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物資囤積，頗有斬獲。”王承恩話鋒一轉(zhuǎn)。

“李同知奉旨清查囤積居奇，兩日內(nèi)以雷霆手段，抄沒奸商糧倉六座、大布莊四家、鐵料行兩家……”

“計得糧秣八萬九千余石，上好松江棉布一萬一千匹，生熟鐵料近二十萬斤均已封存入庫，只是…”

王承恩聲音低了下去：“經(jīng)此一事，京中大小商鋪人心惶惶，開市者不足三成，市面頗顯蕭條…”

意料之中。

鐵血手段必然伴隨陣痛，朱明眼神沒有絲毫波動。

“非常之時，顧不得許多，命順天府張貼安民告示，言明只懲奸商，守法經(jīng)營絕不波及。”

“再從京營中調(diào)出一波士兵，同五城兵馬司加強(qiáng)巡防，嚴(yán)打趁亂劫掠者。”

“老奴遵旨！”

“募兵之事……”說到此處，王承恩的聲音又陡然拔高，“皇爺，這可是天大的喜訊。”

朱明目光一凝：“講！”

“自皇爺在刑場…龍體有恙。”王承恩謹(jǐn)慎地避開了“遇刺”二字。

“英國公張世澤、駙馬都尉鞏永固、王尚書等奉旨繼續(xù)募兵。”

“短短兩日，僅京城之內(nèi)駙馬爺便招得精壯一萬五千余人，英國公等人在京畿流民及周邊州縣，又募得六千余眾，合計兩萬一千余人。”

“只不過因招募人數(shù)太多，這兩萬一千人的身份暫未全部核查。”

兩萬一千人？

饒是朱明心志堅如鐵石，此刻也不禁瞳孔微縮。

這數(shù)字遠(yuǎn)超他的預(yù)期！

要知道他設(shè)定的募兵標(biāo)準(zhǔn)極高，身家清白、身強(qiáng)力壯、敢效死命。

在人心惶惶的北京城，在闖王大軍壓境的陰影下，兩天招到兩萬多人？

這簡直是個奇跡！

“如何…如此之速？”朱明的聲音帶著一絲探究。

“皇爺圣明燭照。”王承恩激動得聲音發(fā)顫。

“其一，全賴皇爺刑場之上天威浩蕩，誅國賊、焚地契、立‘永佃’、設(shè)‘平準(zhǔn)’、補(bǔ)軍餉、字字入民心。”

“百姓尤其是那些失了田地的流民，那些人被貪官污吏盤剝得活不下去的佃戶是真把皇爺當(dāng)成了救星。”

他喘了口氣，眼中閃過一絲后怕與慶幸交織的復(fù)雜光芒：“其二，卻是那幫該死的建虜幫了大忙。”

“哦？”朱明眉峰一挑。

“刑場之上，建虜那伙人假扮闖賊殺人放火，制造混亂，雖未傷及皇爺天顏，卻…卻當(dāng)場造成了一百三十七名無辜百姓死去，傷者逾三百之眾。”

“此事已傳遍京城，百姓皆言闖賊兇殘暴虐，尚未破城便如此濫殺，若真讓其進(jìn)了北京，豈不要屠城滅種？”

“因而百姓恐懼之心遍及全城。”

他頓了頓，語氣轉(zhuǎn)為激昂：“恰在此時，朝廷募兵令出：餉厚，有田，敢拼命就有活路，更有皇爺金口玉言絕不拖欠軍餉。”

“兩相對比之下，那些怕被闖賊屠戮的青壯，那些想給慘死親人報仇的漢子，那些想搏個前程、給家里掙幾畝活命田的流民可不就都涌到募兵點(diǎn)去了。”

“英國公說：好些人是咬著牙、紅著眼來報名的，言道與其等闖賊來殺，不如跟著皇上，殺出一條血路，掙個活命立身的根本。”

朱明靠在柔軟的引枕上，望著頭頂明黃帳幔上繁復(fù)的龍紋，久久無語。

歷史的吊詭與諷刺，莫過于此。

敵人的瘋狂刺殺，制造的恐怖與血仇竟陰差陽錯地成了他凝聚人心、擴(kuò)充軍力的最強(qiáng)催化劑。

這究竟是幸運(yùn)，還是莫大的悲哀？

他心中那點(diǎn)因穿越者先知而生的優(yōu)越感，在這一刻被現(xiàn)實擊得粉碎。

大明這盤棋，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稍有不慎，便是滿盤皆輸，萬劫不復(fù)。

“新兵可有兵械？”朱明收束心神，問出關(guān)鍵。

王承恩略作思考，便道：“刀槍矛頭尚能支應(yīng)，武庫舊存，加上抄沒勛貴府邸所得，再緊急趕制一批，還略有超出。”

