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無力的逃跑
- 教育困局:一個家族的故事
- 池諶
- 2924字
- 2025-06-08 14:43:13
那段日子,我的心就像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死寂又荒蕪。在父母告訴我不能繼續念書的前一晚,老師們還滿懷期待地鼓勵我參加考試。他們知道,以我的成績,考上重點高中十拿九穩,畢竟在附近鄉鎮學校,我的名字也算得上小有名氣。可現實就是這么殘酷,命運的枷鎖緊緊鎖住了我求學的路,我除了無奈接受,別無他法。
那個壓抑的夜晚,我把自己關在昏暗的房間里,顫抖著劃亮火柴,將一本本承載著夢想的書籍,投入陶盆中。橙紅色的火焰如饑似渴地吞噬著書頁,泛黃的紙張蜷縮成焦黑的碎片,像一只只折翼的蝴蝶。灰燼隨著熱氣升騰,掠過墻上那一張張曾經讓我無比驕傲的獎狀。濃煙嗆得我眼眶通紅,淚水在打轉,可我倔強地沒有伸手去擦。我就那樣死死地盯著跳動的火焰,直到最后一本書化為灰燼,才如夢初醒般抬起頭,望向窗外。
夜色不知何時已深沉如墨,皎潔的月光透過破舊的紗窗,灑在地上,像是潑灑的銀粉,又好似未干的淚痕。不知是被濃煙熏得窒息,還是內心的絕望讓我疲憊不堪,我靠著床沿,緩緩滑坐在冰冷的土地上,沉沉睡去。
朦朧中,我仿佛置身于江邊的稻田。江對岸,是我夢寐以求的城市——武漢。高樓大廈如鋼鐵森林般矗立,街道上車水馬龍,人群熙熙攘攘,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我渴望的自由與希望。我急切地想要融入其中,拔腿狂奔,卻發現雙腳像被淤泥死死纏住,每前進一步都無比艱難。我奮力拔出深陷的雙腿,朝著即將開走的渡船拼命追趕。可無論怎么努力,渡船還是漸漸遠去。我聲嘶力竭地呼喊,嗓子都喊啞了,渡船卻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江面上。
最終,我精疲力竭,整個人深陷淤泥,冰冷的泥漿漫過脖頸,咸腥的江水灌入喉嚨。在那窒息的瞬間,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一生在眼前閃過,那些未讀完的書、未實現的夢,像破碎的泡沫般消逝。黑暗徹底將我吞噬時,我心中涌起無盡的不甘,卻又如同墜入深淵的石頭,無力回天。就在意識即將消散之際,熟悉的狗吠聲如同一束光,把我拉回現實。
“汪!汪!”家里老狗的叫聲,混著窗外麻雀撲棱翅膀的聲音,將我從噩夢中驚醒。刺眼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太陽已經升得老高。家里人知道我心情不好,沒叫我去田里干活。我晃晃悠悠地爬起來,屋里空蕩蕩的,只有灶上溫著的稀粥和一碟咸菜。我隨便扒拉了幾口,機械地洗完碗筷,就坐在門檻上,望著天空發呆。此后的日子,我如同行尸走肉,白天睡覺,晚上發呆,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大半年。
直到有一天,我在翻找東西時,偶然發現了四百多塊錢。“家里不是沒錢了嗎?哦,對了,這大半年爸媽在幫大隊挖水庫挑泥巴,應該是掙的這些錢。”我心里盤算著。既然不能通過讀書考出去,那我一定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我緊緊攥著那沓有些起毛的鈔票,手指止不住地顫抖。回到房間,背靠房門,心跳聲在寂靜的屋里格外清晰。墻上的獎狀在我眼中,不再是榮耀的象征,反而成了沉重的負擔,壓得我喘不過氣。
聽姐姐說,姐夫常坐長途汽車去武漢賣掃帚,交通還算方便。我顧不上打聽具體時間和票價,當晚就把錢塞進貼身口袋,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像做賊似的消失在夜色中。到車站時,夜已經很深了,我找了個角落坐下,不知不覺就睡著了。迷迷糊糊中,一聲聲吆喝傳入耳中:“武漢滴!武漢滴!還有沒有去武漢滴啊?”我猛地驚醒,天已經大亮,去武漢的車正準備發車。我跌跌撞撞地跑過去買票、檢票,終于坐上了開往武漢的汽車。
