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快退!”
朱無視這一聲雖輕,可落在武烈耳中,卻似銀瓶乍破,心頭不由警兆頓生,當即大喝一聲,整個人猛地向后疾掠。
恰在這時,朱無視也動了,他拄著雙拐,蹈空而來,明明一幅野人模樣,可運起輕功,卻是隨風飄轉,宛若流云,遠遠望去,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婉轉綽約。
這變故來的太過突然,眾人都沒反應過來,紛紛露出驚愕之色。
武烈也被朱無視這等輕功震地不輕,下意識便要驚呼,可呼聲方到喉頭,卻又生生哽住,因為眨眼之間,對方人已如鬼魅,到了自己身前。
他退無可退,不由得目眥欲裂,蘭花拂穴手下意識使將出來,舉袖一掃,勁力自掌心急涌而出,猶似弓弦引動,只聽“嗖”的幾聲,便有三塊小石子,疾如箭鏃,破空射去。
“好掌法!”
朱無視劍眉一挑,亦是交口便贊,但手下卻不停歇,舉拐往前一戳,帶出一股古怪勁風,大如團霧,又合為一點,咻忽之間,籠向武烈。
兩股勁力在半空撞在一起,互相交纏消磨,飛石來勢原本猛惡,被那勁風裹住,倏爾頓在半空,竟不能再進半分。
忽聽啵的一聲,原是三顆飛石不知何時,竟然不堪重負,次第碎裂,化為齏粉,而后被山風一卷,轉瞬間便消散得無影無蹤。
武烈也被這股勁力推的往后趔趄半步,臉上血色全無,方才他情急之下,幾乎是全力出手,誰知竟被朱無視一招破去,但見對方云淡風輕的模樣,仿佛只是信手為之,哪怕自己縱橫江湖數十載,一時之間,也不由地感到心膽俱顫。
“你,你拿到屠龍刀了?”他訝然叫道,眼中貪婪與恐懼交織。
是什么可以讓一個人短短五年時間,脫胎換骨到如此地步?
即便是他,也只能想到那一個流傳多年的武林傳說——“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
朱無視不答,只是瞇起雙眼,冷冷注視著眼前的男人。
武烈卻恍若未覺,狀若癲狂一般,自顧叫道:“告訴我,屠龍刀的秘密到底是什么?是不是可以叫人天下第一的武功?”
看他這個樣子,朱無視反倒失去了興致,不過又是一個被貪欲占據軀殼的可憐人罷了,他已經看見過太多這樣的人,甚至連他自己都曾是其中一員。
他不禁想,如果那時不去爭那個位子,自己是不是就可以和素心雙宿雙棲,做一對人人羨慕的神仙眷侶?
但旋即,他便苦笑……
不,不可能的!
成是非、古三通……他們每一個人,遲早有一天,都會成為橫亙在自己和素心之間的刺,即便不去爭那個位子,結局似乎也早就注定了!
這份罪孽是從自己出生時就帶來的,源自于一個貴為皇帝的父親,一個卑微的宮女母親,一個醉酒后的錯誤……
不知不覺間,朱無視的臉也漸漸猙獰起來,他握緊了拳頭,再次重復起曾經無數個夜晚做過的動作,強行壓抑住即將噴薄欲出的憤懣。
“冷靜一點,你已經不姓朱了,你現在是張無忌,你現在是張無忌……”
心跳漸漸變緩,空氣中都透出幾分叫人暢快的寧靜,圍觀眾人卻全都面面相覷起來。
剛才朱無視身上突然彌漫而出一陣恐怖殺意,現在僅是回想,都覺得莫名駭人。
武烈被這股殺意一激,原本狂熱的瞳孔也是遽然收縮,忽地大喝一聲,右掌掄出,狠狠朝著朱無視胸口拍來。
那掌力重如千鈞,卻又陰沉如水,飄忽不定,似瞻之在前,又忽焉在后,若有靈性一般,根本難以捉摸,正是百年前桃花島黃藥師的絕學——《落英神劍掌》!
