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那邊,還有座山。
山的里面,還有些人。
一些被命運捉弄、無法逃離卻還要飽受痛苦的女人。
張宛央無法想象在她生活這么多年的村莊旁邊竟是這樣那樣一幅景象。若是將此事公布于眾,被外來游客知曉的話,估計在這北面的汪洋上就再也見不到生面孔了。
哪里是地獄,那里就是地獄,活生生的人間煉獄。人性通常是最可怕的,為了自己的私欲和利益,不顧任何違背道德法律的約束,所做的一切也只是為了一己之私罷了。
她懷著復雜的目光看向荀瑋,荀瑋雖是個男生,但他到底是從女性裙擺下誕生的,他生在那里,見得多了,不僅沒有麻木,反而更加同情。他每言每句都透露著他有一顆想救她們的心,但終究是他自己孤身一人,他的力量微乎其微,無法與早已扎根的老樹做抗爭。
思慮再三,即使心中已經有著模糊的答案,張宛央還是謹慎地問道:“那你的媽媽……”
“她已經去世了。”
荀瑋說,讓他把這顆心堅持到底的人,就是他的親生母親。
荀瑋的母親和張微兮的母親一樣,她們都是來自城里。荀瑋的媽媽是一位大學生,當年趁著大好年華,在全國各地旅游,偶然經過這里后看見一位衣衫襤褸的老婦,便施舍了自己那份善心。但殊不知,就是她交出去的這份善心葬送了她以后的幸福人生。她這朵靚麗綻放的玫瑰,一日之間慘遭風霜打壓,從此凋落。
她被迫嫁給荀瑋的父親,連一場婚禮都沒有便潦草地生下荀瑋,之后便開始瘋瘋癲癲。
將母親的故事說出后,荀瑋目光呆滯,神情恍惚,宛若一具僵硬的尸體,只細看就會發現他在顫抖,放在腹前的雙手顫巍巍地抓在一起,他把所有的傷痛扼殺在隱忍克制當中。
張宛央突然有些心疼他。荀瑋有著這樣的一層身世,先不提旁人,就拿他自己而言,他自己都不會喜歡他自己吧。媽媽瘋了,便再也認不得他,爸爸就更別提了,要說還念著他的好的,大概只有一對隔代的爺爺奶奶罷了。
可說起這個,荀瑋冷笑一聲,目光中分明流露出濃濃的不屑:“有那樣懶惰無知、自大妄為,總愛打老婆的畜生,養他的父母又會是什么樣的好貨色?天底下我沒見過這樣的。”
張宛央知道他恨透了那家人,況且那家人還是害死他母親的兇手。一個被抓去淪為生育工具的女人,在那座村子里被踐踏這么久,她不瘋掉就很奇怪了,更何況她是個大學生,懂得事理又心有善心,卻被他人別有用心的人利用。她在泥潭里掙扎了很久,久到以為再也看不到陽光了。事實上,她確實再也看不見明媚奪目的陽光了。
他說,他的母親最后學會了乖巧,騙取家中所有人的信任,然后在某一天背著所有人,逃離這座地獄,爬上那座山。她被困的這段日子,從不了解這里的環境,被人發現是在所難免的事情。村里人說她被追到山的南面,她被逼到無路可走后毫不猶豫地一躍而下,去到一個誰也找不到她的地方。她沒有做過任何壞事,所以她由地獄升往了天堂。
聽著他講完,張宛央感覺自己置身在冰水中,全身流淌著的鮮血早就被人性的惡給緊緊圍住,她實在是無法想象一個具有青春活力的女孩兒經受此等摧殘而后痛苦死去。
她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有些人真的該死,真的該下那所謂的十八層煉獄。
“那,你媽媽過世后,他們就沒有一點兒難過嗎,哪怕就只有一丁點兒。”
