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空氣中裹雜著自然芬芳。
石砬子山林以松木居多,巨干高聳擎天,帽狀的枝葉交相盤錯,即使在白天,山間亦是昏晦無比。
隆起的山頭酷似一頭高昂馬首,嘉木繁盛如馬頸鬃毛。
前些年山逢大水,石塊多遭深埋,從而形成此等山坡。
從這兒俯視下去,不遠(yuǎn)處便是聚堆的土黃色屋頂。
樹蔭下,
一褲腿扎起的中年人東張西望,鬼鬼祟祟。
距上次來到這村子已過去近半年有余,期間,陳修廣協(xié)助寅山君至少坑害了不下十多伙人,或許是山上有食人野獸的消息傳開,近段時間,倒是沒什么人敢夜上山路了。
諷刺的是,陳修廣連用一個套路,十余伙人中,超半數(shù)都動了殺人越貨的心思。
這點倒是略微撫慰了陳修廣的罪惡感。
而那些沒向陳修廣動手,共擇山參的人,陳修廣都選擇放過,無疑每一次都被山君訓(xùn)斥懲罰。
他的魂魄掌握在寅煞手中,在外移動的軀體,大半是由怨氣凝聚而成。
只需對魂魄造成輕微的損傷,陳修廣感受到的痛苦便是難以言喻的。
“早晚把你降了。”陳修廣咬牙切齒,后槽牙磨得快要裂開。
寄人籬下,替人辦事,日子不是這么過的………
有一點倒是讓陳修廣不解,明明寅煞完全可以阻止他放跑那些人,可不知為何,寅煞會選擇干瞪眼看著,即便人走一空,也無追趕之意思。
就好像,他對這些人根本不感興趣………
念及此,
他邁出樹蔭,接受日光肆意撒下,原本俊俏白膩的書生臉變成了一張滄桑十足的中年面龐。
能在白晝行走,得益于不久前先天靈蟬迎來的第一次蛻皮。
鬼身在蛻變過后,除了變得不易消散外,還誕生出附身之能。
不過僅限于死物。
附身之后,便不再懼怕日光。
這具肉身,是前些日子他在山中遇到的失足趕山郎,尸體比較完整,正適合附身。
雖說未繼承記憶,看服飾,多半是從鎮(zhèn)上來的。
“那蠢虎跟西北角的那頭黑熊精起了沖突,倒是便宜我了?!?
一山不容二虎,山里也的確只有寅煞一只虎妖,可不知從哪搬遷來一頭黑熊精,打破了山中平衡。
兩廂爭斗,在所難免。
而沒了寅煞管轄,陳修廣自由活動時間便提上來。
若無寅煞特意呼喚,幾乎一整天都可自由行動。
“不知那群鼠崽子靠不靠譜?!?
從那些過路商人手中得了不少食糧,以其為酬勞,陳修廣驅(qū)使山中開了靈智的鼠群為自己找道觀。
這樣,他好騰出時間來這村子一探究竟。
富貴險中求,不怕遇上那老僧,只怕來一趟一無所獲。
………
“上次來好像不是這樣吧……”
陳修廣愣在村前,一度懷疑是否來錯了地方。
相比上次來,村莊外圍不僅攔上了一圈木樁,方才站得遠(yuǎn)看得不真切,走近一瞧,才發(fā)覺村里大部分茅草屋都換成了磚瓦房。
眼前此景,令他驚愕不已,一時語塞。
短短半年多的時間,變化恍如隔世。
上次見到這般高效率執(zhí)行力,還是在前前世,也就是未穿越前。
時代差距太大,生產(chǎn)力也不能比擬,僅僅半年多一些,勞動力與工作量先不論,高額的資金又是從何而來。
懷著異樣心情,他緩步踏進(jìn)村內(nèi)。
眼前之景,更是大為震撼。
家家戶戶門前掛滿肉干,幾頭膘肥體壯的耕牛被拴在路邊,正悠然嚼著草料,背上的鞍具還是皮革所制。
繼續(xù)向深處,行人逐漸多起來,村民們衣著光鮮,孩童嬉笑玩耍,手中還拿著精致的糕點。此刻所見所聞,一片欣欣向榮,全然不像是身處一座山中野村。
更像是一方小縣城。
“您是鎮(zhèn)里來的吧?”
陳修廣呆滯地杵在原地,街邊一位老農(nóng)趁機叫住了他。
………
“大老遠(yuǎn)來累了吧,您先坐,我去給你沏茶?!?
老農(nóng)眼角堆積歲月痕跡,笑口中是缺漏的牙齒。
漏風(fēng)講話,有些怪怪的。
“有勞了?!?
陳修廣頷首道。
莫名竄出個老頭邀請他至家中坐坐,礙于情報有限,正巧打算搜羅消息便稀里糊涂地跟了進(jìn)來。
環(huán)顧屋內(nèi)陳列,與外看相比大相徑庭,不過不奢華不代表窮苦,起碼這房間里該有的一個都不落下。
“老伯,瞧你們這村子收拾得挺利索,不知是得了哪家扶持?”
一山中野村能在如此短時間內(nèi)變化這般大,除了有心扶持,陳修廣想不到其余二法了。
不過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兒,在這個年代,真有人會做?