這一下變起倉促,眾人全沒想到武烈居然突施殺招,見著勁風陡起,如龍如淵,都以為朱無視馬上會命喪當場。
不料朱無視卻只輕笑一聲,足不抬,手不動,任那一掌結結實實打在胸口,但聽“砰”的一聲巨響,一陣狂風平地而起,打著旋將兩人周身的雪花攪地飛舞更疾。
武烈手臂一痛,低頭看去,自己衣袖已然寸寸斷裂,如亂蝶紛飛,皮膚同樣破口皸裂,鮮血飛濺,染濕衣衫。
武烈打了個激靈,徹底從那種病態的情緒中清醒過來,抬頭望去,卻見朱無視不僅毫發無損,連腳下都未挪動半寸,不由得勃然色變。
他吐了口氣,暗暗壓下心頭的震驚,挺身而起,目光復雜,聲音陰翳道:“好厲害的護體罡氣,難怪敢這般有恃無恐!”頓了頓,他又道:“我之前問你話,你為何不答?”
朱無視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說我沒有得到屠龍刀,你信嗎?”
“這不可能!”
武烈眉頭一皺,下意識認為對方在隱瞞,微瞇了瞇眼,森然笑道:“沒有屠龍刀,你這身武功又從何而來?五年前你還身中寒毒,隨時都可能沒了性命,連張真人都沒有辦法,別告訴我你還另有奇遇不成?”
朱無視垂下眼眸,想到身上那古怪之極,又渾厚無比的純陽真氣,心里也在暗暗思忖:所以……是奇遇嗎?
他嘴角微微一翹,自己雖不知道張無忌的過往,但現在看來,這個少年,似乎確實成了自己的奇遇!
“你笑什么?”
看到朱無視臉上那一抹淺淡的笑容,武烈也是心生警惕,只當對方又要耍什么花招,不由得暗暗退了半步。
剛才雙方對了幾招,他早知此人已非吳下阿蒙,可以任由自己拿捏,故而也不得不謹慎對待。
朱無視搖搖頭,道:“沒什么,只是想到一些有趣的事情!”
他說的隨意至極,武烈臉色卻陡然漲紅,現在雙方對壘,一派劍拔弩張,對方竟似根本沒把自己放在眼里,還敢莫名發笑!
莫非是嘲笑自己武功不如他?他真當自己天下無敵了不成?
武烈深感受辱,強壓怒意道:“好好好,這么看來,昨晚衛壁的死,也是你有意為之了,所以你這次回來,真的是來報仇的?”
朱無視笑笑,道:“你們對張無忌做了這么過分的事情,我現在不該有所表示嗎?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武烈聞言,臉色猛變,他心知今天已經不可能有結果,雖然依舊十分眼饞屠龍刀,但想到剛才對方顯露的手段,還是不由自主地生出退意。
特別是在朱無視言明要報仇后,再想到衛壁的可怖死狀,內心深處更是萌生出一層無法言明的恐懼來。
不過身為一個老江湖,他自是知道不可臨陣露怯的道理,當即打起精神,怪笑一聲,道:“沒想到終日打雁,竟讓雁啄了眼,張無忌,你確實手段高明,今天算是老夫栽了,屠龍刀我可以不要,咱們就此別過如何?”
朱無視沒有立時應聲,空氣里是死一般的凝重,圍觀眾人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感到十分緊張,私心來講,大家其實都不想和這樣一個高手交手。
武烈也瞇著眼,死死盯著對方,待過了片刻,直到酸麻的右手可以正?;顒恿?,才挪了挪步子,沖著眾人一招手:“走!”
“呵呵……!”
可才沒走兩步,朱無視忽地發出一聲突兀的輕笑,眾人心里一個咯噔,不由齊齊止步,看了過來。
老鼠一旦變成了老虎,便是打個盹,都會叫人膽戰心驚。
朱無視淡淡道:“我有叫你們走了嗎?還有,現在報仇的人是我,你似乎沒資格替我握手言和!”
武烈眼角一跳,厲聲叫道:“怎么,你以為你能留下我?”
朱無視搖了搖頭,失笑道:“我從不說絕對的話,但這次我想試試!”