“有啊,當然有。”荀瑋皮笑肉不笑道,“花錢買的人就這樣活生生的沒了,他們能不為了那打水漂的錢傷心嗎?但是你說要是為了我媽傷心,那倒是沒有。她的任務,對于他們來說是傳宗接代,如果我是個女孩兒,他們應該會逼迫她生下第二胎、第三胎甚至是第四胎,直到我冠著的這個姓有后為止;但我現在是個男孩兒,所以他們會覺得我媽的任務完成了,荀家有后了,再生不生就是添人口的問題了。若不打算再添人丁,我媽對于他們來說就是一個娛樂共賞的花瓶;若是為討換錢財,他們完全可以再生以便出售自己的孩子。”
張宛央聽得心驚膽戰。小時候的她不愛睡午覺,總是趁著爺爺休息的時候偷偷溜走,被爺爺逮著也總會聽他拿“小心被拐走”這樣類似的話來教訓,她知道這個世界上肯定藏有不少骯臟事,坑蒙拐騙應有盡有,但還是沒想到拐賣人口的事情就在她的附近上演。
現在,整個客廳內飄浮著低沉的氛圍,張宛央被壓得喘不過氣,頗有些窒息。她看著陷入沉默的荀瑋,主動上去抓住他的胳膊,喚醒他后就要帶他出去走一走,好來散心。
“先別多想,”她朝他微笑,“我先帶你去我的‘秘密基地’看一看吧。”
所謂的“秘密基地”,不過就是張宛央和她爺爺養的一群小貓和小狗的居住地。其實也不是很多,分別各有五、六只,每只瞧起來都很瘦弱,外行人士一眼便知都有些營養不良。
“它們都很乖的,你要不要摸一摸,不會咬人的。”張宛央蹲在一只小花狗面前,那只小狗立馬翻身,露出肚皮求撫摸,尾巴像狗尾巴草似的甩呀甩,又像是掃把一樣在地上來回搖晃,一時惹得空氣中塵土飛揚。
荀瑋跟著她一同蹲下,伸手摸著一個膽怯怯的小狗,又不禁聯想到她家的實際情況,開口問道:“以你家的條件,支撐得起撫養它們嗎?”
“總歸是能吃一口算一口嘛,”張宛央委婉地回答他,“村里養的狗,它們其中有一大半都能來我家認親,村里當頭的也了解我家情況,給了我們一筆錢,人和動物就一起用著。”
“每年都會給嗎,大概多少?”
“一月五百,每年都會給的。”張宛央回答。
這并不是一筆巨款,普通一家若是出去打個零工,一個月最起碼也得有兩千。
“那你呢,”荀瑋問,“你跟你爺爺就這樣一直生活著么?”
張宛央垂頭喪氣:“偶爾趕上集市,爺爺會把自己家種的蔬菜賤賣,一個月也能見著兩個錢。至于我,村里沒有適合我干事的地方,工廠都建在外面。爺爺年紀又大了,年老體衰的,也見不得離別,他不愿意讓我出去,怕被人坑騙,所以我就一直待在家中。”
“那你就不想出去嗎?你明明知道怎么走出去。”
為何要困囿于這里,當真甘心嗎?
張宛央搖搖頭,不是不甘心,只是單純不知道。這樣的問題以前張微兮也曾問過她,她其實要比任何人都想走出去看看,她想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樣子,她想看看她所熱愛的世界真正的樣子。但還是那句話,爺爺年紀大了,需要有人照顧。當初張宛央的媽媽曾經來過這里,想著帶走自己的孩子,她沒有答應。她不是傻,這里的生活并不好過,但是人要知恩報恩,是爺爺把她撫養成人,她也得為他老人家養老送終。
“那你呢,你除了來我們這兒,出去過嗎?”張宛央有些好奇,因為對方談吐間給她一種很有文化的感覺,說起話來的樣子和張微兮甚是相似,特別像是受過教育的人。
“我上過高中,大學缺錢,便沒有繼續讀下去。”
果然是知識分子,張宛央想。
“那你有工作嗎,”她在心里漸漸凝結一個念頭,“出去之后不能再搶錢吧?”
