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師兄和朱九真竟然一夜未歸,你說……你說他們兩個……到底干什么去了?”
草廬數里之外的一座山莊內,此刻,一個嬌俏少女正面露焦急,踩著一雙鹿皮靴,不停地在房間里來回踱步。
她生就一張鵝蛋臉,烏發垂肩,身上披一件黑色貂裘,身形窈窕,腕上戴著兩個金鐲,閃閃發光,襯的整個人好似有一種別樣的貴氣。
此女約莫和朱九真年齡相若,論起美貌,自是春蘭秋菊,各擅勝場,但或許是平日里多受父兄寵愛,瞧著竟比朱九真還要嬌縱三分,正是和朱九真并稱“雪嶺雙姝”的武青嬰。
武青嬰的旁邊,此時也坐著一個長手長腳,滿身錦緞的中年人,聽見自家女兒的話,不由得搖了搖腦袋,有些無奈道:“乖女兒,你別再走來走去的行嗎,晃地你爹頭都暈了!”
武青嬰聞言,扭過身,瞪了自家爹爹一眼,嗔道:“爹爹若覺得頭暈,就去把師兄給我找回來,女兒便保證不在爹爹面前晃了!”
“爹不是已經派人出去找了嘛……”
武烈翻了個白眼,有些沒好氣道:“而且這人才走沒半個時辰,哪里有那么快的?”
“我不管!”
武青嬰跺了下腳,嘟嘴撒嬌道:“反正你就是要給我把衛師兄找回來,有朱九真那個賤人跟在他旁邊,我一點都不放心!”
武烈聞言,眉頭一皺,當即斥道:“你一個姑娘家家的,哪來那么多粗俗之語?她是你朱世伯的女兒,你一口一個賤人,說出去還以為是咱們武家缺了教養!”
“我又沒有說錯!”見到武烈發火,武青嬰不由的有些偃旗息鼓了,低著頭,小聲嘟囔道:“爹爹你憑什么兇我?”
武烈揉了揉發痛的額角,嘆了口氣道:“你朱伯伯這些年下落不明,真兒心里定然苦悶,衛壁身為她的親表哥,幫忙排解排解,不過是一件尋常小事,你怎么總要想歪?”
“對,是我想歪了!”
武青嬰突然抬起頭來,眼眶泛紅,有些激動道:“五年了,她是真走不出來,還是假走不出來,爹你難道還看不明白嗎?朱伯伯是出了事,所以我忍她讓她,可她呢,一直在得寸進尺!你們從來只知道壓著我,難道我的委屈就不是委屈嗎?我只想要師哥,為什么就那么難?”
“唉!”
聽到武青嬰這么說,武烈也有些沉默,半晌,方才放緩了語氣,勸道:“青嬰,別再說這些氣話了,真兒和你衛師兄都是守禮之人,不會發生什么的?”
武青嬰卻是流著淚,毫不退讓地道:“孤男寡女,徹夜不歸,這話說出來,爹你自己信嗎?”
“我……”
武烈一時語塞,又不由得暗暗惱怒,早知道這個徒弟會害的自己女兒和旁人天天爭風吃醋,他當初無論如何都不會收下對方!
“說不出來了吧?”
武青嬰哽咽道:“當初娘去世前,你可是答應過要好好照顧我的,現在呢,卻只會為了外人欺負我,你要是那么喜歡朱九真,干脆讓她當你的女兒算了!”
“講什么呢,越說越離譜了!”
武烈眉毛一豎,就要發怒,想了想,又忍了下來,嘆道:“唉,我和你朱伯伯終究是世交,如今他不在,爹爹肯定是要多照顧照顧他的女兒!”
“什么狗屁世交?”
武青嬰冷笑一聲,道:“你把人家當世交,人家把你當過世交嗎?武林至尊只有一個,如果當初你們得了屠龍刀,你覺得朱伯伯會愿意和你共享?”
“放肆!”
武烈眼角一抽,“砰”的一聲,猛拍了一下桌子,好半晌,才生生平復下來怒氣,語氣生硬地警告:“這些話以后不許再說!”
武青嬰不做聲,只是扭過身,默默拭淚。
武烈見了,也著實心疼,想了想,還是決定說幾句軟話:“青嬰啊,你要相信一點,你是爹爹的女兒,爹爹怎么會不疼你?爹現在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有一些難言之隱罷了!”
“難言之隱,難言之隱……你每次都只知道這么說!”
