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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君使

亥時未至,中軍轅門前早已列滿火把。

赤色流光蜿蜒而去,在十里山場上鋪開綿延火龍,甚至將漫天的晦暗云雨都照得如生紅霞。

鐵甲如潮,眾軍之中,飄揚著無數(shù)繪著“明”字的巨大旌旗,在長風中獵獵作響。

赤底鎏金的帥旗撞破雨幕時,前方開路的五十名重甲騎兵正縱馬踏過蒼茫山林。

后方跟來的大隊人馬中,高擎著一頂錦緞華蓋,永昌侯藍玉正在所有人的簇擁下,跨騎駿馬緩緩走來。

藍玉玄鐵肩吞上凝著發(fā)黑的血痂,火光倒映在他的眼底,泛起毒蛇般的森森冷光。

“末將等恭迎大帥凱旋!”

人群為首的總兵袁忠,斷事司斷事藍熙,經(jīng)歷司經(jīng)歷藍瑾三人,他們見到華蓋移近,呼啦啦全部跪下迎接。

一時間三人身后山呼海嘯,前軍千人紛紛跪下,恭迎永昌侯駕臨。

藍玉高坐馬上,他垂眸掃過跪倒在他馬蹄邊的人群,神色不見半點波瀾。

“我不在軍中的這段日子,你等用心了?!彼{玉策馬來到袁忠等人身邊:“朝廷自會議功,本侯屆時替你們奏表?!?

“謝大帥!”

藍瑾藍熙聞言喜不自勝,伏在藍玉馬蹄旁的泥水里,一個勁地給義父磕頭。

而旁邊的袁忠相比這二人,則顯得更加敏銳,他突然發(fā)現(xiàn),在永昌侯身后的親衛(wèi)營里,赫然有著一隊身披黑甲的陌生騎兵。

“侯爺……”袁忠抱拳起身,剛要開口發(fā)問,卻被藍玉搶先開口壓了回去。

“回中軍帳再說。”藍玉語氣低沉,如是說道。

說罷,他目光逡巡,隨意掃了一眼夾道跪迎的各級文官武將,頭也不回的對身后親兵令道:

“賞?!?

輕飄飄的一個字擲下,親兵立時言出法隨般抬來數(shù)口沉重的大木箱。

當箱蓋在雨中次第掀開,赫然露出里面滿盛的南洋珍珠和金錠銀磚,雨水噼噼啪啪砸在這些黃白之物上,連濺起的水珠都帶上了幾分誘人色彩。

藍玉看著跪了滿地的將士們爭相叩首,山呼謝恩,嘴角這才微微扯出個上揚的弧度。

大隊軍馬終匯集于蒼山,風云際會之時,漫漫大山都被千軍萬馬燃起的火光點亮。

片刻后,中軍帳。

時隔多日,藍玉又重新坐回在了那張鎏金帥案后。

牛油火把在青銅獸首燈座上爆出燈花,帳外風雨依舊,望著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藍玉略顯疲憊的神色中不禁流露出一抹欣慰。

“諸公辛苦?!彼{玉高坐在虎皮大椅上,揚了揚手:“本侯謝過。”

“為大帥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隨著袁忠?guī)ь^,滿堂盔明甲亮的將校轟然全部跪下,鎧甲碰撞聲霎時間如悶雷般響起。

藍玉正要答話,突然,中軍大帳的門簾被人用力掀開了。

料峭寒風吹進帳內(nèi),在所有人的注視下,那隊袁忠此前就注意到的黑甲騎兵,就這么大搖大擺地闖了進來。

十二騎黑甲武士猶如從地府滲出的影子,他們的鐵胄護額壓得很低,面容也隱遁在面甲之下,可后腦卻垂出兩尺余長的發(fā)辮。

他們的鎧甲形制很怪,甲片綴掛猶如碎釘,比明軍尋常鎧甲更窄更小,玄鐵護心鏡上刻有薩滿符文,字縫里還鑲嵌著靛青顏料。

他們的肩甲更是獨特,鑄成狼首的玄鐵肩吞獸下,垂著幾縷烏青色和赭紅色的布條,上面編織著叮當作響的銅錢。

這幾縷詭異的色彩點綴在他們那漆黑的鎧甲上,非但沒有起到裝飾作用,反而將他們襯托得更加陰森猙獰。

這時,最前頭的武士轉動脖頸,山鷹似的目光掠過堂中眾將,隨著他的動作,他腦后長辮的紅穗子掃過腰際,拂出輕微的沙沙聲。

“大膽!”袁忠怒視著來人,他大踏步走上前來,厲聲斥道:“你等不經(jīng)通稟,肆意擅闖中軍大帳,見到侯爺更不跪拜,未免太過無法無天了!”

