大太監跪在地上,雙手被捆在背后;幾位皇子站成一排,雙手被捆在胸前。康熙剛剛從龍輦上下來,便公布皇太子的罪責:“皇太子胤礽自復立以來,狂疾未除,大失人心,祖宗弘業斷不可托付此人。”從此,胤礽的太子儲位永遠被廢除了。
胤禛注意到,康熙帝第二次廢黜太子時,已經毫不介意,甚至在塞北巡獵之后,在回到暢春園的余暇間,談笑間就將自己培養了三十八年的兒子,永遠地圈入了高墻之內。八爺黨的皇子們會很輕易地下結論:父親已經像一只屢被咬傷的獅子,傷口只能燃燒起他更旺盛的斗志。
胤禛還意識到,索額圖被消滅的“邪靈”,已經進入了康熙大帝的身體之中。康熙的“中邪”,不是因為本身的貪暴,而是因為他愛得太深,忍受得太難,最終恨得過切。
康熙、太子……這些糾纏的政治死結是心魔,是生死,也是一粒最普通的芥籽。胤禛心情清爽地問證章嘉活佛。章嘉活佛微笑,道:“王爺于大死大活之中,參破了禪宗的第二關。此關境智融通,色空無礙,是則名為透重關。但王爺的見識只是進了一步,比如,出在庭院中觀天矣。然天體無際,畢竟還沒有完全參透,王爺當更加勇猛精進。”
胤禛心中會意。他將章嘉活佛的話試問了高僧迦陵音,沒有料到,精通佛法的迦陵音竟然對這種境界茫然不解,胤禛微笑一下,更不解釋。
此時,只有胤禛與三阿哥胤祉把康熙大帝看成一個孤苦的老人。在諸皇子爭奪皇位日漸激烈之時,兩位阿哥卻獨善其身,極力表現出對皇父的誠孝。康熙帝第一次廢太子后重病纏身,只有胤祉、胤禛兩人含著眼淚一次次勸請康熙就醫,并且愿意冒死為康熙尋找大夫。
康熙與他的帝國進入了老年。在生命的后期,康熙一共十八次來到胤祉的花園里散心。這一度給了胤祉以飄飄然的錯覺。三阿哥胤祉聽說江南武進縣有名叫楊道升的人“頗通天文”,便請進府里,希望能從《易經》八卦中了解自己成為儲君的可能。
康熙一向對窺視東宮之舉恨入骨髓,此番對待三阿哥胤祉卻如此寬容。這與其說是對胤祉的縱容,不如說是一種同情——這位帶著書呆子氣的兒子,能夠籠絡陳夢雷、方苞等曠世大儒去編輯中國第二部大類書《古今圖書集成》;能夠跟隨西方傳教士學習音樂,編寫精湛的音樂理論大書;能夠遣何國棟等人分赴廣東、云南等地,根據太陽的影子測量地球的長度……但是,這位溫文爾雅的皇子,其奪嫡的著力點竟然如此地學術化,完全找不到重點。
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正月二十一,胤禛在雍王府的堂中靜坐。無意之中,忽踏最后一關。所謂:“家舍即在途中,途中不離家舍,明頭也合,暗頭也合,寂即是照,照即是寂,行斯往斯,體斯用斯,空斯有斯,古斯今斯,無生故長生,無滅故不滅……”
剎那間,胤禛心地一片空明,他已經“直透三關”,達到禪僧們很難進入的境界。他飄然欲佛,轉眼間已經身在國師章嘉活佛處。章嘉活佛望見胤禛時,心中便已了然:“王爺已經得到了大自在的境界!”胤禛說了一個話頭:“還會有事嗎?”章嘉活佛伸展兩手道:“還會有什么事呢?”隨后,他將手一揮道:“就是有些小麻煩,也不在話下了。”
此刻,胤禛會借助禪定的智慧,微笑地看著在人間為皇權奔忙的“八佛”胤禩。當康熙永久地廢掉胤礽皇太子之位時,胤禩天真地以為,康熙會有對皇太子的第二次“民選”。他竟然直接去問康熙:“我該怎么做,是否應當裝病,以免再次發生大臣們舉薦我的事情?”這樣掩耳盜鈴式的問詢,顯然更是迫不及待的刺探。