“不會的,”荀瑋笑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見他再次垂眸沉思,張宛央的心中再次升起那個念頭。
“咩咩啊。”爺爺的聲音由遠及近,隨后在他們的身后戛然而止。張宛央看見他老人家手里牽著的兩只羊,和藹地望著兩個蹲在這里聊天的孩子。
“咩咩?”荀瑋復述一遍她的稱呼,讀起來倒有些可愛,不自覺地跟著叫了出來。
張宛央離著他近,自然是聽得清他在說什么,隨后面帶羞澀地瞪著他:“你不許叫!”
荀瑋只是笑,沒說話。
“這位小朋友還在呀,天都要黑了,咋還不回家呢?”爺爺靠近兩步,站在張宛央面前替她撥弄一下碎發,“你一個小姑娘整日瘋瘋癲癲的,也不知道好好打扮打扮,不要好。”
“哎呀,爺爺你別在外人面前說我,很不好意思的!”在爺爺的手離開后,張宛央隨意撥弄幾下頭發,然后在他耳邊小聲說,“我有事想征得你的同意,我們回家說吧!”
爺爺也很配合前傾自己的身子:“好啊。”
荀瑋就在一旁,他目睹著爺孫二人的互動,心覺這一家確實要比想象中的溫馨。有時候,人世間的溫暖是貧困也抵擋不住的,它可以融化世間萬物,但是也可以把人推向萬丈深淵。所有的事物總是有個兩面性的,有利也有害,萬物皆一樣。
他走了神,直到張宛央開口喊了他:“茍瑋。”
她還真的是不認識第一個字。
荀瑋無奈:“念‘荀’。”
“啊,我念錯了啊,可是我覺得念茍真的好順口哦……”張宛央尷尬地撓撓腦袋,她本是記著那個字的讀音,可突然間就想起‘茍’字,也就是在電光石火間,她用充足的理由給荀瑋改了名字,“我覺得這個姓不好,你改掉吧,所以我以后能叫你小茍嗎?”
沒等荀瑋說什么,一旁的爺爺倒先不樂意了。他老人家一手掌拍在腦子里總揣著稀奇古怪事物的孫女的后腦勺上,溫聲呵斥道:“像什么話,怎么還罵人家呢?”
“念吧,”荀瑋無所謂,甚至還覺得好聽,“賤名好養活,我還想多活幾年呢。正好當初差點兒弄傷你的小狗,那我就作為賠償,也做一只小狗。可以吧?”
張宛央覺得他這個理由十分充分,忙不迭地開心地說:“當然可以。”
三人有說有笑的回家后,張宛央才把想讓荀瑋留下來的念頭告訴自己的爺爺。這個念頭是她在了解荀瑋的故事后產生雛形的,她沒有及時告訴荀瑋,現在又想到他家那邊的狀況,覺得他定是無家可歸,便擅做主張留他一段時間,好讓他準備著往后的計劃。她是夸大其詞了,但是其中卻也有真正發生的。譬如說荀瑋在家不受疼愛,母親遭遇變故不幸逝世,豬狗不如的父親總是對他進行毒打,所以他才逃出來準備自食其力。
她留了一個心眼,沒有把荀瑋是山那邊來的孩子這個事實告訴爺爺。因為張宛央從小就聽爺爺就一直強調山的那邊有危險,他老人家活這么久,肯定知道些什么,若是真的把荀瑋的身世說出來,估計爺爺在收留他這一方面多少會猶豫難決。