武烈心頭一沉,長吸一口氣,緩緩平復后,才冷聲道:“張無忌,你確定要和我連環莊為敵?我或許不是你的對手,但我門下弟子眾多,如果一擁而上,你也未必能勝!”
“我不怕,以后就沒有連環莊了!”朱無視輕輕吐出一句。
“什么?”武烈一愣。
朱無視又重復一遍:“我說,以后沒有連環莊了!”
“你……”
武烈額頭亂跳,剛要罵人,忽似想到了什么,臉色一白,再不顧和朱無視斗嘴,忙往山下奔去,口中還高聲叫道:“快走快走,快回山莊!”
眾人眼中一派惘然,還沒搞清楚發生什么事,就覺眼角邊晶芒閃動,抬頭望去,才發現天上雪花,不知何時竟開始越下越大。
恰在此時,朱無視的聲音又一次響起,飄渺不似人間之聲:“先前的問題,我再問一遍,你們……見過雪飄人間嗎?”
話音方落,眾人心頭忽生異感,但覺自己人雖站在原地,卻六感俱無,仿佛朱無視整個人都憑空消失,生機不再,天地之間唯有一片死寂。
晶瑩的雪花緩緩飄落,落在眾人眼里,卻在急速擴張,仿佛天地之大,都不能夠承載其寬廣。
而與之相反,他們自己的身子卻在急劇縮小,直至化為一點寒芒,接著便是天翻地覆,時而急速上升,時而咻忽下墜,叫人身不由主,又欲罷不能。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又或許只是剎那,等到朱無視拄著拐杖和眾人擦身而過時,他們卻還呆呆站在原地。
武烈僵硬地轉過頭,目光時而呆滯,時而清明,半晌,有些澀聲道:“我剛才都是在做夢嗎?”
朱無視本不想答,想了想,又點點頭,道:“沒錯,你已經死了!”
“這樣啊……”
武烈仿佛剛從夢中醒來,茫然之色一閃而過,結果便露出一抹釋然的笑容,身子直挺挺往后倒去。
“砰!”
“砰!”
“砰!”
“……”
倒地聲接連響起,不一會兒,整片雪原之上,只有朱無視一個人孤寂地站著。
血線自脖間裂開,鮮血緩緩流淌,仿佛一朵朵寒梅綻放于雪嶺之上。
一切似乎都未曾發生過,從“雪飄人間”四個字響起時,大家就已經進入了一場永遠都不可能醒來的幻夢中。
這便是東瀛柳生家“雪飄人間”的高妙之處,幻術在前,殺機在后,水月鏡花,黯然銷魂……
顯然,武烈并沒有資格勘破這層真相!
朱無視極目遠眺,片刻后,才靜極思動般,也不管滿地尸體,拄著拐杖,緩緩向著山下行去……
……
“師兄,你為何要丟下我一個人,我們曾經許下的那些誓言,莫非你都忘了嗎?”武青嬰守在衛壁靈前,一邊抽泣,一邊低語。
朱九真聽的作嘔,卻裝作默默垂淚的樣子,小聲勸道:“青嬰,表哥走了大家都很難過,但你也要保重身體,不然表哥泉下有知,一定會很傷心的!”
武青嬰卻猛地轉頭瞪去,恨聲罵道:“賤人,你還好意思說,如果不是你勾搭著師兄外出,他又如何會遭此罹難?”
朱九真聞言,身子猛地一顫,半晌,慘聲道:“對,都怪我,如果不是我,表哥也不會死,不如就讓我也一起去吧,總好過表哥一個人在下面太孤單?!闭f罷,她猛地朝衛壁的靈柩一頭撞去。
武青嬰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攔住,怒道:“你……你干什么?”
朱九真只雙眼發直,木木道:“我本就不該活的,現在不過是贖罪罷了!”
武青嬰呸了一聲,咬牙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就算你死了,入了地府,師哥也不會選你!”