胤禩身上蔓延的“柔奸”,總讓康熙想起他的母親衛氏。那個妖嬈的女人,曾是美冠后宮的女人,甚至唾液都含有芬芳的氣息。這個女人的父親阿布鼐因“負恩失禮”被處死,他的全家被編入辛者庫罪籍。“辛者庫”是滿語,翻譯過來就是“洗衣房”,專門收容旗籍重犯的親屬,從事各種賤役。從這個出身來講,衛氏不僅在康熙的后宮中是最低賤的嬪妃,在整個清朝的受封妃嬪中,衛氏家族的地位也是最為卑下的。
這個女人曾注定是個干粗活的宮女,湮沒在成百上千個宮女之中。在她卑賤的一生當中,或許只能有一兩次與皇帝擦肩而過的機會。但是,就是這么一次的擦肩而過,風姿絕代的她竟然被康熙一眼看中,成為康熙三百后宮中的一位。
胤禩那種讓人情不自禁服膺的政治魅力,與衛氏那妖嬈的女人魅力完全相同。康熙不知不覺間便將八阿哥混同于這個女人。他不知道,胤禩正是因為母親出身低賤,才激發了他奮發向上的精神。他自幼聰明機靈、工于心計,不但千方百計地討得康熙歡心,而且盡量交結可資利用的各階層人物。他只是請江南文士在南方各地采購圖書,便贏得天下文士的好感,稱他“極是好學,極是好王子”。
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的“民選”太子之事,胤禩一人得到了幾乎所有重臣的選票,康熙在震驚之中感到了嫉妒與恐慌,他花費了幾個月時間,暗中了解八爺黨的名單。推舉胤禩之人,竟然包括朝廷砥柱大學士兼議政大臣馬齊、康熙的舅舅兼岳丈佟國維、工部右侍郎揆敘、戶部尚書王鴻緒、貝子蘇努等滿漢重臣。這些高官顯貴,把胤禩看成“現世佛”,那場高票通過的“民主選舉”,更像是對康熙的一場“逼宮”。
索額圖的“陰靈”是狂躁的,胤禩的魅惑卻更加危險。康熙要在自己的帝國中,清除胤禩的影響。第二年,康熙在朝堂之上舊事重提,大罵馬齊等國老:“如今,馬齊、佟國維竟然與胤禩結為同黨,欲立胤禩為皇太子,殊屬可恨!你們難道不知道,胤禩一系累世為罪人、他的母親出身賤族嗎?”
馬齊被訓斥之后,忍不住抗辯了兩句。康熙氣得火冒三丈,這個五十六歲的皇帝,完全不顧體統,竟然跳下御座,當著眾人的面,去廝打那位五十八歲的老臣。朝堂之上一片亂糟糟,被打的馬齊氣憤難平,竟然毫無懼色地拂袖而去。隨后,馬齊被奪職拘禁,其弟馬武也被革退,戶部尚書王鴻緒被責令退休,康熙對朝中的八爺黨進行了一次清洗。
帝國還要運轉,康熙不久后便讓馬齊復出,出任武英殿大學士兼內務府總管,以維持滿漢大臣間的平衡。胤禛則清楚地發覺,貌似溫和的胤禩一黨擁有著巨大的政治能量。胤礽被囚禁在高墻之外,胤禩黨人能輕松地消解他東山再起的可能。
在北京北部的鄭家莊里,廢太子胤礽無時無刻不在等待著他的復出。整整四年以后,他尋找到一線生機:準噶爾部率眾騷擾哈密,朝廷將派兵征討。這是胤礽逃離圈禁的機會,他趁醫生賀孟來給自己福晉看病的機會,用礬水寫信給正紅旗的都統普奇,讓他想辦法保奏自己為大將軍出征。
胤礽的礬水郵件,激起了愛新覺羅家族塵封了二百年的幽魂。二百年前,努爾哈赤的太子褚英,也是因為驕奢不法,被努爾哈赤永遠地打入冷宮。將近二百年后,這支宗室的不安分者,總有為褚英報仇之意。如今,第一代廢太子家族之后普奇,得到了新廢太子胤礽的請求,因而陷入猶豫當中。另一位褚英之后阿布蘭則向康熙告發,公開向胤禩一黨示好。康熙拘禁了普奇,將賀孟打為斬監候。
在東宮爭儲最白熱化的時候,康熙與皇子們驚訝地聽到了一陣刺耳笑聲:
我笑那李老聃五千言的道德,我笑那釋迦佛五千卷的文字,干惹得那些道士去打云鑼、和尚去敲木魚,生出無窮活計。又笑那孔子老頭兒,你絮絮叨叨說什么道學文章也,平白地把些好人弄死。住住住,還有一笑,我笑那天上的玉皇,地下的閻王,與那古往今來的萬萬歲,你戴著平天冠,衣著袞龍袍,這俗套兒生出什么好意思,你自去想一想,苦也么苦,癡也么癡,著什么來由,干碌碌大家喧喧嚷的無休息。
這笑聲來自胤禛。在殺機四伏的政治圈子里,胤禛學會了禪宗那種超脫的大笑。這首胤禛喜歡的《布袋和尚呵呵笑》一詩,印證了他表面上超脫無爭的心境。康熙王朝里,誣陷、詛咒、暗害,儲位爭斗到了白熱化時,胤禛卻自命為“富貴閑人”,經常跑到雍王府鄰近柏林寺里去和那些和尚參禪論道,談論佛法。

《胤禛道裝雙圓一氣圖像》軸。故宮博物院藏
雍正帝與道士的交往,從在藩邸時就已開始了,他即位后也頻繁地與北京白云觀等處的道士往還
此時,雍王府上下,總是香煙繚繞。“道許山僧訪,棋將野叟招;漆園非所慕,適志即逍遙。”這位“天下第一閑人”吟誦著自己創作的詩歌,不僅時常成為“灌頂普善廣慈大國師”章嘉活佛的座上之賓,更經常以王爺之尊,跑去和山僧野叟閑談,和三教九流打交道。
胤禛的閑散,讓雍王府里的親信們感到茫然。他的心腹戴鐸冒死寫給他一封信,公開地為他繼承大統出謀劃策。對皇父要誠孝:適當展露才華——不露才華,英明之父皇瞧不上;過露所長,同樣會引起皇父的疑忌。對兄弟要友愛:大度包容,和睦相待。對事對人都要平和忍讓:能和則和,能結則結,能忍則忍,能容則容,使有才能的人不忌恨你,沒有才能的人把你當作依靠。戴鐸露骨地表示,雍王府中豈無一二才智之士,如果主子加以栽培,使其成為朝廷重臣,未嘗不是主子未來登極之后的倚仗。
胤禛的回答幾乎讓戴鐸心碎:“你的說辭雖然是金石之語,但是,對于我來講卻沒有任何用途。當皇帝是件大苦之事,我避之猶恐不及,又怎么能做出奪嫡之舉?”
那封寫給戴鐸的信,騙過了康熙與諸位皇子。沒有人留意,胤禛不久后開始翻修他的圓明園。在圓明園的湖心島之上,他重新裝修了自己的住所“萬方安和”,將這里的房屋呈“卍”字形排列。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秋,雍王府的門人戴鐸在武夷山遇到過一個頗有靈通的道人,戴鐸便拿了胤禛的名字問及前程。結果這道人寫了一個“卍”字。胤禛一語雙關地給戴鐸回信說:“你能夠遇如此等人,是你的造化。”

清宮廷畫家繪《圓明園圖詠冊·萬方安和》木版印。故宮博物院藏
“圓明園”,名稱為康熙帝所賜,雍正釋義:“圓而入神,君子之時中;旺而普照,達人之睿智也。”雍正三年(1725年)八月,圓明園蔚成大觀,雍正首次駐蹕,此后經常在此辦公,往來于圓明園與紫禁城之間,使得兩處均成為清朝的政治統治中心
在這座“卍”字形的房屋里,這位“天下第一閑人”心中清楚,他已經悄悄地度過了皇子們黨同伐異的禁區,小心翼翼地解除了康熙帝對他可能結黨奪嫡的懷疑,他已經潛入康熙王朝奪嫡大戲的幕后,可以從容地擺布自己的角色,不動聲色地從“卍”字王爺,向“萬歲”皇帝的身份邁進。
“爐中若無真種子,縱遇神仙也枉然。”幾年以后,登極后的胤禛會用這半是自得、半帶禪意的話,回顧自己“天下第一閑人”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