荀瑋自是沒想到她這般說,惶恐地想拒絕時,爺爺欣然答應了。他老人家沒想到面前這位白白凈凈的男生會有這樣的遭遇,像心疼自己的孩子一樣憐惜地看向他,但是自家的經濟狀況確實不太好,也不得不開口告訴他:“孩子,你看到我們爺孫二人整天是過的什么日子了,若是你不嫌棄,那就留下來吧,也好和咩咩做個伴兒,這孩子打小野慣了。”
既然爺爺都這么說了,荀瑋也在頃刻間明白了張宛央的意思。
“這里的日子很好,”他說,“過日子嘛,總要平淡些。”
要知道,這和山的那邊,宛如兩個極端:一個天堂,另一個便是地獄。
荀瑋既已答應住下,眼前就有一個不得不及時解決的問題。張宛央的家很小,小到他想要在這里住下的話,就得打地鋪或是睡硬邦邦的連椅。但她家的地面不是瓷磚地板,而是最普通不過的水泥地面,并不光滑,甚至有些地方沒有修好,現在歷經歲月,這里鼓起一塊或是那里陷入一塊,像下雨后的地面,坑坑洼洼。連椅也同樣難睡,上面只有兩個坐墊,即使再拿一床被子,要在上面睡一晚的話,早上起來肩周炎也就要犯了。
除此之外,倒還有一個地方可以,那便是爺爺常年睡在那兒的火炕上。
“小伙子跟爺爺睡吧。”
爺爺主動提意,畢竟兩個男人也沒什么好避諱的。家里只有張宛央一個女孩子,爺爺他老人家是怎么也不會讓男孩兒跟孫女睡在一起的,這成何體統。況且就算他是離家出走也好,被趕出家門也罷,來到這片陌生的地方,那人家就是客人,怎么也不能讓他睡地板。
“小小年紀可不要受涼,到時候關節疼起來的話可就麻煩哩!”爺爺整理著火炕,疊出一個小被子當枕頭,往旁邊一扔,“家里沒有多余的枕頭啦,委屈你枕個被子吧。”
張宛央斜靠在門框上,靜靜地注視自己的爺爺和荀瑋,嘴角泛著春花般的笑容。而那頭的荀瑋也是懂得哄老人的,僅僅是聊了幾句,就能讓爺爺笑得合不攏嘴。
晚上,月明星稀。
這里的環境確實要好很多,以前張微兮就曾經說過,村子里的夜空要比城里面的夜空亮太多。走在村子里,月光可以為行人照明,周邊的一花一木都可以看得清楚,而在城里面,若是沒有路燈照明,這種情況幾乎是不存在的。歸根結底還是經濟的問題,這邊較為落后,沒有工廠,環境污染指數較低,所以天上的每一顆星星都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張宛央熱得睡不著,就偷偷溜到天井里。
她看著月亮含羞躲在云層里,星星在一旁舞動。她踮起腳,伸手摸了摸天空,發現太過遙遠。于是她抱著小狗,爬上了墻頭,這就離著月亮近了一步。她仰頭,把腿搭在墻邊,順便把小狗也放在懷前,讓它穩坐自己的腿根上,自己的雙手撐在身體兩側,悠閑地晃著。
“你在干什么?”
荀瑋的聲音從下面傳了過來,張宛央欣喜地喊他一起上墻看夜空。
爬墻這件事,對于他來說簡直就是雕蟲小技,畢竟他可是連那座山都能翻越而出的人。
“這么晚了,你怎么還不睡覺?”荀瑋摸著她懷里的狗頭,“女孩子熬夜對身體不好。”
“我睡不著呀,”張宛央看著最遠處一顆亮晶晶又藍瑩瑩的星星,歡喜地指著說,“看吶小茍,那顆星星好亮,像鉆石!”
