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月看見媽媽又拿了一瓶飲料出來,她還沒在桌上放穩,大伯家的女兒就迫不及待地搶走,將飲料抱在懷中,其他小孩頓時開始哭鬧。
媽媽走過去想拿回來,但小女孩不肯松手。兩人開始拉扯,一時間難分勝負。突然,媽媽手上一滑,小女孩就從凳子上摔了下去。她摔的一點也不重,但哭的很大聲,把大人們的目光都吸引過去。
媽媽趕緊把她扶起來,然后把飲料遞給她,她沒哭了,也接過了飲料,卻在拿到飲料之后惡狠狠地咬了媽媽的手臂。
媽媽生氣地拍了她的頭,那力道也不重,但立刻引得小女孩媽媽的不滿。
她扔掉筷子,拉開板凳,一路小跑著來到這邊,用力地推開媽媽,讓她別碰自己孩子。
媽媽隨口說了一句:“就隨便碰了一下,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就大聲吼著:“我家孩子跟你家的可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做錯事了,還咬人!難道不能打不能罵?”
“要打要罵也是我來!你算什么東西?”
“我不算什么東西?這是我家!你滾!帶著你沒教養的孩子快滾!”
“你家小孩才沒教養,就知道沉著臉也不叫人。我欠你家錢嗎?”
“我們也不欠你的!她在家想叫誰叫誰,還用得著看你臉色?”
也不知道是誰先動的手,兩人很快扭打到了一起,小孩們都嚇得躲在一旁。
伊月笨拙的爸爸還在拉著妻子,大伯卻已經毫不猶豫地加入戰局。眼看妻子只有挨打的份,他也開始和大哥動手,這下場面徹底失控了。
伊月還在想著要不要幫自己爸媽,大伯的兒子已經紅著眼向她走過來,表哥攔住對方把她護在身后。
那位大學生年齡比表哥大,身材卻瘦弱許多。于是他只能站在那里,徒勞無功地喊著讓大人們住手。
最后還是靠著幾位匆匆到來的鄰居幫忙才合力拉開他們,他們隔著圓桌相對而坐,仇恨地望著對方,每個人都衣衫零亂,灰頭土臉。
“怎么了,這是?”伊月聽到熟悉的聲音,她抬頭看去,只見奶奶在幾位鄰家嬸嬸的攙扶下走了進來。嬸嬸們扶著奶奶坐下后,就立刻和幫忙拉架的鄰居一同借故離開。
奶奶沒有得到回答,她的子孫們都低著頭默不作聲。“挺熱鬧啊!你們好啊!年輕就是好啊!”奶奶拿著拐杖指著他們問,“你們為什么打架啊?”
大伯率先開口:“媽,老幺的媳婦說我家孩子沒教養,說讓我們走呢。阿慧氣不過才動手的。”
奶奶不置可否,望著他的一雙兒女出神。
“難道不是嗎?”媽媽不甘示弱,“你們哪一次回來不是擺出人上人的樣子,你們的孩子哪次不是搶飲料,搶零食,搶水果。她自己也不要,就知道浪費,教訓她一下還咬人。您看看!”媽媽露出胳膊上青色泛紅的牙印。
奶奶看了看她,隨后將目光停留在伊月身上。她對幾個子女說:“現在天還沒黑,讓你們愛人帶著孩子們出去散散步,現在山里的花草還沒枯萎,總歸是值得看的。”
奶奶說的很平靜,伊月卻覺得害怕,其他人都心領神會地離開了,她卻蹲在地上,任憑爸媽怎么拉扯都不肯起身,他們已經把她拖到門外了,但她扒在門框上,怎么都不肯放手。
“老幺,讓她留下吧。”最終還是奶奶開口,他們才松開手。將伊月安置在板凳上坐好后,媽媽就帶著弟弟離開了,他們走的時候關了大門,將最后一縷陽光拒之門外。
等到他們都離開后,奶奶站起身,她沒有看向一旁沉默的子女,而是開始收拾一片狼藉的堂屋。她一開始動手,其他人也沒閑著,伊月也幫忙打掃,他們很快就把房間收拾干凈,就像從未發生過打斗。
隨后奶奶又坐下來,其他人陸續忙完就又站到她的身前。伊月坐得很遠,她知道他們將要談論的事與自己無關,但仍側耳聆聽。
她不想自己總是蒙在鼓里,再曲意逢迎大人們的善變。
“六個,不多不少!”奶奶數著身前的人,“你們能全部回來,我很開心。你們打架,我也開心。但你們不開心,因為我還活著,活得好好的卻耽誤了你們的時間。宗民,我說的對不對?”
“您把我們當成什么了?真是莫名其妙,我看您是老糊涂了。”大伯似乎很不服氣被這樣看待,特別是被單獨點名。
“我是老了,可一點都不糊涂。你每次回來都說這里的路不好走。總共才一天的時間,你就盯著你那個車看半天!”
