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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虎踞

雨鞭抽打著營前泥地,火把在夜風中忽明忽暗。

“吳先生,請?!?

吳桐從瘴房營東廂房里走出,被幾名夜不收圍在中間,推搡著架上了馬。

他回過頭去,眼含不舍地望了一眼身后——瘴房營里還有許多未痊愈的軍民,而那遠處的高山上,藍朔樓依然昏迷不醒;觀廬營前的各族百姓仍在翹首以盼。

“不許亂看!”旁邊夜不收見他目光游離,厲聲呵斥道。

“先生!先生!”

突然,一聲稚嫩的哭喊刺破雨幕,阿蘿赤著腳從山道上奔來。

她臉上痘痂還未全褪,單薄衣衫被雨水浸透,在她的身后,還跟著十幾名瘴房營的老百姓。

老軍醫(yī)不顧身體虛弱,他拄著拐杖,步履蹣跚追趕著女孩。

老人顫抖的聲音穿透雨霧:“丫頭……回來!”

夜不收首領(lǐng)勒馬轉(zhuǎn)身,他俯瞰著攔路的眾人,狼首肩吞在火光下泛著寒光。

他抬手一揮,兩名騎兵立刻抄起得勝鉤上的馬槊,左右攔住人群。

阿蘿渾身害怕得發(fā)抖,但她還是伸開小小的胳膊,攔住眼前的龐然大物。

小姑娘仰起頭,雨水混著淚水從下頜滴落,她對著夜不收首領(lǐng)大聲喊道:“你們不能帶走吳道長……他是好人!”

“退。”夜不收首領(lǐng)的漢話生硬如鐵。

百姓們瑟縮著僵在原地,老軍醫(yī)噗通跪下,額頭重重磕進泥里:“軍爺開恩!現(xiàn)下疫病未平,離了吳道長,我們這些人活不成啊……”

吳桐喉頭滾動,他看著夜不收手里鋒利的兵器:“我跟你們走,別為難他們。”

夜不收首領(lǐng)冷笑一聲,他猛地揮起馬鞭,凌空抽響三聲。

騎兵們聞聲而動,數(shù)匹戰(zhàn)馬驟然人立而起,嘶鳴著將百姓逼退數(shù)步。

小姑娘被嚇得摔倒在地,手心登時在地上擦出血痕,她爬起身來,嘶喊著去抓吳桐的衣角。

一只鐵靴抬腳踹來,把她狠狠踢了出去,夜不收騎兵的面甲下傳出漠然的冷哼:“螻蟻?!?

“夠了!”吳桐厲聲大吼:“你們要的是我,與旁人無關(guān)!”

他深吸一口氣,看向雨中顫抖的百姓,最后把目光轉(zhuǎn)向正倒在地上,滿眼淚痕的小姑娘。

迎著女孩婆娑的淚眼,他柔聲說道:“阿蘿,回去照顧好爺爺,希望你們都能快點好起來……”

馬蹄聲驟起,泥水濺上道袍,馬隊中的吳桐根本不忍回頭。

火光中,百姓們跪成一片,老軍醫(yī)摟著哭泣的阿蘿,蒼老的手徒勞伸向半空。

“等等!”就在這時,一道瘦小的身影突然從道旁竄出。

只見小鄭和渾身濕透,他發(fā)辮散亂,琥珀色的眸子卻亮得驚人。

他撲到夜不收的馬前,在吳桐驚愕的目光中,大聲說道:“帶我一起走!”

夜不收首領(lǐng)瞇起眼睛,彎刀立時出鞘半寸:“滾開?!?

“他救了我的命!”孩子仰起頭,面容毫無懼色:“我是色目人,懂彝語、納西語、蒙語和女真語!我能當通譯!”

吳桐瞳孔驟縮:“胡鬧!回去找藍朔樓……”

“我不!”小鄭和攥緊他的衣擺,大聲說道:“我的命是您救下的,我哪兒都不去!”

夜不收首領(lǐng)冷哼一聲,馬鞭凌空甩下,小鄭和的臉頰上霎時綻開血痕!

孩子悶哼一聲,死死咬緊牙關(guān)不松手。

夜不收首領(lǐng)怒上眉梢,他正要揮鞭再打,吳桐突然揚起手臂,用自己的身軀擋在了小鄭和身前。

“這孩子我護定了!”吳桐的話音擲地有聲:“要么帶他一起走,要么帶走我的尸體——到時候你們恐怕不好跟主子交差吧?”

火把噼啪爆響,夜不收首領(lǐng)沉默片刻,突然嗤笑一聲。

他探出手抓住小鄭和的胳膊,像拎獵物般將人拽上馬背。

“漢人的把戲……倒挺感人。”

馬隊沖破雨簾,百姓的哭喊漸遠,小鄭和縮在吳桐懷里,血痕在蒼白的臉上凝結(jié)成痂。

“莫哭?!眳峭崦念^發(fā),聲音輕如蚊蚋:“不怕,有我在呢……”

暗夜如墨,唯有馬蹄聲回響在高山深壑間。

……

驟雨未歇,時間轉(zhuǎn)眼過去一夜。

馬隊攀過最后一道隘口時,天際的雨云邊緣,透出蟹殼青色的晨光。

山澗里飄蕩著乳白色的霧氣,吳桐整個人疲憊不堪,只能勉力強撐著身體坐在馬鞍上。

他能感覺到小鄭和已經(jīng)在自己懷里睡熟,孩子蜷縮的脊背正隨著呼吸微弱起伏。

吳桐強打精神,抬手揉了揉相互打架的眼皮。

他側(cè)目看去,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周圍這十二騎夜不收疾行一夜過后,絲毫不見倦色,仿佛鐵人一般。

“真是人如其名?!眳峭┌底愿拐u。

當?shù)谝豢|天光照徹云層時,馬蹄鐵叩擊巖石的脆響轉(zhuǎn)為沉悶的震顫。

吳桐猛地抬頭。

眼前景象如排闥送青,十里外的河谷平原上,玄色旌旗連天蔽日。

鐵甲洪流沿著九曲河鋪展開來,營寨層疊如巨獸鱗片,晨霧中傳來金柝與馬嘶的混響,每隔百步便有望樓拔地而起,弩車絞盤轉(zhuǎn)動的吱呀聲驚飛了滿山寒鴉。

營地中可見大隊騎兵如黑色洪流般往來穿梭,震起隆隆蹄響,動地而來!