車緩緩駛出車站,我撥開窗簾,目不轉睛地望著窗外飛速后退的景色,一路上都舍不得眨眼。當雙腳真正踏上漢口的土地,我深吸一口氣,心中感慨萬千:“這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啊!我終于來到這個夢寐以求的地方了。”可肚子適時地發出咕嚕嚕的叫聲,我這才想起,大半天都沒吃東西了。
我在街邊找了家看著不太豪華的餐館,翻開菜單,排骨藕湯12元/鍋、老漢口啤酒鴨10元/份……看著這些價格,我有些猶豫,最后只挑了幾道便宜的菜。可結賬時,還是花出去幾十塊。吃飽喝足后,我開始漫無目的地閑逛。
江漢路上,人來人往,霓虹燈牌閃爍,櫥窗里的商品琳瑯滿目,一切都那么新鮮,那么令人興奮。櫥窗玻璃映出我的身影,與周圍的繁華格格不入,顯得渺小又孤獨。來到江邊碼頭,落日余暉將江面染成一片金黃,長江水滾滾東流,氣勢磅礴。一艘艘輪渡在江面上穿梭,載著無數人的夢想駛向遠方。我靜靜地站在岸邊,感受著江風拂面,心中滿是憧憬,卻也被濃濃的孤獨感籠罩。
霓虹燈亮起,夜市熱鬧起來。我咬了一口金黃酥脆的面窩,灌下一大口冰涼的老萬成酸梅湯,課本里描繪的繁華,此刻真實地展現在眼前。可當我第三次走進錄像廳,伸手摸向口袋時,才驚覺那沓鈔票已經所剩無幾。
不出一周,錢花光了。沒錢住招待所,我只能在橋洞下湊合。潮濕的橋洞里,霉味混合著江水的腥氣,讓人作嘔。我蜷縮在硬紙板上,用外套蒙住頭,聽到腳步聲靠近,渾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起來,身份證看一下!”強光手電筒的光刺得我睜不開眼,兩名警察站在陰影里,腰間的對講機發出滋滋的聲響。我手忙腳亂地掏出皺巴巴的證件,結結巴巴地說:“叔,我...我是來打工的。”
“打工?誰家打工睡橋洞?老實說,從哪兒來的?”年輕的警察踢開我腳邊的空瓶子,語氣充滿懷疑。我盯著他锃亮的皮鞋尖,離家偷錢的畫面、父母在水庫辛苦挑泥的模樣,在腦海中不斷閃現,冷汗濕透了后背:“我...我沒找到活,錢花完了...”聲音越來越小,最后消散在江風中。
年長的警察突然蹲下,語氣緩和了些:“孩子,說實話,是不是偷跑出來的?”這句話像一把利刃,直直刺進我的心口。我抬起頭,對上他滿是關切的眼神,喉嚨發緊,淚水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
了解情況后,他們聯系了鎮政府,消息又一級一級往下傳。等家里得到消息,已經過去好幾天。姐夫馬不停蹄地趕到武漢,見到我時,他氣喘吁吁,上下打量我,確認我安然無恙,才松了口氣。
姐夫和警察交涉完,帶我去吃飯。飯桌上,他什么也沒問,只是不停地給我夾菜。吃完飯,他問我還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想了想,說:“光顧著玩了,還沒去過大學。”姐夫對武漢熟門熟路,帶著我挨個參觀。
看完大學,姐夫語重心長地說:“這些天,你想吃的、想玩的、想看的都體驗了,該回家了,爸媽還在家等著呢。”我點點頭,跟著姐夫走向車站。
返程的車上,我沒有再看窗外,而是閉上眼,回憶著這幾天的經歷。下車時,我一眼就看到蹲在角落里抽旱煙的父親,煙霧繚繞中,他泛紅的眼眶若隱若現。姐夫趕忙上前扶起父親,父親只是默默地打量我一番,便拉著我的手往家走。快到家時,我看見母親扒著門,焦急地張望著,她的手止不住地顫抖,頭發被風吹得凌亂,白發似乎又多了不少。看到我,她沖過來緊緊抱住我,滾燙的淚水浸濕了我的衣領:“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多年后,小妹偶然提起:“哥,你不知道你走丟那段時間,爸媽急成啥樣。剛開始以為你出去玩,后來一整天不見人,四處打聽都沒消息。媽想起家里的錢不見了,才知道你偷跑了。他們又托人到處找,好不容易有了消息,趕緊讓姐夫去接你。那幾天,爸媽天天在車站守著...”聽到這些,我的心里五味雜陳。可當時的我并不知道這些,回到家后,依然渾渾噩噩。
家里人實在看不下去,張羅著給我娶親,希望我能安定下來。相了好幾家條件不錯的姑娘,我都看不上。偏偏選了后來那個因讀書受挫,落下病根的姑娘。“大概是老天爺讓我們倆湊一塊兒吧。”我自嘲地想。就這樣,我結婚、生子,徹底被困在這片土地上,直到歲月染白雙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