“我這不是怕出了什么狀況回不去嘛?”大伯為自己辯解。
“你說那條路不好走,你小時候發高燒我就和你爸打那去的鎮醫院。在把你送過去后,我再趕回家照顧你的弟弟妹妹。為什么不一個人去?還不是你說的不好走怕摔著你,磕著你。”
“現在跟以前怎么能一樣呢?”大伯仍想著繼續辯解。
奶奶卻不再理他,自顧自地說道:“我呢,前兩天去了縣城的醫院,就是你們爸爸呆過的那家醫院。他們也是一樣的說辭,什么晚期,什么療法。”
她的幾位子女面面相覷,奶奶平靜地繼續說:“你們聽過這些話,上次你們爸爸不清醒。現在趁著我還清醒,就把你們叫回來,把話說開了,你們別勸我去醫院,也別給我開亂七八糟的藥。”
“這怎么行呢?媽,我送您去醫院!”大伯激動地說道,說著他就要上前拉人,可奶奶不領情,還用拐杖打他,他只能尷尬地呆站在原地。
“你這做大的,是一點也不懂得心疼弟弟妹妹啊!我不像你爸爸那樣耳朵根子軟,偏聽偏信。”
“這可不行!媽,我們還是要盡心的。”二伯說道。
“是啊是啊!要是我們什么都不做,別人怎么看待我們?”大伯趕緊附和。
奶奶看著他們點了點頭,緩緩說道:“我是盼這一天,又是怕這一天。盼是只有這一天能見著你們所有人,怕是過了這一天我誰也見不到了。現在我盼著了,你們也就盡心了。”
幾個子女還想勸說,但奶奶阻止了他們,繼續說道:“我現在要說的話,你們都坐下來聽好!你們要是不聽,那我就再也不說了!”
幾個人都退回到圓桌上落座,他們那么默契,彷佛已預演多次。
奶奶將拐杖放在地上,輕嘆道:“宗民啊,你覺得自己要盡孝,你的弟弟妹妹也覺得自己要盡孝。你娶了城里的媳婦,你是有錢。但他們呢?”
“你看老三,為老頭子的事和她婆家鬧翻了,離了離了也不敢來看我。還有老幺,他這個樓房從當年建成到現在都沒粉墻,他媳婦嫁過來就沒過幾天好日子。”
“你再看看他女兒,她跟你家小的那個一般大,但她沒幾件新衣服,也沒有玩具,她明明是這個年代的人卻要吃著我們那一輩人的苦頭。你們這般的盡孝又是何苦來哉?”
奶奶說的那么清晰,仿佛這些話語在她心里說了千百遍。
“你是可以多出點錢,但你媳婦又怎么想?你們今天鬧,還不是為這些陳年舊事。”
“我問過了,這個病治不了的,就是時候到了。你們當初花了多少錢,你們沒數,我可都記著哪!
“我叫你們過來是算著到時候快年底了,你們的工作會忙,到時過不來我不怪你們。我現在叫你們一起過來,也免得別人說閑話。”
“我跟你們生疏了,再要說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你們也不喜歡。后面的事交給老幺,他怎么辦你們不要管,他怎么辦都是我的意思!”
“現在你們可以回去了,要是覺得晚就在這里住下。你們的房子塌成那樣,早都住不得人了,老幺留在家里不就是盼著你們回來時能有個去處么?”
奶奶說完話,她仿佛已用盡力氣,但仍強撐著站起身。她拒絕被攙扶也沒有和守在外面的其他人說話。她一步一步地往山上走,自山谷吹來的疾風也不能阻止她的腳步。
生老病死是世界的基本規則,無法被更改。
“那些星星真的是去世的人嗎?”小小的伊月望著滿天星辰問身邊的奶奶,那時她還扎著漂亮的辮子。
“當然不是,都是騙小孩子的。”
“那去世的人去哪了?我們還能再見到他們嗎?”
奶奶嘆了口氣說:“他們去了再也回不來的地方。我們再也見不到他們啦!”
“那我以后再也見不到你了怎么辦?”
“嗯……總會有那么一天的。”
“可是我害怕突然見不到你了。”
“嗯……那你就把今天當成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吧。”
伊月再也見不到奶奶了,那時已是冬天,天空連續下了幾天的雪。周三的時候爸爸帶來了這個消息,他同時帶來的還有一件嶄新的毛衣,問她是不是要回去?
她望著天空想了一會,她想起小時候喜歡低頭看地面的枯葉,現在卻總喜歡抬頭仰望天空,她以為它們是自己親密無間的朋友,但此時望去的天空那么模糊,那么陌生。
她又想起同學們悲憫的目光,老師戚切的話語,想到奶奶對她的叮囑。
她說不回去了,要忙著復習,準備期末考試。
她是驕傲,是榜樣。這是多么沉重的王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