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自宋氏誕子兩日。
胎兒兩日睜眼,明見人生第一縷光,也是第一縷生機,小兩口盼來盼去,終盼到了。
都說孩子睜眼一眼看到的人,便會對其格外親近,宋香元不是好跟老婆爭的,這好事自然是讓給宋氏。
“老宋……你快瞧瞧。”
宋氏嗓音怪怪的,不像是欣喜。
“咋回事夫人,像俺還是像………”
宋香元急匆匆地走向前去,接過宋氏手中的大紅襁褓。
他兩手微顫,定睛去瞧,卻正對上一雙金如琥珀的眸子。
懷中嬰孩,呆呆看著屋極,眼中金光燦然流淌,環環相套,猶樹之年輪,宋香元有那么一瞬,感到心被勾連而去,四肢一陣火辣。
腦海中,旋即浮現出一幅怪景。
身置于一明鏡湖面,一眼望不到邊,天色既明,卻漫天大雪紛飛。
湖中央,一梅花樹熊熊燃燒,只見虬枝盤曲樹根的火中黑影。
“啊!”
忽如其來的場面,驚得宋香元手指脫力,一個沒接住,便將孩子丟在地上。
“欸!你小心點兒!”
宋氏敲了他腦袋瓜子一下,將其拉回現實。
“夫人,你可看見了?”
她抱起孩子,默默頷首。
而襁褓中的孩子,經了方才驚嚇,竟是不哭不鬧。
“孩兒他爹,咱們該怎么辦?”
宋氏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這………”
記得十幾二十幾年前,宋香元聽說過,有妖物會看中懷有身孕的婦女,食之肚中胎,遂化為胎兒模樣,待出生后慢慢潛伏長大,便將一家人送進腹中。
他腦中一空,瞬間便聯想到妖魔。
甚至說,已經動了進屋提刀的念頭。
他看了看宋氏。
她還未從產子的虛脫中恢復,眼角隱隱約約的淚水更讓人憔悴三分。
懷中胎靈動的金眸輪轉,如白玉的嫩手勾搭在宋氏的衣角,似乎在安慰他的母親。
“唉!”
可終歸是自個兒的娃兒,宋香元怎下的去手,只得將胡思亂想拋之腦后。
“別著急,俺去找人來給瞧瞧!”
……………
首先請來的,自是王婆。
作為鎮上有名的接生婆,啥場面沒見過,奇形怪狀的孩子見多了。
多指、重瞳,膚白,連體………
聽宋香元找到自己,她只道了句“請放心”。
她的本職便是撫慰做父母的心,避免他們把孩子當妖怪給處理了。
每逢看見在河邊溺死小孩的愚父愚母,她恨得牙直癢癢。
“啊!!”
王婆瞪上那對金瞳。
“妖…妖怪………妖怪啊!快去溺死,去溺死。”
第二位,來的是城南的郎中。
宋香元夫婦二人打理著兩家鋪子,家境算不錯,請的是城里百姓口碑一流的大夫。
據說劉大夫在宮中當過幾年御醫。
皇族近親結婚居多,胎兒畸形那是常有的事,年近耄耋的劉大夫,只覺漢子大驚小怪
“啊啊!是麒麟轉世!是麒麟轉世啊!!老天來懲罰我大燕了,大家快跑,大家快跑!!”
第三位,是宋香元街上瞧見的一位老神棍。
…………
陳修廣潛在缸底,魚口張合不斷,盡量的將水推出的動作縮小。
缸表面有兩條巨大黑影,將缸口堵得嚴實,幾乎透不進來光。
正是兩條饑腸轆轆的大草魚!
“靠,這日子過得怎這么憋屈。”
東躲西藏的日子熬了兩日,他的兄弟姐妹父親母親已經被熬沒了。
吃魚誰不是買來就吃,圖個新鮮,這兩口子竟是養起來了(宋氏剛生了孩子,忙忘了,所以沒吃),養就罷了,你倒是喂啊,兩天不喂食,他們這些個柳條魚都被吃干凈了,陳修廣仗著人性人慧,都險些成了魚糞。
這一世,總不能變成魚糞還能活吧,難不成會變成糞鬼?
念及此,忽覺缸中水流攪動,竟有一只大手伸進缸里握住其中一只草魚。
草魚瘋狂翻滾,按理說身在水中,加之魚鱗表面的滑液,想要徒手撈魚,簡直是天方夜譚。
事實,則截然相反。
時間回到稍許前。
一衣衫襤褸,頭招黑蠅,渾身酸臭的老頭上下打量著炕上與他直視的金眸嬰兒。
“喂,孩兒他爹,這老神棍行不行啊,”
后方,宋氏坐在長椅上,叫住來回踱步的宋香元。
瞧著他帶來的這位神棍,始終放不下心。
“你放心,這老神棍本事大的很!”
