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純宮的銅漏剛過卯時,陸元伶便已起身。
青黛捧著件淺碧色夾襖侍立在旁,芍藥正蹲在地上疊昨日換下的褥子。
見她醒了,芍藥忙直起身:“娘娘,水已備好,是現在梳洗嗎?”
陸元伶點頭,由著青黛替她綰發。
銅鏡里映出她的臉,霜光從窗縫漏進來,落在眉骨上,襯得眉眼愈發清淺。
原是江南水土養出的柔和輪廓,只是眼下瞧著,唇色淡了些,眼角也因夜里沒睡穩,攏著層淺青。
陸元伶指尖輕輕叩了叩鏡沿,鏡面晃了晃,將那點倦意漾開,才輕聲問著:
“青黛,啟國的請安禮,與滄國究竟差在哪里?”
青黛綰發的手沒停,指尖攏著青絲繞成發髻,聲音溫和平穩:
“回娘娘,啟國請安需先蹲身,將裙擺輕輕掖在膝下,再緩緩屈膝,腰要直些,不能晃。”
她說著,余光瞥了眼鏡中陸元伶的神色,又補了句。
“奴婢笨嘴,說不周全,若是比劃著,娘娘或許更明白?!?
陸元伶“嗯”了聲,望著鏡里自己的影子出神。
她原是滄國宗室里不起眼的女兒,父親不過是個閑散宗正,往日里在府中描花讀書,連宮宴都少去。
誰料,邊境起了沖突,滄國急著尋個“公主”來啟國和親,她這宗女便被臨時封了名號,塞在了和親的隊伍里。
來時倉促,只聽隨行的老嬤嬤含糊提過幾句啟國禮儀,哪里記得清蹲身該多穩、屈膝要多緩?
“罷了,罷了?!标懺婺闷鹋磷影戳税囱劢恰?
“就按滄國的來吧?!彼犻_眼,眸子里倒沒了方才的猶疑,“自有道理可講。”
芍藥已端來銅盆,聞言眨了眨眼:“娘娘有主意就好?!?
到重華宮千秋殿時,殿內已坐了人。
皇后居上首,石青緙絲棉褂襯得神色端莊。
惠妃挨著皇后,珊瑚紅軟襖上的金線在暖光里閃。
賢妃坐得偏些,銀灰比甲領口的狐毛沾了點霜氣,正用指尖輕輕拂去。
陸元伶款步進門,沒等蒼術姑姑開口,便按滄國的規矩屈膝行了一禮:“臣妾陸氏,給太后娘娘請安?!?
話音剛落,殿內靜了一瞬。
太后斜倚在榻上,手里捻著蜜蠟菩提,目光落在她身上,沒立刻叫起。
“這是……滄國的禮?”她指尖的菩提子轉得慢了,“昭純宮的掌事沒教你啟國的規矩嗎?”
青黛忙上前一步,垂手道:“回太后,教了的,只是和妃娘娘來的倉促……”
“是臣妾自己選的?!标懺娲驍嗨?,仍維持著屈膝的姿勢,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楚。
“臣妾出身滄國宗室,未入啟國宮門前,先是滄國的臣女。臣女向他國長輩請安,按故國禮儀,是守本分;如今入了啟國,往后自會學啟國的規矩,是懂規矩。本分與規矩,原不沖突,臣妾想著,太后素來明事理,該能體諒?!?
這話既沒認錯,也沒硬頂——先認了“滄國臣女”的身份,再表“學啟國規矩”的心意,倒把倉促行禮的錯處,輕輕繞了過去。
太后挑了挑眉,指尖的菩提子停了停,瞥了眼旁邊的皇后。
皇后端著茶盞,輕輕抿了口,沒作聲。
惠妃先笑了:“妹妹這話倒在理,既守本分又懂規矩,是個透亮人?!?
“透亮?”太后哼了聲,卻抬了抬手,“起來吧。嘴倒巧,就是不知道行事能不能跟上?!?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陸元伶的半臂。
“你這衣裳料子倒是軟和,只是霜降天了,單夾襖不夠暖。后宮雖不比前頭朝堂,卻也講究個體面,穿得單薄了,旁人瞧著,倒像是啟國虧待了你?!?
這話聽著是論衣裳,實則是敲她——既入了啟國的宮,便得守啟國的體面,莫要暗里揣著“外邦人”的委屈。
陸元伶垂著眼應道:“謝太后提點。臣妾初來,行囊里多是滄國舊衣,原想著過些時日再添,倒是疏忽了。往后定當留意?!?
“知道留意就好。”太后捻著菩提子,語氣緩了些,“明日十五,瑤華宮臨德殿的例會。你早些去,跟著皇后學些規矩?;屎笫侵袑m,心思細,教你正好?!?
這話算是松了口。陸元伶應了“是”,待請安的時辰過了,便隨著眾人告退。
出了千秋殿,霜風迎面刮來,芍藥忙替她攏緊披風:
“主子方才那番話,說得真好!太后后來那句,倒像是松了口呢?!?
陸元伶沒說話,只往前走。青黛跟在身側,低聲道:
“太后提衣裳,是怕娘娘存著外心。娘娘答得軟和,既認了疏忽,又沒露委屈,正好合了她的意。”
陸元伶這才輕輕吁了口氣。她知道,今日這關算過了,卻也只是開始。
她抬頭望了望天,霜云沉沉的。
“明日去瑤華宮,才是真得仔細?!?
啟國后宮的“朔望例會”,即每月初一、十五,后宮有位分的妃嬪需到皇后的瑤華宮聚齊,一來給皇后請安,二來也算“各宮照面”。
芍藥點頭如搗蒜:“主子放心,今晚上奴婢陪著您,讓青黛姑姑再教幾遍啟國的禮,保準沒錯!”
青黛也應:“奴婢這就去取軟墊,墊在地上練,不磨膝蓋?!?
陸元伶看著兩人一左一右的樣子,心里微暖。
這宮里雖有霜氣,卻也有這兩個實心待她的人。
陸元伶輕輕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