“沒錯!”袁忠的話一時激起所有藍氏子侄的共鳴,眾人紛紛怒喝:“跪下!跪下!”

整個營帳群情激奮,然而這十二名黑甲騎兵恍若未聞,反倒頂著人潮音浪,向藍玉又近了幾步。

袁忠見狀頓時怒容泛起,他一把握住了腰刀,作勢就要抽刀上前。

“狂妄!”

不料下個瞬間,隨著袁忠脫口的話音,一束寒光猶如驚鴻般騰起閃過!

袁忠陡然感覺腕上一沉,他低頭看去,就見一柄雪亮的利刃,正拍在自己那只握刀的手上!

為首那黑甲騎兵持刀而立,他漠然地斜瞥了袁忠一眼,那眼神簡直就是在看一個死人。

所有人不免倒吸了一口冷氣,盡管在場眾將個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但居然無一人看清他的動作!

“吳桐何在?”

那人抬手,緩緩移開袁忠腕上的刀鋒,聲音伴隨著帳外響起的一聲雷霆。

寒風裹挾著冷雨撲進大帳,吹滅了幾盞燈火,掀動了來人腰間的衣袍,露出了一方岫巖玉腰牌。

當看清腰牌上的字時,袁忠的眼神中頓時浮現(xiàn)出一抹顫栗,他疾退兩步,難以置信地驚聲道:“建州女真?你們是……夜不收!”

“夜不收?”

滿座皆驚,所有人都聽聞過這支部隊的名字,可卻從未有人親眼見過他們。

聽說夜不收的馬蹄碾過枯枝時,連遼東的雪梟都聽不見響動。

他們是來自遼東女真部族的精銳,是游蕩在長城之外的鬼魂,是大明王朝北方邊境最銳利的海東青。

遼東的雪,早已化進了他們的血里,這支部隊終年活動在幽燕之外的白山黑水間,孤軍深入,刺探敵情,晝夜不歸。

“永昌侯,吳桐此人何在?”

望著臉色陰翳的藍玉,夜不收首領毫無半分怯色,他又問了一遍,生硬的漢話像鈍刀刮骨。

帳內(nèi)空氣驟然凝固,藍玉緊緊盯著眼前之人,這位身經(jīng)百戰(zhàn)兇橫跋扈的名將,此刻卻像是被什么無形之物,悄然扼住了咽喉。

“此人眼下正在我部營中。”藍玉每個字都像從齒縫擠出來的。

夜不收首領抬了抬手,身后騎兵同時后撤半步,動作整齊得像是共用一副筋骨。

藍玉提起一支令箭,沉聲說道:“袁忠,傳本侯令,著夜不收提調(diào)吳桐?!?

此時的袁忠依然還沉浸在面對夜不收的震驚中,直到藍玉擲出令箭,他才如夢初醒般,趕緊合手走出帳外。

遠處傳來戰(zhàn)馬嘶鳴,夜不收們齊刷刷轉身,鐵甲縫隙滲出遼東特有的松脂腥氣。

隨著他們走來,一旁馬廄里的戰(zhàn)馬開始瘋狂踢打木欄,這些畜生竟比人更早嗅到死亡氣息。

大雨中,十二彪騎打著呼哨,如離弦利箭般沖出營地。

眾將看著那些狼首肩吞甲漸漸融進漫山風雨里,不免額上冷汗直流。

他們想起,從幽州衛(wèi)到山海關,一直流傳著的一句話——

夜不收的呼嘯,是薩滿閻魔羅的催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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