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的一聲,一聲沉悶的響聲。
“誰家放老黑,掉家里院子了”我手里握著牌,嚇得一哆嗦。
年夜飯后,阿北,阿北的弟弟阿鴻,弟媳婦阿言和我,四個人圍著刷了豬肝色油漆的大桌上打牌斗地主。
“我去看看”阿北把理了一半的牌,反扣在桌面上。
斑駁陳舊的笨重木門,推開木頭插銷,阿北走進了院子,在院子里四處看了下,不是別人家過年放煙花崩到院子里。
而是公公婆婆的臥室門已經斜躺在屋里,那是一扇藍色鐵皮門。
阿鴻看阿北還沒回來,他也出去了。
我隱隱感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阿言也有同樣的預感。
我跟阿言站在那扇損壞的門外面。
里面的人左一句右一句的在爭辯著什么,只聽公公提高嗓門“把圓兒和阿言都叫進來,今晚就把話說清楚”
這會我們還在窗外偷聽呢,阿言慌忙轉身推我回我們打牌的房間里。
“俺爸,叫你們一起過來”阿鴻從木門縫探出腦袋跟我們倆說。
我們兩個跟著阿鴻進入公公婆婆的里屋,公公婆婆并排坐在床頭被窩里。
阿北坐在婆婆旁邊床頭位置,阿言坐在床尾。
我在衣柜旁對著床坐在一個小木凳上。
阿鴻則靠著里屋門框站著。
“我怎么把房門鎖了,以前都沒鎖過,你爸回來睡覺也沒叫我,就把門給撞爛了,弄什么子呢?”婆婆這會用手摸了把臉。
今晚吃飯的時候,我去廚房拿碗,回來就聽半掩的木門里,公公摔筷子的聲音。
公公臉色沉沉的離開了飯桌,到院子里騎著電瓶車就走了。
這頓年夜飯大家都沒怎么吃。
“你們人都到齊了,有什么事今天我們都給說開,沒什么好隱瞞不好說的,圓兒和阿北,你們多少年沒回來過年了?”公公平靜下來開始說。
“去年也回來的”阿北說。
“那去年以前呢?至少三年沒回來了吧,剛剛吃飯的時候,我就說了半句,你姐的死,阿北你就撂臉子說別說了,再說你就走!我在我自己家跟兒子說話都不能說了嗎?”公公看了一眼阿北繼續說道
“我今天就說三件事,第一件你姐的死,我問心無愧。你問我“姐姐怎么死的?”你不知道怎么死的嗎?她婆家她老公都不管她了,她后來生病眼睛都瞎了,不都是我陪她去看病的嗎?從中醫院拿的中藥回來,我看醫書給她熬的藥里多加了些藥,她喝過后精神狀態都好了不少,后來她嫌藥苦不喝了,回婆家半個月,再回來人就不好了。你怨誰都怨不到我。”
阿北沒有說話,但是我知道阿北怨他爸媽小時候對她姐姐不好。
婆婆以前對我說過,她爸爸,也就是阿北的外公,年輕時候販牛到阿北爺爺這個地方,兩個人聊的投緣就互相給兩人定了親,公公那會有空就去找婆婆,婆婆沒看上公公,公公就每天蹲在外公家門口那邊草垛邊,有一次連續蹲了三天,婆婆才松口,跟他回他家,千里迢迢去了公公家,才知道這家有多窮困潦倒,公公的媽媽走的早,就剩一個爸,還有兩個年紀小的弟弟和妹妹,婆婆相當于嫁過來就要長兄為父,長嫂為母。
婆婆懷了第一個孩子,猜測可能是女孩,阿北爺爺就開始嫌棄她和肚里還未出世的姐姐。
我見阿北不說話,就多嘴說了句“她生病以來,有看到她發過朋友圈,還是很感激你們對她的關愛的,她說有媽的孩子是個寶。陪她看病,姐姐只是跟我說過自己對自己太節省了。對你們都是感激之情的,沒有怨不怨的”
“你姐什么時候發的?”婆婆問了下,她也許沒看到過。
“就那次從中醫院拿中藥回來后,沒幾天的”我跟婆婆說,我想她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會重新去翻下姐姐這一生僅僅發的幾條文字吧。
公公目光掃視了一下我們,婆婆怕他著涼,就把他外套從床上扯了過來,讓他披在肩頭“第一件事,我說完了,如果你們還沒有要說的,我就要說第二件事了。我現在問阿北和阿鴻兩個人,那二十萬到底是誰拿的?”