武青嬰吸了一下鼻子,語帶譏誚道:“別以為我不清楚,你不就是覺得當初朱伯伯對你有所隱瞞,想從朱九真口中騙出冰火島的具體位置嘛!
爹爹,我有時候真覺得你有點執迷不悟,朱伯伯失蹤了五年,你也哄了朱九真五年,她心里要是念你的好,該說早說了,能一點口風都不透,要么就是不知道,要么就是在提防著你,我看吶,你就是再忍辱負重下去,也注定是個雞飛蛋打的結局!”
“你你你!”
武烈被武青嬰的話刺的直打哆嗦,想動手又舍不得,僵持片刻后,才一甩袖子,罵了句:“不知所謂!”說完,再不理武青嬰,自顧離開了房間。
武青嬰見狀,心里也有些后悔,覺得話說的重了些,爹爹平日里確實有許多不好,但不該被自己如此遷怒。
可一想到朱九真和衛壁徹夜未歸,心頭又不禁火起,原本想說點軟話,頓時便熄了念頭,只顧坐在軟凳上,獨自生著悶氣。
武烈出了房間,轉頭便又去了書房,這里的陳設非常簡單,只有一張書桌,兩面書柜,唯獨背后一幅巨大的輿圖掛在墻上,瞧著十分醒目。
若仔細去看,就會發現,這并非普通的陸輿圖,實則是一幅海圖。
要知昆侖山地處西陲,離海邊足有萬里之遙,有人窮盡一生,估計都不曾見過一回大海,在這里掛一幅海圖,著實是一件極其怪異之事。
武烈一進房間,便徑直來到輿圖前,然后默默駐足,出神良久。
五年來,這幾乎已經成了他最大的習慣,即便海圖上始終干干凈凈,上面的每一條弧線,實則早已經爛熟于心。
“冰火島,冰火島,你到底在哪里呢?”武烈喃喃一句,眼睛微微瞇起。
曾幾何時,他不止一次動過出海的念頭,可面對浩瀚無邊的大海,每次又都會把這股沖動壓下來。
人力終究不可與天斗,沒有萬全準備,他實在不敢冒險。
也因此,這些年來,他才會選擇對朱九真噓寒問暖,哪怕朱長齡下落不明,也強忍住了吞并掉朱家的念頭。
造船出海畢竟需要時間,他自認有耐心可以和朱九真耗下去,但隨著工期一天天臨近,他也不可避免的有些急躁起來。
武青嬰的話語突然開始一遍遍在耳邊回響,武烈莫名感到心緒難寧,連平日里最愛看的海圖,今天也有些看不進去,神情不由得陰沉下來。
“咚咚咚……”
門外突然響起一道小心翼翼的敲門聲,武烈撇過頭,面上頃刻間恢復了正常,而后淡淡開口:“進!”
“吱呀”一聲,門被從外推開,一個須發斑白,富商打扮的老者走了進來,對著武烈躬身稟道:“老爺,張二那邊來了消息!”
“哦?”
武烈聞言,雙眼猛地一亮,面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往前快走兩步,忙道:“那邊怎么說?”
老者言簡意賅地說道:“張二說船已經陰干完畢,但要出海,還得等風……”
“要多久?”武烈不通海事,有些詫異地問了一句。
老者如實道:“大約要到六月!”
“這樣啊!”
武烈點了點頭,感覺到時間充裕,突然又不怎么慌了,原本已經對朱九真生出的淺淡殺意,也在不知不覺間,暗暗收斂起來。
如果有可能,他并不想對這個侄女下手,畢竟是義兄的女兒,哪怕為了江湖名聲,自己也該保護好這僅剩的一條血脈。
“六月好,六月好,那就再等等,再等等……”武烈暗暗松了口氣,只覺壓力驟減,轉而又問:“對了,衛壁那邊有消息了嗎?”
“還沒有!”
老者搖了搖頭,又安慰道:“不過衛少爺武功高強,咱們連環莊也非寂籍無名之輩,想來應該不會有什么問題……”
“我擔心的是這個嗎?”
武烈哼了一聲,道:“我是怕這兩人給我做出什么瓜田李下的丑事,先不說青嬰能不能接受,連環莊也丟不起這個人!”
老者聞言,面上也是一陣尷尬,有些話大家心里清楚就好,但是說出來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一陣尷尬的沉默中,外面突然傳來一道急匆匆的腳步聲,兩人下意識轉頭望去,就先聽到了武青嬰帶著哭腔的呼嚎:“爹!爹!”
