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頭底下壓了幾朵月季花頭,花瓣上已有褶痕,花心處已經流出腐爛黃色的液體,花瓣上半部分還保留嬌艷的淡粉色,花瓣下部分已經枯黃脫落。
一個身材嬌小瘦弱,手指枯槁如樹枝的女人,頭耷拉在床邊,血從她的嘴角如絲線般流出,地上是一灘暗紅的血漬。
家里寂靜到聽不到一絲聲音。
大鐵門外面有摩托三輪車的“突突突”聲,婆婆趕集回來了。
她把車停到院子里,喊了一圈人名,沒人應,嘴里嘟囔著“不要臉,又去打麻將去了,阿鴻帶孩子又跑去玩了,上梁不正下梁歪。”
把圍巾摘下,用手捏著鼻尖擤了鼻涕,順手就往腳底抹。
想著去她女兒那屋看看,畢竟生病這幾年都在娘家住的,女兒婆家都不想管她,她再不管就沒人管了。
“嘭”一聲,婆婆跌坐在房間門口,她哪里想到,自己去趕個集回來,自己女兒沒了。
“臭不要臉的,還打麻將,鳳沒了,嗚嗚嗚…”婆婆捂著針扎的心口,雙手僵硬發麻好不容易給她老公撥通電話。
公公這邊麻將聲嘩啦嘩啦的,聽到這番話,很平靜的說“死不早晚的事嘛,上個月從外地中醫院主治醫生那看過,回來我就不跟你說活不長了嘛,你哭什么子呢?”
公公原本還出著牌呢,把牌一推“不來了”牌屋里烏煙瘴氣的,悶熱的很,頭上右腦處還有開顱手術的疤痕,他把鴨舌帽一戴,用胳膊肘推開玻璃門就往回家走了。“他娘的,怪不得今天手氣那么背”
等他走后,牌桌上剩下的三個人三嘴六舌的議論起來。“他女兒死他家里了?”“喲,怪可憐的”“死他家里哪里行,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她婆家人不好,你看她那老公就是個吃軟飯的”“好了,不要說了,鄉里鄉親的”
這會婆婆看公公騎電瓶車回來了,就撲了過去問“怎么辦,我可憐的鳳哇”
“趕快用車給她拉到她婆家去”公公來到她女兒床前,把她的頭扶正放在枕頭上,這張臉已經浮腫的面目全非,就如同剛捏好的泥塑人臉突然被撞到了地上,不是好笑,而是心理上的恐懼。
姐姐原本是眼睛神經里面長了東西,壓迫到視神經了,做清除手術,沒多久鼻子,口腔里又長了,以至于后來上鄂都被切除,戴著牙套,說話嗡嗡的咬字都不清楚,只能歪著頭側著耳朵聽她說話。
病房里阿北坐在她姐姐旁邊,他抻著脖子把耳朵貼近他姐姐低著的頭,阿北有時點點頭,她姐姐瘦小的身板在他身邊,就像一頭棕熊旁邊立著的麻雀。
我抱著孩子站在病房門口,也聽不到他們在說什么。
昨晚接到她姐姐的信息“小弟,我今天要做化療,你能不能請假陪我?”
“圓兒,姐姐,明天在我們市里做化療,我們去陪陪她吧,姐夫說明天忙陪不了”
“還有什么事比看病重要呢?”