再次聽到這個稱呼,荀瑋一愣,失笑后便是坦然接受了。他順著女孩兒手指的方向望去,發現那顆星星確實是整片天空中最閃、最亮的那顆,且還在緩緩地移動著。
“那是星星嗎?”荀瑋寵溺地笑道,“星星向你移動呢。”
這時張宛央才發現不對勁,這顆又大又亮的星星比其他星星移動得都要快一些,等她再仔細盯一會兒的時候,耳邊傳來荀瑋的聲音:“那是飛機,傻瓜。”
“啊,”張宛央伸直脖子,確定荀瑋的答案后又縮了回來,“還真是飛機呢,我竟是眼花了。不過今天的它好小哎,飛得也慢慢的……”
荀瑋也跟著應和:“是啊,飛得慢慢的,還不如我們兩條腿跑得快呢。”
“哼。”張宛央露出一個笑容,擺弄著懷里將要昏昏欲睡的狗崽,嘴里一直不停地說——等她有錢了,就要把天空中最亮最大的星星摘下來,戴在小狗的脖子上。
這樣一聽,荀瑋忍俊不禁,忙也搔癢著狗脖子,便也對著它說:“等你主人結婚,讓她的愛人也給她摘一顆星星,給她戴在漂亮的天鵝頸上。”
“我不要,”張宛央聞言立刻拒絕,“我才不要呢。”
“為什么?”荀瑋疑惑,“這可是件很浪漫的事情。”
“小微說過,摘星星夠月亮的男人都是騙子,只會談情說愛,遇上動手的事情懶得像頭豬。只會說嘴,油嘴滑舌的男人我不要。”即使在月色下,張宛央滿臉的嫌棄也依舊明顯。
“哈哈。”荀瑋實在是忍不住笑出聲。月光下,張宛央的臉色暈著胭脂一樣的紅,她扭著頭,扭捏著讓他別笑,他卻笑得更肆意了起來。
“你下去,”她再也忍不了她肆無忌憚的笑聲,臉色愈加紅潤,一邊推搡著他,口里重復念叨著,“你趕緊下去呀,煩死了,你真討厭,你不許笑我!”
荀瑋趕眼色地跳了下去,繼而轉身。他就站在下面,未走,而是張開雙臂,像一只準備翱翔的鳥,準備迎接女孩兒的跳躍。但是墻頭上的女孩兒紋絲未動,瞥了他一眼又繼續蕩起雙腳,哼唱著:“月亮走,我也走,我和月亮交朋友……”
見狀,荀瑋無奈,透過窗,看見正在熟睡的爺爺,于是他小聲“噓”道,催促女孩兒:“明早就要起不來了,到時候太陽曬屁股,爺爺就喊你了。快下來吧,我接著你。”
“我才不要你接呢。”
張宛央把小狗放在一旁,準備往下跳,但立馬就被荀瑋制止住:“你腿上的傷還沒好!”
她忘性大,早就把這件事忘記了。聽見荀瑋這么說,這才低頭看向自己已經結痂的膝蓋,幽幽地嘀咕一句,不情不愿松懈胳膊上的力道,準備慢慢投入荀瑋的懷抱。
“那你要接好我。”
“好,我接好你。”
張宛央摸了摸發燙的臉,扭捏了一會兒,縱身一躍。這一瞬間,她感覺自己才像那一只放空的鳥兒,展翅飛翔進一處溫暖的故鄉。荀瑋的身體溫熱,有一剎那,兩人接觸的地方讓她竟覺得有些灼燒感,連帶著那顆本就燥熱的心,一齊燒了起來。
“接住你了,”荀瑋說,“輕輕的,像羽毛。”
這話說的張宛央臉色更紅潤了,她掙脫開他的懷抱,轉身不理他,朝著墻頭上的小狗嘬嘬兩聲,也用荀瑋的姿勢,準備迎接小狗的跳躍。
回到房間里,躺在床上的張宛央回想著該發生的事,那顆跳動加快的心如何就是沉穩不下。她拍打著臉,甩著腦袋,試圖讓那些心猿意馬的念想離開,但又不得不承認,她確實很喜歡荀瑋的那個擁抱,讓她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從小她沒有過這樣的擁抱,也沒有這樣的感覺,即使是爺爺,也很少這樣抱過她,她對他的擁抱也不會胡思亂想。
十八年了,這是第一次,讓她心跳加速得如此厲害。
昨晚睡得晚,今早張宛央確實如荀瑋所言那般,沒能像往常一樣早起。爺爺來到房間喊她多次,她都是只應和一聲,然后又昏睡過去。再次醒來的時候已是日上三竿。家里異常安靜,只有窗外的鳥叫聲異常清晰。隨著身體的浮動,不堪重負的床便發出吱嘎的聲響。
張宛央躲到角落換上一身便服。她身上的這件白裙子因為前幾天的折騰早就不堪入目,臟兮兮地掛在身上,像只小花貓。現在一身干凈利落的短袖短褲穿在身上,搭配著兩個毛躁躁的麻花辮,多少顯得她古靈精怪,她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爺爺估計很早就出門去了,桌上有一碗熱騰騰的面,面上有黃瓜絲和小油菜,旁邊還有一碟小咸菜。張宛央湊過去聞了聞,飯香味撲面而來。以前她在家只有煮清水面的習慣,竟不知道還能這樣搭配。她淺嘗一口,黃瓜清爽,再配一口咸菜,倒也不覺得吃清水面是一件難過的事情。沒一會兒,胃口大開的她將面掃了個干凈,見底后才想起桌上只有這一碗面,還不知道是給誰吃的,卻被她搶先吃掉了。
她把每個房間都轉了轉,竟都是沒有人的。等她走出屋門,才發現天井的隱蔽角落里站著一個上身赤裸、正在擦身的男人。男人皮膚白皙,身形瘦削,后背上的蝴蝶骨隨著手臂的浮動翩翩欲飛。她就站在門口凝視好一會兒,才發覺那個男人是誰。
那可不就是荀瑋么!