武烈一驚,正要應聲,門已經被砰地一聲推開,只見武青嬰氣喘吁吁,滿臉淚痕地站在門口,整個人都似有搖搖欲墜之感。
“青嬰,何事如此慌亂?”武烈上前一步,忙扶住自家女兒,語氣也變得焦急。
武青嬰看了他一眼,突然又開始簌簌流淚,半晌方才嚎哭出聲:“衛師兄,衛師兄……他死了!”
“什么?”武烈大驚失色,接著勃然怒道:“誰干的?”
武青嬰搖了搖頭,抽泣道:“爹爹去問朱九真吧,衛師兄的尸體就是她帶回來的,我要問她,她就是不說……”
武烈眉心一跳,臉色頓時垮了下來,渾身冒出凜冽殺意,只冷冷道了句“隨我過去”,拔腿便往外走。
幾人前后腳到了前廳暖閣,這里已經亂做一團,武烈只是一眼,便鎖住人群中奄奄一息的朱九真,以及衛壁那滿是血污的尸體。
他眉峰一揚,大手一撥,眾人只覺一道巨力襲來,甚至來不及抵抗,人群便已經被推開一條縫來。
“武叔叔!”
朱九真臉色蒼白,身上也穢臭難看,渾身上下已看不出一點往日“雪嶺雙姝”的風采。
她起身盈盈一拜,淚珠便已止不住的落下,忽地,卻似腿腳一軟,身子猛地往前躥了兩步。
“小心!”
武烈微一抬手,便將人穩穩扶住,手下不著痕跡地自她腕門摸過,當即挑眉道:“你中毒了?”
朱九真只點了點頭,接著,整個人就好似不堪重負,額頭冒出一層虛汗。
見此,武烈心中疑竇大減,收回略帶審視的目光,沉聲問道:“真兒,你表哥是誰殺的?”
朱九真看了他一眼,面上猶豫片刻,才緩緩說出一個名字:“張無忌!”
“什么?”不光武烈,在場眾人也是大驚。
“你沒看錯?”武烈強忍震驚,皺眉問道。
朱九真卻是點了點頭,肯定道:“武叔叔,盡管已經過去這么多年,但我絕對不會認錯!”
“嘶……”
武烈不由得吸了一口長氣,但很快,心里就泛起淡淡的竊喜,連愛徒被殺的悲痛都壓了下去,忙確認道:“你確定?”
朱九真盯著他的眼睛,認真道:“我確定,張無忌……他回來了!”
武烈沉默消化著這個消息,好半晌,才重新開口,皺眉道:“我記得張無忌身中寒毒,功夫也是一般,就算再練五年,也不該是衛壁的對手,他是如何辦到的?真兒,你把事情的經過詳細說說!”
朱九真點點頭,便開始將昨晚的經歷細細道來:“……我和表哥驅使著平西將軍,一路追趕那農夫到了雪嶺后邊的一處山崖,便是在那里遇到的張無忌……”
“也不知道他這五年經歷了什么,完全成了一副野人模樣,我有些害怕,不敢上前,反倒是表哥想捉了他來孝敬您,結果就中了張無忌提前布下的陷阱!”
說到這里,朱九真又有些哽咽起來,聲音也帶了些顫。
武烈卻沒精力管這些,連安慰都沒一句,追問道:“他用了毒?”
朱九真一邊擦淚,一邊點頭:“是的,那毒厲害的緊,我離的遠,只聞到一點點,便有些頭暈目眩,表哥最為嚴重,根本無力反抗,就被張無忌給殺了。”
“原來如此!”
武烈立時恍然,他知道張無忌和胡青牛學過醫術,配出什么毒藥來都不稀奇。
又靜聽了片刻,將毒藥細節仔細問了,他才猛地拍掌,大聲道:“你們如今發現了他的行藏,他定是不會再逗留的,我得趕緊帶人過去,把他抓到才行!”
說罷,他又看了一眼默默流淚的二女,交代道:“真兒你好好在家養傷,衛壁的仇就由武叔叔來報,青嬰的話……”
他嘆了口氣:“替你師兄把尸身好好裝殮吧!”
