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辭去沒多久,待到月到中天,萬籟俱寂,廟外傳來一陣高昂的啼叫。
恍惚間,就瞧一位手持文告的小官吏,牽著一匹前額長著白毛的馬,出現(xiàn)在這狹窄的廟堂內(nèi)。
小官吏聲音尖銳得有些怪異,讓人聽不出男女,脆生生地問道:“可是陳修廣?”
陳修廣趕忙起身回應(yīng):“正是在下。”
“隨我來。”
小官吏言簡意賅,催促陳修廣上路。
他又指了指馬駿馬,說道:
“請上馬。”
陳修廣遵循老和尚走前的告誡,乖乖照做。
小官吏牽著馬匹,陳修廣則安詳?shù)刈隈R背上。
他們走出山廟,沿著山坡一路向南。
是下山的方向。
詫異的是,一路上陳修廣竟感覺這路走起來無比陌生。
樹還是那些樹,草還是那些草。
他懷疑,不是外界變了,而是他的認(rèn)知受到了影響。
伴隨著踏踏馬蹄聲,泥土中漸漸升起迷霧,模糊了視線。
若不是老和尚事先招呼過,此刻定不會如此淡定從容。
不多時,
跌宕起伏的山路也趨于平坦,迷霧中多出了幾匹同樣的白馬。
長相極為相似的小官吏在前拉馬引路,馬背上無一不坐著兩根腿腳。
他們東張西望,手足無措,顯然不知發(fā)生了何事。
馬兒逐步并軀,背上馱著的主兒這才互相看清了模樣。
身穿華服的達(dá)官顯貴、衣著樸素的寒門學(xué)子、上了年紀(jì)的老農(nóng)夫………
人們想要張口說話,卻始終發(fā)不出聲。
說來也好笑,現(xiàn)在的場景,大抵是一個個成年人指著自己的口腔,像個孩童般咿呀學(xué)語。
徒勞地張著嘴,無法發(fā)出任何有意義的音節(jié),半天下來,盡是白用功。
待到人群安頓,又過去許久。
前方濃重的白霧仿若一層純白紗幕,在緩緩翻涌間,一座巍峨都城驟然浮現(xiàn)。
眾人下意識仰頭,
都城看上去很莊嚴(yán)輝煌,像皇城一般。
踏入后,一條寬闊的御道直通都城深處,地面由光潔的青石鋪就,兩側(cè)佇立著高大的華表,柱身盤旋著巨龍,龍口大張,似欲騰飛而起,直上九霄。
也是從這兒,幾位開始分道揚(yáng)鑣,彼此之間被迫分開。
慢慢的,與陳修廣并行的,只剩下一人。
再向深處走,跟著指引,二人進(jìn)到一座宮殿,殿室十分富麗堂皇,上首處坐立著少說十多位官員,不知道是何身份,陳修廣盡力去睜眼看,僅能看到脖子下的官服。
下首則擺著兩張桌案兩個坐墩,桌上面放著紙和筆,一個寫著陳修廣的名字,一個好像寫的是呂家為。
不用猜,是給他們準(zhǔn)備的。
“吉時已到,入座就試!”
陳修廣與呂家為并肩坐下,不一會兒,發(fā)下一捆卷軸,卷軸接觸到案桌自展,平鋪滾開。
上面赫然寫著幾個大字。
世逢大難,有一人,舍生則眾人全,茍活則蒼生禍。
汝將何擇?
直到此時此刻,陳修廣才徹底明白,原來所謂城隍上任,也得遵循赴闈的路子。
‘老和尚說的疑問,便是這個了吧。’
想著,陳修廣偷偷于袖間打開錦囊,上頭果真有一行字。
身旁的呂家為看打扮就像是秀才,第一時間便埋頭作答,陳修廣也當(dāng)仁不讓,將錦囊上的內(nèi)容默背下來,旋即提起毛筆書寫。
二人很快做好文章,呈交殿上。
卻是沒想到,文章是要公示的。
呂家為答道,舍小取大,天地正理。
官員們搖搖頭。
當(dāng)然,這些被呂秀才看在眼里,其立刻破口怒罵,只不過在宮殿中二人發(fā)不出聲音,樣子像是個張牙舞爪的野蠻人。
官員搖頭幅度更大了。
輪到陳修廣時,文章未第一時間公布,反倒是冷場足足三息有余。
即使看不到臉,但陳修廣能察覺到,官員們正在視察自己。
‘出亂子了?’
事實(shí)上,陳修廣杞人憂天了。
只聽幾句道來:
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主、迫之德量,難以衡平,當(dāng)尊乎個人意志之抉擇。
諸位官員聞聽,稱贊不已。
“新水鎮(zhèn)還缺一位城隍神,由你去上任吧!”
“希望你能秉持本心,做好本分之內(nèi)的事。”
聲音如雷貫耳,陳修廣如大夢般自廟中悠悠醒來。
室外,陽光普照。
“欸?我干什么了?”
再看自身,陳修廣感知已與山地道合。
身壓邪祟,城隍就位!
可腦中如拌了漿糊,一夜去了何處,干了什么,皆不知曉,一心去回憶,僅有四字金光占據(jù)腦海:
“義命由己。”
…………
…………
“川牙子,你慢些。”
秦川背著一籮筐咸魚,褲腳下的小腿肌肉分明,急促上山,身后緊跟著一位中年大叔。
是秦川的舅舅。
“你快些舅舅,山神姥爺可等不得。”
秦川面色凝重,緩道。
“曉得了,曉得了”
趙德?lián)е鴰讉€白凈的盤子,氣喘吁吁地跟在后面。
自從姐姐死于難產(chǎn)后,趙德便慢慢疏遠(yuǎn)秦川和秦小妹。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他家過得緊巴,不想多個負(fù)擔(dān)。
不過村中情況改善后,趙德手頭富裕了,也忘不了他這個外甥。
能幫則幫,量力而行,全當(dāng)前些年的補(bǔ)償。
就在前幾夜,秦川突然夜闖他家,說是他爹的尸首找到了。
起初趙德還以為秦川睡迷糊了,做了怪夢。
死纏爛打下,頂著睡眼朦朧的身軀出去一瞧。
果真是姐夫的尸體!
可這又是怎么回事呢?明明已經(jīng)找了那么久……
秦川說,一定是凈廉大師修繕好了山廟,是廟中山神顯了靈。
凈廉的本事趙德也是看在眼里,覺得可能性并不小。
這不,倆人一拍即合,特意準(zhǔn)備了祭品,老早就爬起床上山踏青,去祭拜那空置許久的廟宇。
“川牙子等等我!”
趙德大喘呼喊,秦川在前方徹底沒了蹤影兒。
‘這孩子,走山路怎比我還麻利。’
趙德不知道,秦川的腳力,都是替秦小妹采藥磨練出來的。
破開層層翠帳,趙德來到山廟前。
只見秦川沒等到他手中的盤子,以籮筐代為容器,跪在了那座嶄新的石像面前。
“多謝山神大人尋回家父尸身!”
說罷就是一腦門欲要磕下。
突然,伸出一只有力大手將其攔了下來。
“舅?”
稚嫩的眼神不解地注視著猛然出現(xiàn)的趙德。
趙德怒中帶喜,喜中帶驚,先是面部扭曲,仰天大笑,接著潸然淚下,哭得老淚縱橫:
“你小子,什么山神啊,這是尊城隍像,這里是城隍廟啊,咱們的城隍老爺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