張宛央驚訝他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擦身子,他明明知道家里還有一位女孩子,自古至今男女都是授受不親的。于是她趕忙捂住自己的眼睛,隔空喊話:“臭狗屎,你在干什么!”
暖光四照,大地上滿是和煦的朝陽,菜園內的蔬菜全都沐浴在金光之下。
荀瑋本是背對著她的,聞聲轉過頭來,看見女孩兒站姿僵硬地立在屋門口前,兩只手擋著臉,卻又試探著從手指縫里往外看一看,被發現后又強裝鎮定地再縮回去。
好一個偷看也看得理直氣壯。
他不禁暗笑,于是說道:“我又沒脫光褲子。再說了,男人的上半身有什么可避諱的。”
“那也不行!”張宛央再聽他說完后就拿下手,撇開臉,嘴里一個勁兒地反駁他,“這是我家哎,裸著就是裸著,萬一、萬一誰來了,看見你這樣,還以為發生了什么呢!”
“你這小腦瓜兒成天想什么呢。”荀瑋小聲說著,聲音大到只能他一人聽得清楚。好在他沖洗迅速,隨意擦身后便草率地整理一下。他把毛巾掛在晾衣繩上,款步走到張宛央面前,告訴她:“我和爺爺說了要沖洗一下,還是爺爺給我找的毛巾呢,喏,還有這一身衣服。”
張宛央掃一眼晾衣繩上的舊衣物,又打量著荀瑋身上的新衣服。荀瑋說這身衣服是爺爺的,但她從沒見過老人家穿,顯然是爺爺壓箱底的衣服。歲月的撫摸讓衣服的白色衣領有些許泛黃,但整體來說還是很干凈的。因剛曬過,聞起來也只有淡淡的太陽味兒。
“在我家睡也就罷了,還穿我爺爺的衣服。”張宛央吐槽道,走到晾衣繩旁把他的舊衣服拿下,“看看你這身衣服,都要臟死了,我給你洗一洗吧。”
“可別,我自己又不是沒手沒腳。”荀瑋拒絕后,又問,“面吃了嗎,剛煮的。”
“早吃了,你做的嗎?”
“嗯。”
張宛央點點頭,趁其不意,二話不說就把他拿回手里的衣服奪過,在荀瑋一臉愣住的表情下告訴他:“我來洗衣服,你去幫我喂一喂你的同伴們。”
荀瑋欲言又止,但張宛央甚是強勢,無奈他莞爾:“好吧。”
對于爺爺的衣服,荀瑋穿著還是顯小,但是并不緊身。張宛央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想到他裸著上身的場面,心中感嘆他并不壯,反而有些精瘦,胳膊與腹部的肌肉也還是有的。
倏地又羞紅了臉,她攥緊手里的衣服,低頭嘟噥:“簡直不像這里的人,白白高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