“是阿鴻”阿北看著公公說。
“是我”阿鴻說,公公婆婆,阿言和我的目光同時看向了阿鴻,阿鴻立在門口沒動。
“這么多年,我問你多次,你都說沒拿,今天倒說是自己拿的。”公公說。
我目光就在阿言臉上,她一言不發,這會有點發呆,這錢跟阿言結婚后沒關系,那是阿鴻那會在外留學跟前女友的事。
“阿鴻,如果真是你拿的就承認,不是你拿得你不要替你哥阿北背黑鍋”我沖著阿鴻說道,其實也是想說給阿言聽。
“你小媽那會給我打電話,說阿鴻這鍋不背也得背”婆婆這話是對我說的,也是替阿鴻說話。
一個兒媳婚姻不順,不能讓另一個兒媳也婚姻不順,畢竟這么多年對阿鴻阿言他們是付出了全部的心血,阿言至少生了他們想要的孫子。
“阿北你這么多年對我們有什么貢獻呢?就給買了幾臺電腦,幾個監控,人家兒子外外面混好,回來都幫襯著弟弟找個好工作,這些年你干了什么好事呢?圓兒那套房子,你說退了就退了,說要在市區再買套房子,都依著你想法的,我只說我不干預,你自己做事情想好,好了,最后房子沒買好,定金也虧了。你們就是沒福氣。”公公抬高了嗓門,就像站在道德制高點的判官在嘲笑你的不幸。
阿北這會眼圈紅紅“我跟圓兒在那邊無依無靠,這么多年都要靠自己,我是沒本事的,沒有達到你的期望”他的眼淚在臉上就出了溝痕。
“爸爸,我們沒有把日子過好,掙的錢也不多,我每次去超市都要趕在晚上七八點的時候去,超市那個時間段會打六折,也不買什么衣服,都不在外面吃飯,如果實在要吃飯都找便宜的面館吃碗面條。背井離鄉在外面討生活,有時候還被本地人欺負,指著鼻子挨罵,讓我們外地人滾出去。阿北半夜都要起來發郵件,每次下班回來也都是電話不斷,把自己變成核動能牛馬,頭上白頭發越來越多,其實我們只是普通人,這么多年在外面沒有出人頭地,混出個樣子,沒有給你們臉上貼金添彩”我自己越說越難過,眼淚止不住流,阿北給我遞了紙巾,我不敢看公公婆婆的眼睛,因為我怕看到的是失望與責備。
我低著頭,把鼻子都擦紅了。
“最后一件事,你們必須要生二胎,第二胎必須是男孩。”公公像我發出了最后的通牒一樣。
我突然笑了,這時我抬起頭直視公公的眼睛,我不知道他是否能讀懂我眼里的憐憫與絕望。
我有時候搞不懂,那些不把別人當人看的人,他們到底是什么?
吃人的家庭。
我把阿鴻叫出門外。
在院子的盡頭有個用鐵皮搭的棚子,這里停了平時婆婆趕集的三輪摩托車,我們兩個借著遠處屋檐下微弱的燈光,我問出了藏在心底這七年多的問題“在我生孩子那段時間,那二十萬是不是你拿的?”
“不是,我畢竟是他弟嘛,這事如果不是我幫他背鍋,就沒人能幫他了”阿鴻說,夜也已經很深了,天空都看不到星星月亮,阿鴻整個人都藏在一片黑暗中對我說,遠處的房檐的燈光照不到我心里。
“你哥這件事,一直困擾著我多年,你知不知道我這么多年是怎么過來的?我以前會莫名其妙的哭,看電視哭,看手機哭,在馬路上推著兒童車還是在哭,我鄰居都說我有神經病,當時我不覺得的我有病呀,現在看來我當時是抑郁了,還好現在挺過來了,只是我現在不敢進入社會,不喜歡人多熱鬧,感覺很別人交流都語言退化了,不知道怎么跟別人相處,我總是在逃避現實”我說了那么多,可能黑暗給了我吐露的勇氣,只是有誰會心疼我呢?