“只是甲胄奇缺，正如奴婢方才所言。”

接著王承恩猶豫了一下，補(bǔ)充道：“還有新兵驟然聚集，營房、御寒被服、口糧壓力亦是極大，這兩日天寒已有數(shù)百新兵凍傷了手腳…”

聽聞此言，朱明有些無奈，沒想到人是招到了，可別的問題又接踵而至。

念及此，他閉上眼睛，沉思了片刻，隨后他睜開了眼：

“傳旨英國公、王家彥、鞏永固，營房不足就征用空置官衙、寺廟、倉庫。”

“被服不足，將抄沒奸商所得布匹棉花優(yōu)先趕制，口糧就從李若璉抄沒的糧食中撥付。”

“朕要讓那些將士們知道，跟著朕，凍不著，餓不著，虧欠他們的，朕會用建虜和闖賊的血來加倍償還。”

“至于甲胄…”他眼中寒光一閃，“讓工部的人給朕想辦法，棉甲、皮甲，哪怕厚實點(diǎn)的號衣先頂上。”

“火銃和精甲是精銳的命根子，優(yōu)先供給凈軍和天衛(wèi)營，至于新兵先供上棉服。”

“老奴明白。”王承恩肅然應(yīng)諾。

“還有一事，鼠疫如何了？”朱明想起那日刑場那人擠人的場面，當(dāng)時沒覺得什么。

現(xiàn)在想來，那簡直是瘟疫傳播的溫床。

聽聞此言，王承恩臉上露出一絲劫后余生的慶幸。

“托皇爺洪福，刑場那日太過混亂，人員摩肩接踵，確有一些兵士和百姓染病。”

“但奇的是此次染病者，病勢遠(yuǎn)不如去歲秋冬那般酷烈，發(fā)熱、腫塊等病狀依舊，但神志昏沉、嘔血便血而亡者，大大減少。”

“結(jié)果呢？”朱明追問，心提到了嗓子眼。

“天佑大明。”王承恩聲音帶著激動。

“雖仍有數(shù)十兵卒出現(xiàn)高熱、脖頸腫大的鼠疫之癥，但較之去歲動輒十室九空的慘狀已是天壤之別。”

“太醫(yī)說此疫毒性似乎確比去歲溫和，加之隔離、沸煮、達(dá)原飲三管齊下，染病者大多只是高熱數(shù)日，卻少有咳血暴斃之象。”

“兩日來，癘人坊中僅亡故八人，余者皆在好轉(zhuǎn)。”

八人，朱明心中一塊巨石轟然落地。

他猛地想起史書上那個模糊的記載：崇禎十六年末至十七年初，肆虐北直隸的鼠疫奇跡般地快速消退。

據(jù)史推測，可能是因為人口銳減、天氣寒冷、病毒變異、毒性減弱等多種因素疊加。

至于具體為何，以明朝的醫(yī)學(xué)能力，暫時還探究不出來。

“太醫(yī)院有功，重賞，之后太醫(yī)院所需藥物、人手全力保障。”朱明果斷下令。

“老奴遵旨。”

最后王承恩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還有一事，李同知密報趙遠(yuǎn)明找到了。”

聽聞此言，朱明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虛弱的身體里仿佛注入了新的力量。

“人在何處？情形如何？”

“仍在崇文門的一處小院，深居簡出。”王承恩回稟。

“李同知已派最精干的暗哨，化裝成貨郎、更夫，將其住所前后左右圍得如同鐵桶，日夜監(jiān)視，絕無疏漏。”

聞此朱明蒼白的臉上終于浮現(xiàn)出一抹亮色。

他在王承恩的攙扶下，緩緩坐直了身體。

就連肩頭的傷口傳來一陣刺痛，他也恍若未覺。

“更衣。”朱明的聲音依舊虛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扶朕去窗邊看看。”

王承恩大驚：“皇爺，您的龍體…”

“朕死不了。”朱明打斷了他。

王承恩不敢再勸，小心翼翼地攙扶朱明下榻，并為他披上厚實的貂裘。

天色已經(jīng)大亮。

鉛灰色的云層低垂，但縫隙間透出的陽光卻比前幾日多了幾分力度。

朱明極目望去，越過紫禁城層層疊疊的金色琉璃瓦頂。

他仿佛聽到新兵的操練號子，鐵匠鋪晝夜不息的錘打，隔離營區(qū)飄來的藥味……

崇禎十七年的正月初二，大明的皇帝從昏迷中醒來。

爐火正紅，而爐外的風(fēng)雪，遠(yuǎn)未停息。

驚蟄將至，萬物蠢動，殺機(jī)與生機(jī)皆在寒冰之下悄然勃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