“現在姐姐生病,不能上班掙錢,現在都靠姐夫一個人工作掙錢養家”
“姐夫也就是姐姐生病不能上班,他才開始上班的,這么多年不都是靠姐姐一個人的工資養他們一大家嘛,姐姐來這里看病,她公公婆婆就不能來個人過來陪嘛,你也要上班養家糊口的”
“反正明天請假我已經請好了,你可以不去,在家帶孩子,我不能再不去了”阿北拿起煙準備去廚房間抽煙。
“你一個大男人怎么方便,你姐姐畢竟是女的,萬一她上廁所不還要人扶著”
第二天天沒亮一家三口就起床,從車窗外看到天邊泛著白邊,孩子抱在懷里熟睡著。
她姐姐在住院樓門口等我們,她先是一愣,看到孩子還睡的懵懵的,趕快走過來笑臉相迎,藍白條的病號服在風里空蕩蕩的晃,她實在是太瘦小了,她的臉黑黑的,臉頰無肉,顴骨尖聳,皮膚像曬干的橘子皮。
“菲兒也來了,我以為就小弟來呢,你們都來了”他姐姐感受到了久違的重視,發自內心的開心。
清晨太陽出來藏在樹林后面,把它的光芒從樹葉的縫隙偷偷的灑到地面,形成了丁達爾效應,一只鴿子從噴泉中央穿過,難得的祥和安寧與神圣,轉頭那一棟棟高樓的每個房間都充斥著人與命運抗爭的喧囂。
他們姐弟倆坐在病床上好好聊聊天,病房里還有兩床病人,
一個是個十幾歲的小女孩腿摔斷了,父母兩人都陪著她,小女孩夜里疼的翻來覆去的哭,姐姐說吵的睡不著覺。
另一個富態滿滿的女老人,兒子和兒媳婦早上過來看她,她在跟兒子抱怨找的護工不貼心,一通抱怨,兒子就開始懟她“這里不好那里不好,哪里好?那你還是回你自己家去,不要在我這邊住了”兒媳婦就勸“你少說兩句吧”拉著她老公胳膊出病房,手臂上的馬家包彰顯著她平靜的情緒。
“你這個保險買了沒有”走廊對門那房間走來一位中年女人,瘦瘦的,中等個頭,說話火急火燎的。“這是你老公嗎?”看著阿北問。他姐姐沒說話。
“我是弟弟”阿北解釋道。
這會她姐姐從病床前站起來,拉著這個中年婦女在研究買哪個保險好,能報銷多少。
阿北去樓下去找下醫生問問什么時候做化療,順便抽支煙。
護士過來說“一號病床人在嗎?”
“在的”阿北姐姐舉了下手。
“等會回來給你頭上安裝輔助支架,你現在吃點東西上個衛生間,做做準備”護士按照章程規定做了叮囑。
從早上等到中午,菲兒看著她姑媽在吃醫院統一供應的午餐,姐姐就從里面夾菜要喂給菲兒。
“姐姐,你吃吧,我們等下出去吃”我把菲兒拉到身邊。
她猛的把筷子縮了回去,看著我說“那你們不要出醫院大門,不然出去不好進來,還要開條子,你們吃飯就去醫院食堂去吃”
“好的,那我們先去吃飯,俺姐,你先吃飽飯,下午醫生說會安排你做化療”阿北過來抱著菲兒跟他姐姐說好就下樓了。
醫院食堂的飯真的不好吃,面條就像粥一樣。
四處都是高樓圍起,好在還有一大塊草坪可以坐著休息下。菲兒在草坪上奔跑嬉戲。
“姐夫,今天來不來呀?”我皺著眉頭問,此刻太陽正值當空。
“來的,可能下午到吧,趕上姐姐去做化療”阿北也不確定,但也只能安慰道。
“姐夫也不來,姐姐公婆也不來,你爸爸媽媽也不來一個,起先姐姐也沒有提前通知今天要做化療”
“姐姐那么好強,她去哪里看病估計都是自己做的決定自己去。”
“那要姐夫干嘛呢,他不是最聽姐姐話了嘛,婆婆說姐夫,姐姐讓他向東他不敢向西的主。”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姐姐不讓姐夫陪著的”阿北摸了摸頭
“不舍得讓姐夫請假陪著,那倒會讓你請假陪著?”我聽他這樣一說,有點憋屈。“你趕快給姐夫電話,讓他馬上來醫院”
菲兒跑累了,我坐在草地上抱著她睡覺,阿北把外套脫下來給菲蓋上。