“你可以去發傳單去,這樣可以跟很多人能聊聊天,我那會也是,我感覺我都想從樓上跳下去了,我有個玩的比較好的同事朋友就每天陪我聊天,開導我,感覺他都要被我帶瘋了,后來我還是把工作辭了,回來老家帶孩子,我現在成個超級奶爸。”阿鴻的建議,我真的覺得他的眼界也就僅限于此了。這么多年公公婆婆花了那么多錢送他出國去讀書,讀的真好。
“你回去休息吧,這會阿言估計在等你呢”我跟阿鴻說。
等阿鴻走后,我把阿北揪了過來。
“你弟跟我說,那錢不是他拿的,你們到底誰說的是真誰說的是假的?”我真的沒想到在這還能看到他們兄弟倆演戲。
“就是他拿的,他剛才都承認了”阿北轉頭就走了。
不一會阿北就把阿鴻就叫了回來。
“俺哥,你就把話說清楚了,俺嫂子就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阿鴻這會步步緊逼道。
阿北沉默好一會,只見他火紅的煙頭在黑暗中一亮一滅,這會他猛的抽了兩口煙,把口中的煙深深的吐到空氣里,開口道“二十萬還是給那女的了”
“那女的叫什么?”
“陳紅玉”
“收款人陳躍鵬是誰?”
“她爸”
我的身體在黑夜里就像寒風里那光禿禿的樹枝上的枯黃葉片,就快要墜落。
“阿鴻,你回去吧,我想單獨跟你哥談談”我的嗓音都在顫抖。
“你們這樣,我怎么能回去睡的著?”阿鴻的語氣是輕松的。
“你先回去睡覺吧”阿北這會對阿鴻說。
阿鴻這才轉身往院子的另一頭走去“你們也早點休息”
“阿北,我們明天回去就離婚吧”我已經心如死灰了。
“二十萬就是阿鴻拿的”阿北這會用兩只大手握住我發抖的身體,把我拉進懷里。
我從他的懷里掙脫出來,推了下他的胸口,感覺他向后退了一步。
“阿北,這么多年了,我就不配得到一個真相嗎?非要等我死了那天才能告訴我嗎?就算了我死了,我都不會原諒你的”我真的每一個字從嘴里吐出來,就像抽走了全身的力氣。
“到底誰拿的?”我歇斯底里,想要撕碎所有,但是理智在控制著,無力的空氣感覺到喘不過氣來,我看不到黑夜里他什么樣的表情,是慌張還是破罐子破摔的擺爛。
“就是阿鴻和他前女友聯合起來騙我的,剛開始他前女友打電話給我要錢,說不給錢會找人搞阿鴻的,我給了第一次錢,才打通阿鴻的電話,問他有沒有事,他說沒事了。后來就接二連三的打電話要錢,我湊夠了二十萬最后給完,我沒錢了,我就說你要死要活我不管了。”阿北慢慢說道。
“為什么給二十萬?”
“不是那會給你買房子,問爸媽借了二十萬,就當還了”
“你媽媽其實也知道這件事是嗎?”