“傅字帥旗!”吳桐雙眼圓瞪,困意頓時被拋到九霄云外:“這是傅友德的大軍!”

他面露震驚地望著遠處那巨大營盤,這方大營扯地連天,一眼不見邊際,猶如一片翻涌的汪洋大海。

當初自己剛進藍玉軍營的時候,不止一次暗暗感慨過大明的軍容盛大,然而此時此刻,和傅友德的大軍相比,藍玉的軍隊小了三倍不止!

夜不收首領(lǐng)突然勒馬,十二騎齊刷刷停在山道上。

這一下把小鄭和晃醒了,他迷迷糊糊地抬起頭來,就見下方驟然亮起百余支火把,大隊披甲騎兵踏著滿地泥濘,呼吸間就把眾人合圍在了中間。

“手令!”

喝令聲刺破雨幕,夜不收首領(lǐng)掀開袍甲,從腰間的岫巖玉腰牌旁,拽出一枚銅魚符,揮手給那名發(fā)問的軍官扔了過去。

游騎校尉接住之后,對著火光反復(fù)查驗,足足半刻鐘后,鐵閘般的軍陣才裂開一道縫隙。

馬隊穿行在營壘間,吳桐的瞳孔隨著所見景象不斷收縮。

他看到,幾個赤膊力士正將合抱粗的松木夯入地底,搭建中的砲車骨架高過三丈;

他還看到,渾身覆甲的大隊具裝騎兵在河灘來回沖刺,馬槊撕開烈風發(fā)出震耳尖嘯;

最駭人的是,沿著河岸排開了五十座鐵匠窯爐,紅亮亮的鐵水正澆進泥范,噼里啪啦炸出朵朵鐵花,騰起的青煙簡直能把半邊天空染成鉛灰色。

“下馬!”

暴喝聲響起,吳桐被一把從馬背上拽下來,踉蹌著栽進泥地里。

他抱著小鄭和,剛支穩(wěn)身子,就看見三丈外的中軍大帳轟然掀開簾幕。

“哎呀呀,你等怎能如此粗魯!這可是咱的貴客啊!”

夾雜鳳陽口音的官話仿佛裹著蜜糖,每句話的尾音處總要打個轉(zhuǎn)兒,緊接著,便是一陣洋洋溢耳的大笑。

來人生得一副彌陀體態(tài),體型胖碩如伏虎,面若滿月泛油光。

他那八尺身軀裹在金燦燦的鎏金鎖子甲里,獅蠻帶被他圓滾滾的肚皮撐得老高,瞧那模樣,活像個裝多了糯米的甜粽子。

他的大臉好似發(fā)面饅頭,頂在暗紋綢緞的滾邊領(lǐng)子上,雙頰肉垂顫巍巍的,宛若掛著兩坨剛出鍋的糖糕。

而在他的五官中,最不相稱的是他那一雙細眼,他的眼細且長,這也就導(dǎo)致他看上去渾然一副似睡非睡的模樣。

吳桐發(fā)現(xiàn),在他左眉骨上,有道寸許舊疤,笑時疤紋堆疊如菊。

可恰恰是這不顯眼的疤痕,倒讓這頗顯富態(tài)的面相平添了三分煞氣。

他走近前來,一手拍著夜不收首領(lǐng)的狼頭肩吞甲,一手捧著大肚子,笑著說道:“將士們辛苦,本帥特意備了三車臘獐子肉,一會帶回去給營里兄弟分著吃!”

“謝帥爺。”夜不收首領(lǐng)合手躬身。

帥爺?難不成他是……

這時,他慢慢轉(zhuǎn)過胖大身子,來到吳桐跟前。

低頭左右端詳了一會后,他微笑著開口問道:“那想必,您就是永昌侯口中的那位神醫(yī)嘍?”

“不敢當!”吳桐趕忙施禮:“小道見過傅帥!”

不想,來人在聽到這聲稱呼后,先是一愣,接著便放聲大笑起來,直把自己笑得見牙不見眼。

他這一笑也把吳桐笑懵了,他和小鄭和面面相覷對視了一眼,都不知他在大笑些什么。

那人好不容易止住笑聲,他雙手攙過吳桐,和藹地說:“吳道長誤會,我不是傅帥?!?

“那請問您是……”

聽到這話,這位體態(tài)豐腴的將軍側(cè)過了頭,在那雙微瞇的細眼里,乍現(xiàn)幾分狡黠精光。

不知怎的,吳桐猛然感覺一股寒意攀上后背——因為和眼前這人四目相對之際,一個詞倏忽間浮現(xiàn)在腦海里:

【笑虎】

這人緩緩開口,當聽到他的名字時,吳桐腿肚子登時一陣酸軟!

“我乃當今圣上義子,榮祿大夫,西平侯——沐英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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