“昨晚,你說上午就能化療完,中午就能回家了,看這會都到下午了,姐夫也不來,你也去問問醫生到底什么時候給姐姐安排做化療?”我也是有點情緒低落了,一直在等,從來沒覺得時間像今天這么漫長。
阿北深深嘆口氣,就四仰八叉的躺在草坪上,頭枕在我的膝蓋上。
“小弟,醫生讓我去拍個片子,我頭上輔助支架戴上了,你等會用輪椅推著我過去”是她姐姐給他發的消息。
“我帶姐姐去拍片子,你就在這待著等孩子睡醒,等會我來接你們”阿北起來,撣了撣身上的草屑。
不一會,就看到阿北推著他姐姐的輪椅靠近草坪邊上的環繞道路緩慢走過,他姐姐頭上的輔助支架就像焊接的金屬皇冠一樣,冰冷又沉重。
后來拍好片子,在病房里近距離看到那個輔助支架是像釘子一樣在腦袋左右兩側固定,孔洞里都能看出血肉。
我沒有看到裝支架時候,她姐姐有多痛苦,但是我從來沒聽到過她喊疼。
天色已經暗下來,醫院里的路燈黃光都昏昏沉沉的。
我心里等的著急,菲兒這會在病房走廊里走來走去,惹得護士煩躁“都幾點了?探望家屬趕快回家去吧,這里是醫院,這么晚了,不是那么小的孩子好待的”
“姐姐,你還要上廁所嗎?”我坐在病房門口外面的小凳子上,把菲兒抱在懷里,防止她亂跑又被訓。畢竟訓那么小的孩子是假,訓大人是真。
“不用了,你姐夫已經下班了,在來的路上,已經買了最近的高鐵票了”阿北姐姐聲音微弱的說。
“那姐姐,我帶她去病房大門外的電梯口那邊坐著吧,有什么事你給我發消息,菲兒太鬧騰了,我怕吵到別人休息”我說。
阿北姐姐就點點頭。
我帶著菲兒坐在樓道口那邊的凳子上,菲兒被我抱著哄睡了,這會阿北去找醫生去了,我把外套脫下來給孩子蓋上,沒想到要在醫院待那么久,連給孩子睡覺的毯子都沒帶著。
電梯打開,早上那個跟阿北姐姐討論買保險的那個中年阿姐,看到我抱著孩子在電梯口睡,就走過來輕聲說“你怎么還不帶著孩子回家去呀?在這里睡?不怕嚇著孩子呀,這里每晚都死人的!哎呦!”
“姐姐她老公,不,是姐夫還沒過來呢,等姐夫來了,我們就回去了,他在來的路上,再等等,應該快到了。”我也不知道姐夫什么時候能到,如果后半夜了才到,那真有的受的。
一聽這阿姐說的那么恐怖,我頭皮都發麻,把菲兒抱抱緊了,這會夜有多深,我怨氣有點深。
“阿姐,你是陪誰看病的?”我隨口問下,這下好了,一下子打開了這位阿姐的話匣子了。
“我親爸,我一個人都在這里陪護一個多星期了,我把我自己孩子老公都不管了,來這管我爸,按別人講早該順其自然了。”這阿姐好深的黑眼圈,滿臉的疲憊,繼續訴說道“我爸這病好不了,就是拖一天是一天的,那流感這幾年死的都是老人,我爸如果不是靠養老金續命,也活不到今天,你不知道,他晚上都不好好睡覺,一會一趟廁所,一會要這樣一會要那樣。腦子都不清楚了,還說兒子好,我不好,他兒子管他過嗎?生病了不還是我管的。我是兩邊不落好。”
“阿姐你盡力就好,也要照顧好自己身體”我聽了只能說這樣一句常態安慰話。
“家里沒人能懂我的苦衷啊,不說了,你等會早點帶孩子回去”看著這位阿姐手里還拿著各種檢查報告就走進了那泛著森森白光的住院部大門里。
不知過了多久,我低著頭閉目休息,就聽電梯門打開“你怎么坐這里”是阿北的聲音“排到了,現在去做化療,我來抱孩子,你攙著姐姐去上個廁所”
阿北從我懷里接過了孩子,我走進病房對坐在病床的姐姐說“姐姐,現在上個廁所準備去化療了”
我扶著她的胳膊起來,帶她到廁所。
可能是這一天時間長了,姐姐也適應頭上的支架了,阿北陪她去化療,她都沒要輪椅推著就下樓了。
這會她感覺姐夫離她越來越近了,她精神都好多了。