宋香元兩眼放光。
送走劉大夫后,宋香元一度絕望。
漫步在喧鬧的人流中,他垂頭喪氣。
難以想象,短短兩日,他便經歷了從天堂到地獄。
也就在此刻,街邊傳來傳喚他的聲音。
一乞丐打扮的老道正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小攤上立著清源道法四字,含情脈脈地注視著宋香元。
“兄臺請留步,貧道觀你面色紅潤,卻氣若游絲,兩者之差,定是碰上了何難心事,有事便要傾訴,在下可以幫襯一把。”
若不是老道耷拉下來的臟發遮住大部分面孔,此場面當面,可不得瘆死人。
‘他怎曉得?!’
之所以讓其相信老道有本事,正是他猜透了宋香元的內心。
彼時,坐在攤位前的宋香元接受了老道給識面算相。
“咦,怪,好怪。”
雖說未直言指出金瞳嬰兒的存在,但老道話里話外,無不提到宋香元正在面臨著家庭倫理問題。
甚至多次點出先天頑疾。
這讓宋香元有了希望,決心帶其回家里看看。
不管有沒有用,總比干待著不動強吧。
有病亂求醫,這話說得沒毛病。
“嗯嗯………這小娃娃,有靈性,很有靈性。”久默不吭聲的老道,終于有了行動。
“大師,我們的兒子怎么樣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此時最難過的,當屬夫妻二人。
“二位勿怕,這可是大吉之兆啊,你們應該高興才對。”
老道怡然自若,撫慰道二人。
“大吉……”
“之兆??”
夫妻倆你一句我一句,皆面露難色。
“不錯,神堯眉分八彩,大舜目有重瞳;武帝有三漏耳,文王有四乳身,此皆神異之處,身懷之人必定貴不可言,至于此次是何祥瑞之吉,貧道便不能繼續說下去了。”
“總之,你們放心讓孩子長大吧,不會出事的。”
老道娓娓道來,鎮定自若中,皆是狂呼。
‘這家人,貧道若是來晚半步,豈不會給我謀死孩子,失算,當真失算。’
“可…可是,他這副模樣……”
宋氏忽地插道,虛白的臉上雙眉緊蹙,憂色重重。
“您是怕,被當作妖物?”
老頭一語猜中宋氏心思,宋氏聞聽,隨即點點頭。
說自己的孩子的是怪物這種事,她真的說不出口。
“無妨!貧道教你們一招便是。”
話語剛落,老道就像是黃鼠狼附了身,躬著身子左顧右盼,時不時還在屋子中走動。
他的目光最終集中在院落里一大黑缸上。
老道當機立斷,從里面撈了一只草魚出來。
掐頭去尾,把整條魚撕開,再挖去內臟,剝掉魚骨,整套流程下來,全為老道徒手操作。
一頓操作,看得宋香元夫妻倆,瞠目結舌。
驚駭中,老道剔下一塊生魚肉,塞到嬰兒嘴邊。
孩子依舊面無表情,但一看到生魚肉像是如獲至寶,在手中把玩著許久后,一口吞掉。
“欸!”
宋氏驚呼阻攔,眼神詫異。
才出生的孩子怎么能生吃魚肉呢!
可待宋氏手到嘴邊,孩子卻已吃得一干二凈了。
更神奇的是,金瞳的靚麗的顏色,在緩慢褪回褐色。
孩子久違露出,獨屬于嬰兒的天真笑容。
見狀,夫妻二人再度駭然。
“往后這金瞳顯現,你們便喂他吃些生肉,用不了一會則會恢復正常。”
“可切記,千萬不要喂食過量,帶些血氣味足矣。”
老道最后叮囑道。
“道長!我…我二人真的不知如何相報了!”
宋香元激動流涕,遞上銀子的同時,指著身旁的黑缸說道,“缸里還有些魚,若您不嫌棄,便拿走吧!”
“哦?這可是你說的喲。”老道接過錢,湊到黑缸邊。
他餓了不止多少天,怎能抵抗白來的鮮魚肉。
看大小,這缸以前多半是拿來腌咸菜、釀醋釀酒用的,如此一來水質受到污染,魚在里頭容易養死不說,而且死后肉質極為容易變得糙感十足,不過畢竟拿人便宜,不嫌棄。
缸中,適才的驚動致使另一條魚發起瘋,追著一條小細魚一頓亂咬。
“咦?”
老道看得樂乎,饒有興趣地觀看起來。
“哈哈哈哈,您家這條小魚也很有靈慧啊。”幾度瞧過眼后,老道意外道。
“您二人可要老生養著這條小魚,千萬別給弄死咯。”
“道長,既然您覺得有靈慧,你便收下………”
是否開了靈慧,夫妻倆并不感興趣,只是想結交一下這位本事高強的道長,多一些緣分。
“欸欸,不用了,用不著。”
“倒是換成只狗的話,貧道我說不定就領走了。”
老道留下兩句話,遂撈起追逐欺負別魚在缸中稱大王的大草魚,吊兒郎當地離去了。
屋外,
忽有一陣清風徐來,老道的垢發被成塊吹起,像是糊了一層膏藥在頭頂上。
發下,粗糙蠟黃的面孔上,長有密密麻麻的麻子。
準確的說,是麻子上長了張老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