“是的”
“剛剛那你為什么說是給那女的?”我感覺所有人知情,只有我不知情。
“那名字是我現編的,剛我去找阿鴻,我問他怎么跟你說的,他說跟你說他沒拿,那我能怎么說呢?我又不能跟他吵,大半夜的不睡覺跟他吵什么呢?”阿北就這樣說著,他的表情平靜。
“你必須給我一個交代”
“好,明天早上一定給你個交代,現在我們去睡覺吧,太晚了,都后半夜了。”
我從角落里看到了一把刀,刀柄冰冷我的手也是,用刀尖在劃旁邊案板上的塑料薄膜,刀很鋒利,不費力就能把薄膜劃處很多道口子,我真想用刀尖劃開他的胸口,挑出他的心,看看到底是黑的還是紅的。
他趁我不備,把刀奪下來,拉著我回臥室。
一夜輾轉反側,我很早就起床了,我推了推還在打呼嚕的阿北“該起床了”
屋外下起了濛濛細雨,一說話嘴里的霧氣都擴散開來。
婆婆在那泥濘的廚房間來回的走動,鞋底的膠黏聲傳到耳朵里,讓人心里不舒服。
用瓷磚鋪在簡易的木架上做臺面,煤氣灶臺沾滿油灰,那個鐵鍋凹凸不平的鍋底都刷出很多道鋼絲球印記。
婆婆一邊往鍋里倒油,一邊在黢黑的菜板上搟著面皮,放在鍋里煎,然后把提前炒好的土豆絲鋪在煎黃的面皮上,用鏟子把它卷成卷饃。
“你小媽那次打電話給我,開口就是罵我,說我們家是不是嫌棄你了,就開始數落我們的不是,說這黑鍋阿北的弟弟不背也得背,我也能理解她心情,所以我沒生她氣。你要是想要個真相,你去問你小媽去。”婆婆沒有正眼看過我,只是一味的給鍋里的面皮翻面,她一提鍋把,沒想到斷了。
阿北這時也從臥室出來,來到廚房的門檐下站著。
“關小媽什么事?她又知道多少?我不知道到底誰在撒謊,但是知情還騙人,那這人心眼簡直壞透了,就是黑心”我看著婆婆還在埋頭搗鼓那個鍋底手柄“壞了的東西就要扔了,別隨便哪里削個塑料水管強行塞進去當鍋柄,不配,回頭我去網上給你買個新鍋”
“阿北,你昨晚說今天一定給我一個交代的”我看著阿北,眼球在顫動,心真的縮緊般的一陣陣的疼痛。
“我把阿鴻叫起來”阿北蹲下身子,給阿鴻發了短信“你出來下!”
不一會,阿鴻梳著油膩的背頭從另一間屋子出來,他站在門口遲疑了下,側身點了一根煙“弄什么子呢?”
他瞇縫著小眼睛向我走來,一臉疲憊還未睡醒的感覺。
“阿鴻,我最后一次問你,那二十萬是不是你拿的?”我盡量保持語氣平和。
沉默,空氣都凝固了起來。
阿鴻猛抽了兩口煙,鼻腔內的煙氣像上個世紀開動的火車頭。火車頭的真相會開去哪里?
“是我和小軼拿的”阿鴻看著廚房外的細雨,屋檐上的水滴滴在他的肩膀上,他的頭發絲粘上細細的水珠。
“那些錢的用途到底是你被小軼找的人綁架的贖金,還是你和小軼聯合起來做局騙你哥的?”我繼續問
“是我和小軼聯合的”
“我剛發現的時候問你為什么不承認?”
“那時候我跟阿言在談,都要結婚了,這事跟她沒關系,我不想讓她知道。”
“你哥匯款的賬戶,叫陳躍鵬的是誰?”
“我不知道”
“阿鴻,你知不知道,以前你找你哥要錢,你哥跟我說阿鴻讓他不要告訴我,我當然覺得心里不舒服,因為我知道你哥很疼你,我發工資也會給你錢,你每次來我們這里臨走我都給你點錢,雖然不多,但是都是從我的生活費里節省出來的。但是你們卻把我當外人,我在你哥面前抱怨了你這樣說不對,你哥阿北在商場那么多人面,推我,我的腰撞在了透明的玻璃半圍墻上,如果我沒有扶穩,我想我可能從上面摔落到中庭。”
我覺得沒有在問下去的必要了,看他們演的戲夠多了。
最終他們都在看我的笑話罷了。
我仿佛看到一個怪物張開嘴巴對我吼“連一個男人都搞不定,你真沒用”
“媽媽,媽媽,你怎么了?”菲兒晃了晃我的胳膊。
“我沒怎么呀,我剛剛怎么了?”我不解地說,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你嘴巴里一直在嗡嗡嗡的,就像這樣,嗡嗯嗡嗯哦。嗚嗚嗚嗚嗚,你是說哦媽哦媽嗯嗯。。。”菲兒模仿起來。
我在看電視啊,可是電視一直沒有開過。
我摸了下臉,是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