我們一家三口就在樓下等著,阿北在抽著煙,突然跟我說“姐夫來了,到醫院門口了,我們一起去接他下。”
我突然全身輕松起來,這會已經11點多了。
在醫院門口,看到姐夫一臉冷漠,我叫了一聲“姐夫”他也沒理我。
“圓兒,我帶姐夫熟悉下流程,你就在醫院門口這里等我,我跟姐夫交代完,我就來找你們”阿北說完,就跟姐夫并肩往姐姐做化療的樓走去。
姐夫臉白白凈凈的,身材高高瘦瘦的,這會在低著頭聽阿北說著,阿北手里的煙在夜色里游蕩。
“往哪里拉?”婆婆抹了下眼淚。“就往他們新房拉。”
“小彭,鳳不行了,還有最后一口氣,你現在還是她老公,我就問你,把你老婆往哪拉?不能死娘家”公公正在給姐夫打著電話。
就聽到電話那頭姐夫在哭,一直在哭,嘈雜的聲音四起。
“喂,親家,你把阿鳳拉到集上老宅里,我們現在就過去”那邊姐夫他爸就說了這一句,就慌忙掛斷電話。
“就給她拉到新房子去,那是鳳這么多年辛苦掙錢買的新房,現在住的都是姓彭的一家,沒有阿鳳的位置啊”婆婆鼻涕眼淚直流。
“俺媽,你別哭了,姐夫怎么說就怎么辦”阿北的弟弟阿鴻說。
阿北姐姐,被拉到集上老宅,第二天中午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當天我在擦電視柜,阿北帶著哭腔打電話過來說“我姐沒了,你收拾點衣服,我去幼兒園把孩子接回來”
阿北開著車子一口氣沒歇往老家趕去。
已經凌晨一點多了,當我們的車子從國道上拐到集上水泥路上,道路兩排房子森森地在黑夜里靜靜的等待著,就看到遠處只有一家房檐下亮著黃燈,門口堆滿了白色花圈,大門緊閉著。
孩子放在后座睡著,阿北和我下了車,姐姐的黑白照片出現在門口的供桌上,我才覺得真實。
阿北扣響了門環,不久姐夫的父親就給我們開了門,他笑著說“來了,冷不冷?”
“還行”我隨口道。
阿北看到插電的透明棺材就擺在眼前,急步上前看了下躺在棺材里的姐姐。
“你也來看下吧”姐夫的父親對站在門口的我說。
“我不看了”我其實挺害怕的,我怕我看了就忘不了那張臉。
阿北跟姐夫爸爸客套了兩句話。
我們就開車回公婆家睡覺了。
早上賓客都聚集到姐夫家老宅,我們也要趕過去,還好不遠,走路就能到。
婆婆在路上就跟我說“她嘴里也長那東西了,她不聽話,老是用手摳,上次也是摳流血,我跟她爸嚇毀了,后來用藥給她堵住了,這次家里都沒人,等我趕集回來發現,地上,被子上那么多血,一看人都不行了。”
“她肯定難受,所以才用手摳的吧”我皺了皺眉頭。
婆婆現在見到那么多人在身邊,語氣神態倒是平靜了不少“她就是不聽話,吃藥也不好好吃,上個月從你們城里那邊中醫院拿回來的中藥喝了幾天不喝了,后來回她婆家半個月,又去市里換了藥帶來我家吃就越來越不好了”
話說著,到了姐姐的靈堂,婆婆又哭著撲到了已經蓋上棺材罩的電棺材上了,那塊絨布上繡有繁瑣的花紋,婆婆嘴里念出帶有節奏的哭詞“我苦命的孩子,你這一生沒有享到一點福啊…我再也見不到女兒面,再也聽不到女兒音,再也顧不到女兒身。你叫我哪里好受啊,我的心,我的肝哦,你叫我怎么受哦”
我攙著婆婆的左胳膊,“媽媽,你當心身體”
“親家母,你別哭壞了身體”姐夫的媽紅著眼框,佝僂著身板過來攙扶婆婆的右胳膊,把她的手從棺材罩上拿下來,握住她的手,往后面一排的凳子上拉“坐下來歇歇”
我坐在婆婆旁邊,看著菲兒學著她姑媽家剛上初一的大女兒在靈前給火盆里扔紙錢。
菲兒又從地上撿了一個掃把穗也扔進了火盆里,她表姐臉色陰沉,低著頭額前的劉海遮住了眼睛,她用手里的竹片把掃把穗從火盆里挑了出來,火光在她安靜的臉上閃爍,輕輕的撥動著灰燼。