她咬著唇,怒視朱九真,心里就算再嫌棄對方,卻也不可能真看著對方死。
朱九真忽地抬眸,看了她一眼,旋即搖了搖頭,道:“其實我從未想過要和青嬰你爭的……”
聞言,武青嬰也不由得皺眉望了過來。
朱九真也不看她,只自顧道:“我雖然總愛纏著表哥,卻不是因為喜歡他,只是爹爹不在了,看著你倍受武叔叔寵愛,心中嫉妒罷了!”
武青嬰眸光一閃,哼道:“那你怎么不早說,你明知我的心意,還非要用師兄氣我?難道我和爹爹就沒有真心待你嗎?”
朱九真擦了擦眼角,道:“你和武叔叔自是對我極好的,可表哥才是我在世唯一的血脈至親,若他眼里都只有你一個了,我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你……這些都是你的真心話?”
武青嬰猶猶豫豫,心頭不忍道:“那你有沒有想過,我和師哥如果在一起了,一樣可以成為你的親人呢?”
朱九真搖搖頭:“爹爹不在那段時日,我總覺得自己是寄人籬下,每天顧影自憐,只想著有個人能永遠疼我,根本沒考慮過青嬰你的感受……說起來,這些都是我的錯……”
武青嬰聞言,沉默片刻,不由得嘆了口氣:“可惜表哥已經不在了,現在說這些……又有什么用呢?”
“是啊,又有什么用呢……”
朱九真小聲喃喃道:“現在想想,那些日子和你爭風吃醋,真是一件極可笑的事情!”
武青嬰想了想,不禁破涕為笑,搖搖頭,握住朱九真的手,道:“真姊,往事不可諫,來者猶可追,謝謝你對我吐露真心,表哥如今不在了,你也要堅強起來,以后我就是你的親人,我會把你當親姐姐疼的!”
“青嬰……”
朱九真聞言,目光閃了閃,面上劃過一抹愧色,但很快便低下頭去,不讓對方察覺。
武青嬰勸慰了兩句,又話鋒一轉,罵道:“……而且你放心,爹爹一定會抓住張無忌這個狗賊,給師哥報仇的!”
朱九真扯了扯嘴角,眼角閃過一抹譏誚,忽地問道:“青嬰,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武叔叔回不來了怎么辦?”
“怎么會?”
武青嬰聞言,氣惱地瞪了眼朱九真,忙道:“真姊你憑什么這么說?那張無忌的本事我又不是沒見過,再練十年,也不可能是爹爹的對手!”
朱九真卻是收斂起表情,意味深長道:“我說的是萬一!”
武青嬰噌的站起來,嬌斥一聲:“沒有這種萬一!”
說罷,她便氣咻咻的要離開,可走到門口,人又生生頓住,扭過身,咬了咬唇,糾結道:“真姊,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朱九真慢悠悠坐直了身子,抬眸看她一眼,淡淡道:“青嬰,你信我嗎?”
武青嬰皺眉:“真姊,你怎么了?從表哥死后,我就覺得你一直很奇怪!”
朱九真搖了搖頭,忽地輕笑一聲,道:“我只是覺得真心錯付的滋味很不好受,不想再失去一個親人了?!闭f罷,她再次看向武青嬰,繼續追問:“青嬰,你先回答我,你信不信我!”
武青嬰心里一個咯噔,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支支吾吾道:“我……我自是信真姊的!”
朱九真這才淺淺一笑,走上去來,握住她的手,小聲道:“那你等會兒千萬不要亂說話,不然可能會小命不保!”
武青嬰美眸圓睜,一時驚的說不出話來,半晌方道:“真姊,你在說什么胡話?是因為表哥死了,發了癔癥嗎?”
朱九真并不理她,只看了看天,口中喃喃道:“時間到了!”
“什么時間到了?”
武青嬰莫名驚恐,便要掙開朱九真的手,卻被對方死死抓住。
朱九真轉過頭,冷冷盯著對方的眼睛,片刻后,又忽地展顏一笑:“青嬰,你不是有許多疑問嗎?跟我去見一個人就知道了!”
“見誰?”武青嬰身子開始顫抖起來。
朱九真卻似笑非笑,神色越發詭異,緩緩開口:“自然是連環莊的新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