二人小聲應了,見武烈要走,朱九真忙叫了一聲,提醒道:“武叔叔要當心,那人用毒厲害,還是多帶些人,以防萬一。”
武烈冷笑一聲,擺擺手,頗為自信道:“毒用的再好,也只能攻其不備,我只要提前做好提防,自不怕他。不過真兒你的擔心沒錯,這一次我會把莊內好手全部帶上,定叫他插翅難逃!”
只要抓住了張無忌,冰火島對自己就再不是秘密了!
朱九真聞言,這才起身一拜,鄭重道:“那真兒就預祝武叔叔凱旋歸來!”
武烈點點頭,不由豪邁一笑,掃了一眼房內眾人,這才風風火火地離開了。
朱九真瞇眼瞧著他的背影,冷意從眼角流瀉而下,可待武青嬰一望過來,頃刻間,便又恢復到那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
……
“踏踏踏……”
“看那邊,朱小姐說的草廬!”
“那里果然有人!”
“……”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接著便是七嘴八舌的呼喝聲,很顯然,來的人十分囂張,并沒有隱匿行藏的打算!
朱無視緩緩睜開雙眼,遠遠就看到前方雪面出現了一條黑線,待到越來越近,顯露真容,才發現竟是一隊全副武裝的人馬。
他們各個手執長刀,一臉肅容,一來便將草廬圍了個團團轉。
武烈則一身勁裝,立在人前,瞇眼瞧著草廬中的朱無視,眸子里滿是得意。
他背起雙手,面上并無劍拔弩張之態,只輕輕一笑,朗聲道:“張無忌,你竟然還活著!”
朱無視垂下眸子,嘆了口氣,語氣有些意味深長:“是啊,我本來該死的,但不知道為什么,老天偏又叫我活下來了!”
“呵……”武烈冷笑一聲,道:“那不錯,我正好有許多問題要問你!”
朱無視點了點頭:“可我不一定知道答案!”
聞言,武烈眸子陡然一凝,呵了一聲,詫異道:“你好像一點都不怕?是覺得能用毒嗎?”
說罷,他又嗤笑一聲,緩緩說道:“可惜啊可惜,我有師門圣藥辟毒丹,你的手段對我根本無用!”
朱無視默然無語,武烈只當他怕了,長笑一聲后,陡然喝道:“我問你,朱長齡朱大哥是不是死了?”
“我不知道……”
朱無視看了他一眼,如實道:“我想應該是死了吧?”
武烈眸子閃了閃,頓了幾息后,又道:“那你呢,為什么又要回來?是想復仇?”
朱無視沉默片刻,忽地笑了,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但張無忌應該是想過的,所以我需要做一些事情。”
武烈眉頭一皺,沒聽太明白,不由冷笑:“裝模作樣,你以為能嚇到我?”
說罷,他往前邁了一步,內勁外溢,瞬間在地上炸出一個小坑!
“你想要屠龍刀?”就在這時,朱無視卻忽地開口,說了一句。
武烈一怔,去勢頓止,抬眸望去,便見對方瞳子瑩瑩生光,如有異彩,心尖莫名一跳,頓時有些焦躁不安。
他只當是自己大功告成前的緊張,暗暗壓住這股情緒,怪笑道:“武林至寶,向來有德者居之,似謝遜這樣的嗜殺之人,也配擁有屠龍刀?你若肯說出冰火島的下落,便算你棄暗投明,迷途知返,我可以不追究你殺了衛壁的事情!”
朱無視聞言,再次沉默不語。
武烈卻是冷冷一笑,徹底失去耐心,他多的是手段讓對方開口,也不在乎這一時半刻。
想到這里,他擺了擺手,道:“既然你不肯說,那就去莊子里好好想想吧,別想著耍花招,不然定讓你生不如死!”
話音剛落,平地忽地刮起一陣西風,吹得他眉眼含霜,披風獵獵作響。
武烈內勁一運,武道殺氣透骨而出,瞬間朝著朱無視洶涌襲去。
可不知怎的,那殺氣甫一觸及朱無視身前,卻立時如泥牛入海,無影無蹤。
武烈一驚,眸子射出陣陣冷芒,驚疑不定地打量了朱無視兩眼,直到片刻后,才似確認了什么,猛一揮手,冷喝道:“帶走!”
他一聲令下,手下們便開始步步緊逼,越來越近。
可朱無視卻恍若未聞,自顧伸出手,一粒晶瑩的雪花打著旋落在他的掌心。
“下雪了……”
他喃喃一句,然后轉過頭,云淡風輕地開口:“你見過雪飄人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