“你姐結婚這么多年,我從來不在她婆家吃過一頓飯,每次有什么事來了就走。”這會沒有姐姐婆家的人在附近,婆婆跟我絮叨。
不一會殯儀館的車來了,要拉姐姐的遺體去火化了。
都是些男性長輩忙著這些事情,靈堂里擠滿了黑色衣服的人,像螞蟻一樣抬著一片樹葉往外走。
婆婆又追著棺材哭起來“我的孩類,我苦命的孩類”
樓上姐姐的大女兒在大聲的說著什么,聽口氣很急躁,還有大人的呵斥聲。
我們開車跟在殯儀館車的后面,告別廳里,姐姐的棺材被一圈塑料花圍在中間。
在主持人的引導下,我們一眾親友圍著躺在平板車上的姐姐遺體轉一圈,觀最后一面遺容,姐姐的臉被涂白,帶了一頂壽帽,穿著與年紀不符,刺繡著花花綠綠圖案的壽服。
姐夫帶著兩個孩子,給親友三鞠躬回禮。
姐姐的遺體就被工作人員推走了。
我跟阿北,還有菲兒在外面找了一個石頭坐著,菲兒不知從哪里摘了一片嫩綠的葉片,舉著手中的葉片對著陽光,迷縫著眼睛說“太陽照在樹葉上還有生命”
“姐姐貸款給你弟結婚的那二十萬,錢還了嗎?”我問阿北。
“不知道,那時候阿鴻結婚,給阿玲的彩禮錢沒湊夠,俺爸想要找高利貸借,俺姐聽了不讓,就自己銀行貸的款給俺爸的,姐姐走了,他們說給還的吧.”阿北雖是這樣說,但也管不了這事。
“姐姐婆家不會是知道這事,所以生病不管姐姐吧”
“不知道俺姐有沒有跟姐夫說過,姐姐跟姐夫結婚,俺爸媽都不同意的,辦婚禮就在集上隨便找了個飯店就辦了,連上臺合影都沒。”
“姐夫身高容貌算不錯的,為啥不同意”
“姐姐和姐夫是初中同學,姐夫以前還有個哥哥也是很年輕得病死了,聽說姐夫爸媽就不給治了,后來又從哪里抱養了一個女兒,姐夫身體也不好,他們家有遺傳病史。”
“姐姐,以前也跟我說過,她婆婆在她坐月子時候,你媽媽帶了一個老母雞去看姐姐,她婆婆把那只老母雞就剁了炒菜給全家吃,老母雞燉湯喝才行,炒著吃太柴,沒法吃都倒垃圾桶了。”
“我聽俺媽說過,后來又在家煲好了雞湯給她送過去喝的,姐姐一直都很節儉的,肯定看到她婆婆這么做氣到了”
最后一次再見到姐姐來我們這個城市看病,她還是穿著十幾年前的長款大衣,衣服邊都洗發白了。是由她爸陪著的,公公滿頭白發,胡子稀稀拉拉的白,身板很挺直,但是干瘦干瘦的。
姐姐一只眼睛已經瞎了,看不到光了,另一只眼睛已經視力低到,她看手機屏幕都要把眼睛放在屏幕上滑動。她講話很吃力,當我把耳朵湊過來還是聽不清,姐姐已經從喉嚨里用力發聲,她的嘴角都泛起了白色的泡沫。
姐姐喜歡吃芹菜炒豆干,還有酸菜魚,那天我都做了,她已經嚼不動芹菜了,我只能把魚片里的刺挑出來,放她碗里,她扒拉碗里的菜都要把臉埋進去,吃飯都側著身子,怕她變形的臉嚇到菲兒,菲兒也不懂,以為姑媽就長這樣,還學著我給她姑媽碗里夾菜。
每次吃完飯,姐姐都要去廁所把牙托從口腔里拿出來清洗消毒一番。
醫院里我把姐姐帶到柱子邊站著,阿北去停車去了,我讓公公看著姐姐,拉著菲兒不要亂跑,我去掛號,姐姐這種情況只能自費。
排隊很久,看病很快,就幾分鐘就出來去拿藥了,窗口遞過來兩大包中草藥,這會真需要一根扁擔挑著走。
送他們坐高鐵開車路上,我在買票,姐姐非不讓,“她老公現在掙錢不給她花,給誰花?”公公說了一句。
姐姐示意用她的手機上的軟件買票,我替她操作了。
姐姐站我身后伸出一只手扶住我的肩膀,我在前面走,帶他們走愛心通道,公公拎著兩大包中草藥跟在姐姐后面。
當我到達月臺,把姐姐和公公送到高鐵動車門里,
我看車要走了,就下到站臺上趕忙說“姐姐,對自己好點,不要省,想吃什么買什么”
那會剛生病時候,姐姐有次跟我說,這輩子她對自己太摳了。
