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營地里的篝火還泛著暗紅色的余燼。孫傳庭一腳碾滅火星，靴底與炭灰摩擦發(fā)出細微的“嗤嗤“聲。

“拆帳篷，裝車。“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像一把鈍刀刮過凍土，“半刻鐘后啟程。”

張小山第一個跳起來，這孩子睡覺時都攥著匕首，此刻刀刃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他麻利地卷起帳篷布，突然手一頓——遠處崞縣城墻上，幾點火把正急速移動。

“老爺！城上有動靜！”

孫傳庭頭也不抬，繼續(xù)捆扎糧袋：“看到了。”他系緊最后一個繩結(jié)，轉(zhuǎn)向已經(jīng)整裝待發(fā)的趙大柱，“按第二預(yù)案，你帶大刀隊斷后。”

趙大柱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齒。他拍了拍腰間新繳獲的腰刀——那是昨夜從差役尸體上扒的，刀柄上還纏著半截染血的穗子。

營地迅速蘇醒。女人們抱著睡眼惺忪的孩子爬上輜重車，男人們沉默地推起糧車。王栓柱帶著幾個陜西漢子走在最前頭——他們熟悉這一帶每一條小路，知道哪段官道最不容易設(shè)卡。

當(dāng)?shù)谝豢|晨光爬上崞縣城垛時，車隊已經(jīng)隱入官道旁的榆樹林。孫傳庭勒馬回望，城墻上的火把已經(jīng)聚成一片，隱約能聽到銅鑼的急響。

崞縣縣衙內(nèi)

“都死了？！”縣丞周茂才的茶盞砸在地上，碎瓷片濺到跪地的更夫臉上，“十二個帶刀的，被一群商販宰了？”

更夫額頭抵著青磚，聲音發(fā)顫：“回、回老爺，東門巷子里全是血...王班頭的腦袋掛在糧店招牌上...”

“糧呢？”周茂才突然揪住師爺?shù)囊骂I(lǐng)，“官倉的糧呢？”

師爺?shù)乃惚P珠子嘩啦掉了一地：“昨夜運去的二百石新粟...全、全沒了...”

堂下幾個衙役不自覺地往后縮。他們認得王班頭那伙人的本事——平日里欺男霸女從沒失過手，如今卻像宰雞似的被人剁了。

“查！立刻派...”周茂才突然噎住。他頹然坐回太師椅，指甲摳著扶手上的雕花——派誰去？最能打的都死絕了。況且...他瞥了眼案頭那本假賬，冷汗順著太陽穴滑下來。那批糧食本該在賬上寫成“霉變銷毀的...”

“大人，”師爺湊過來耳語，“天亮前有支商隊往西去了，打著'孫'字旗。”

“孫？”周茂才突然想起前日接到的邸報——代州孫傳庭辭官歸鄉(xiāng)，據(jù)說在經(jīng)營商隊。他猛地攥緊拳頭，又緩緩松開：“去，把東門巷子清理干凈...此事不得聲張。”

“那追剿...”

“剿個屁！”周茂才一腳踢翻案幾，“孫傳庭雖辭官，但在官場中也是有關(guān)系的，現(xiàn)在還不知道是不是他截的，動靜要是鬧大了，你是想讓按察使大人知道官糧去哪了嗎？”

官道上，車隊已經(jīng)走出十里地。孫傳庭抬手示意休息，自己卻登上路邊土丘，用張鐵錘打造的黃銅望遠鏡回望崞縣方向——官道空空蕩蕩，連個追兵的影子都沒有。

“老爺神機妙算。”李二狗湊過來遞上水囊，“那群狗官果然不敢追。”

孫傳庭沒接話，只是把望遠鏡遞給張小山：“看看城頭。”

少年瞇起眼調(diào)整焦距，突然輕呼：“他們在...撤旗？”只見崞縣城樓上，代表縣衙的藍底官旗正被緩緩降下——這是官員治下出大事時才有的舉動。

“做賊心虛。”孫傳庭冷笑一聲，轉(zhuǎn)向正在啃干糧的王栓柱，“你估計，周縣丞接下來會如何遮掩？”

王栓柱抹了把嘴上的餅渣：“先報個'匪患'，再讓大戶們'捐糧'補窟窿。”他眼中閃過一絲恨意，“澄城縣就這么干的。”

孫傳庭點點頭，從懷中掏出那本賬冊。晨光下，紙頁上“澄城賑災(zāi)糧“幾個字格外刺目。他撕下關(guān)鍵幾頁交給張小山：“貼身藏好。剩下的...”手指一松，賬冊落入路旁的溪水中，墨跡很快暈染開來。

“老爺！”王栓柱急得伸手去撈，“這可是證據(jù)！”

“真證據(jù)在這。”孫傳庭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又指向溪邊幾個災(zāi)民孩童，“也在他們肚子里——吃過官倉糧的，都是人證。”

日頭漸高時，車隊拐上一條岔道。這條路繞遠十里，但直通忻州。孫傳庭特意讓趙大柱把繳獲的差役腰刀掛在車轅上——陽光下，那些帶血的刀穗像一串警告的旗幟。

《行程錄》在這天的記載異常簡短：崞縣事畢，禍根已種；周某必尋報復(fù)，須早結(jié)范氏之盟；王栓柱可作關(guān)中向?qū)А?

當(dāng)夜扎營時，孫傳庭破例允許燃起大堆篝火。火光中，新加入的災(zāi)民們第一次放開肚皮吃上了真正的糧食。郭雀兒抱著吃飽的弟弟，突然對張小山說：“俺想學(xué)認字。”

“為啥？”

“等到了太原...俺要親手寫狀紙。”

遠處山脊上，一只夜梟掠過月光。它銳利的眼睛能看到，這支越來越龐大的隊伍，正像一柄出鞘的刀，緩緩刺向山西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