“貴客說笑了,我們這荒山野嶺的,誰瞎了眼會來可憐我們吶?!崩限r(nóng)頓了頓,明顯略有遲疑,慢條斯理地說。
陳修廣見狀,眼神一凜。
‘不實誠啊……’
經(jīng)過時間打磨,陳修廣這一世與生俱來的靈敏嗅覺,甚至已能嗅辨出神態(tài)的變化、虛實。
是否是真話,一聞便知。
見陳修廣遲遲不說話,老農(nóng)脅肩諂笑地續(xù)道:“甭管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了,咱們聊生意,聊生意?!?
……
“什么也不買不賣來這做甚,擱一邊兒涼快去!”老農(nóng)滿是褶子的臉氣得通紅,他猛地一轉(zhuǎn)身,手臂用力一甩,“砰”的一聲,厚重的木門被狠狠關(guān)上,震得門框都跟著晃了晃。屋外只剩陳修廣一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不知所措。
老農(nóng)說要跟他聊生意,興許是把他當(dāng)作來村里的商客,把話說清后,臉翻得比翻書都快,立即下了逐客令。
他張了張嘴,卻半晌說不出話來,心里直犯嘀咕:
“這都哪跟哪啊?!?
方才搞出的動靜不小,招惹了不少過路人的目光,一提著菜籃的大媽瞧見埋怨連連的大漢子,上前攙扶道:
“外地來的吧大兄弟,俺們這村里人就這樣,你勿怪,勿怪?!?
“不打緊大嬸?!标愋迯V摸摸后腦勺,赫然被忽焉而至的大媽嚇了一跳。
大媽聞言滿臉堆笑,熟絡(luò)地從菜籃里掏出一把兩須草根。
“那你要不瞧瞧我這兩腳草?吃了就能健步如飛,倍兒適合你們這些趕山的漢子,看你是村外來的,給你個實惠,只收你一兩銀子。”
陳修廣:“………”
赤霞如繪,燃于天際。
陳修廣悻悻然走在修繕過的土路上,夕陽下影子被拉得又斜又長。
好不容易從村民的“熱情”中掙脫,一天時間愣是沒撈到半點消息。
話雖這么說,其實除去繁華的景象,這村子也無特殊之處,說是去搜尋消息,實則他也不知從何處下手。
硬說奇怪的事,便是進(jìn)村遇見的第一位老頭,他那一嘴謊言的味道著實讓他放不下心。
再者就是,那日的老僧以及徒手殺熊的狠人,在村里轉(zhuǎn)悠半天也未曾見到。
“無功而返啊,莫不是我太敏感?”
陳修廣對村子的疑心淡淡褪去,一腳踢開腳邊攔路的碎石。
嗒嗒嗒——
碎石滾到一面爛尾墻上,停了下來。
“嗚啊?。∥覂鹤踊貋砹?,我兒子回來了!”
突然!
墻后探出個蓬頭污垢的腦袋,一衣如敗葉,影似飄蓬的瘋婦人抓狂嘶吼著,張牙舞爪地跑出來。
她像一只如饑似渴的野豬,捧起地上的石屑,把頭埋進(jìn)去,歇斯底里道:“小勇,娘給你開門來了……”
婦人粗糙的手掌帶起石粒在臉上瘋狂摩擦,沒一會兒便變得鮮血淋漓,血肉模糊。
‘看來村里也不是家家戶戶過得順暢。’
如此場面,讓陳修廣觸景生情,感慨萬分間,卻猛地發(fā)現(xiàn)那婦女回過腦袋,雜亂無章的垢發(fā)下一雙森冷的眸子緊盯著自己。
下一刻,便仿若脫韁野馬撲上來。
“!”
婦人不大的身軀十分靈活,陳修廣躲避無果,被緊抓在這具身體上。
“你還我兒子!你還我兒子!”
婦人若一條發(fā)了瘋的野犬,以雙手代替犬牙甩動陳修廣的衣襟,不依不饒。
“劉姨!”
這時,有一推車?yán)陕愤^,看到陳修廣二人纏斗在一團,連忙趕過來。
是那日雨夜的少年。
“不要碰我,我要我兒子,我兒子……”
秦川摟住婦人的腰,拽了半天也拽不下來,于是靈機一動,說道:
“劉姨你干嘛呢,你兒子不是和村里的小伙伴去山里玩了嗎。”
聽到秦川一番說辭,婦人即刻有了反應(yīng),緊握的雙手也漸漸松開。
“玩……”
“對啊,快回家去吧,給孩子準(zhǔn)備頓飯,要不然您兒子回家沒飯吃,又要喊餓了?!?
秦川乘勝追擊,忽悠道。
“對,對,快回家,回家。”聞言,婦人嘴上念叨著,碎步溜回殘墻后的廢墟。
“呼,謝謝你……”婦人走后,陳修廣松了口氣,同時也認(rèn)出少年的身份。
可正要說句道謝的話,就發(fā)覺秦川已經(jīng)走出老遠(yuǎn)。
驚悸未消間,顧不上別的,心急如焚忙去追趕,一邊跑還一邊高呼道:
“小兄弟請留步!”
“大叔有何事?”
瞧見適才那大叔匆忙跑來,秦川也是十分趕眼神兒,立刻停下手邊的事,專心回話。
童言無忌,少了成年人之間的虛偽造作,或許孩子說出的話,可信性要高不少。
至少,陳修廣是認(rèn)為的。
“小兄弟,我是鎮(zhèn)上來的,想問問你些事兒?!?
說著,他拿出這趕山郎懷里僅有的幾文錢,塞到秦川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