姐姐對我說了什么,高鐵門上的紅燈警報聲叫起來,我沒聽清。
“姐姐,你說什么,我聽不清,爸爸和姐姐你們一路平安”我揮揮手,沒想到這是見姐姐活著的最后一面。
“她說對不起”公公朝我喊了一句。
“你說那時候姐姐為什么對我說對不起呀?我就替她付了一個幾百塊錢的掛號費而已”我轉頭問了阿北。
“可能姐姐覺得讓我們把房子弄沒了吧”阿北猜測著。
“關姐姐什么事?房子是我們兩個一起弄沒的。婚前你幫我買的房子出了首付,后來我決定退掉,也是看你背兩套房子的房貸太辛苦了,沒想到退掉后,那套房子價值翻了三四倍。你覺得虧了,但是我本來就知道你買那房子為了娶我給我家里人看的,而且你還問你爸媽借了二十萬湊了首付,你們家里人肯定對我有意見的,沒了就沒了,我不想一套房子影響家庭合睦”
“但是以后我都買不回來了”阿北滿滿的遺憾。
姐姐的遺體已經火化好了。親朋好友都陸續回去了。
回到老宅,靈堂里一個活動板車上,停了一具漆紅色的木棺材,棺材旁圍滿了男性長輩,他們手伸在棺材里擺放著姐姐還未燒成灰的骨頭,想要拼出大概個人型。
等他們收拾好,姐姐的小兒子在棺材前摔了火盆。盆碎,灰撲了一地。
“媽,一路走好”姐姐的小兒子和大女兒一同說。
起靈,一群人推著活動車,扶著棺材往外走,門口路上停了一輛拖拉機,當幾個人用鐵鏈把棺木捆好,用小型吊機把棺材吊到拖拉機的后斗里。
鏈條“嘩啦嘩啦”的晃動聲,淹沒在鞭炮聲中。
拖拉機拉著棺材走了。
婆婆哭的直不起腰,用粗糙的手抹著眼淚,我在一旁扶著婆婆的胳膊,也淚流滿面,我轉了轉頭,目光想要找找阿北的身影。
姐姐的婆婆,已經在大馬路上哭暈了,她的周圍圍了一群人。
姐姐的衣物在大馬路上燃燒起來,就像一座火紅的墓堆。
阿北已經在田里,姐姐要埋的墓穴邊等著。
我帶著菲兒,弟媳婦阿玲帶著兒子,我們一起走在通往姐姐下葬的田里,兩個孩子都穿著白色尼龍布做的孝服,戴著孝帽,身后的白布拖在泥濘的田埂上。
一座黃泥土新墳就在田里堆起了,我從口袋里掏出兩朵粉紅月季花,那是我從對門三奶奶家門口摘的
“阿北,這花可以插在姐姐墳上嗎?我看過姐姐以前朋友圈發過一束粉紅玫瑰花,說不知道什么時候也能收到”我給菲兒也分了一朵。
阿北去問了婆婆。
“能呀,怎么不能”婆婆沖我說道。
“菲兒,我們給姑媽送朵花吧”我拉著菲兒的手,來到墓邊,菲兒把花插在了邊上,我把花插在菲兒選的地方,遠遠看著墓地,就像姐姐耳邊帶的花。
“在場的多數都是長輩,小彭和兩個孩子磕個頭吧”其中一個位男性長輩發了話。
姐夫跪下來,兩個孩子一左一右對著長輩們跪下,學著姐夫雙手撐地,俯下身子磕了三個頭。
烏泱泱的人群開始退出,只留下一座新墳在田地里。
只有一抹粉紅陪著。
葬禮后,我們也收拾東西,要回自己工作學習的城市了。
“俺爸俺媽,你們保重身體,我們走了”我們的車子從院子里開出大門。
“俺哥俺嫂子你們也常回來看看俺爸俺媽”阿北的弟弟側著頭跟阿北說。
婆婆伸手攔住車,她跑到三奶奶家門口那顆月季花面前,一陣慌亂拽了好幾朵開的正艷的月季,伸手放在我懷里“謝謝媽媽,別摘了,三奶奶看見會說的”
后視鏡里,婆婆揮手的身影越來越小,我們的車已經上了大路上了。
等我們回到自己家幾天后,姐夫給阿北發來張照片“小弟,對圓兒好一點”
那是姐姐不知道什么時候寫的遺書,被姐夫整理遺物時候發現的,字跡歪歪扭扭的。
這幾天,那幾朵粉紅的月季花放在車內擋風玻璃上已經曬成了干花,風從車窗外吹了進來,那一片片花瓣被吹出了窗外,我用手去抓也沒抓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