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我是瘋子，可誰又知道，我不過是被時代碾碎的一粒塵埃。我叫馮時，白中平的妻子。丈夫因為沒錢讀書，夢想破碎，整個人從活潑開朗變得沉默寡言。而我，又何嘗不是被命運逼瘋的？

我不甘心！憑什么女娃就只能認得幾個字，找個好婆家才是唯一的出路？我明明不比哥哥們差，甚至成績比他們都好，為什么父親就不讓我繼續(xù)讀書？

“我要讀書，憑什么！憑什么！憑什么不讓我讀書！”我聲嘶力竭地哭喊著。“啪！”一記響亮的耳光重重地打在我的臉上，火辣辣的疼。父親怒吼道：“憑什么？就憑你是女娃！早晚要嫁出去，在你身上花錢讀書，不值！”我還想反駁，母親眼含淚水，一把拉住我，勸我回房。我知道，她是怕父親再動手，想保護我。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間，坐在床上發(fā)呆。傍晚，烏云如千軍萬馬般迅速聚攏，一聲炸雷響徹天際，我渾身一顫，仿佛聽到了命運的召喚，不顧一切地沖進傾盆大雨中。雨水劈頭蓋臉地澆下來，我邊跑邊喊：“哈哈哈哈…老東西，你看到了嗎？老天爺都在為我鳴不平！你就等著遭報應(yīng)吧…哈哈哈哈……”

母親見狀，衣服都沒穿好，傘也沒拿，就跑出來拉我。父親在門口氣得直跺腳：“別管她！讓她死了算了，就當(dāng)我沒生過這個女兒！”突然，我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等我醒來，已經(jīng)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剛想坐起來，一陣眩暈襲來，又跌回床上。母親聽到動靜，急忙跑進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別動，你高燒剛退，好好躺著。”說著，她轉(zhuǎn)身端來一碗白粥，想喂我。我掙扎著坐起來，一把推開粥碗，顫抖著手指向桌上的課本。

母親不明所以，但還是把課本遞給我。我接過課本，緩緩撕下一角，塞進嘴里。油墨的味道充斥著口腔，我越撕越多，一把接一把地往嘴里塞。母親驚慌失措，連忙上前阻止，想摳出我嘴里的書頁。我死死咬住，用力推開她，強忍著惡心將碎紙咽下去。我瘋狂地撕咬著課本，直到筋疲力盡，癱倒在床上。

母親站在一旁，手足無措，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等我安靜下來，她輕輕地給我蓋好被子，端起涼透的粥，哭著離開了。接下來的幾天，我滴水未進，飯菜原封不動地被端出去。

一天半夜，我被一陣窸窸窣的聲音驚醒。透過虛掩的門縫，我看見父親佝僂著背，蹲在灶臺前。他布滿裂口的手，小心翼翼地捏著我撕碎的課本殘頁，借著月光，一張一張地拼湊。渾濁的眼睛里，映著那些殘破的鉛字。

突然，他像是察覺到什么，猛地抬頭，發(fā)現(xiàn)我的房門開著，慌亂地將紙片揉成一團，塞進快要熄滅的灶膛。火苗瞬間竄起，照亮了他驚慌的眼神和額角暴起的青筋，那一刻，他像個被抓住的孩子。直到灶膛里的火完全熄滅，他才緩緩起身，用袖口擦了擦臉，佝僂著背走回房間。門關(guān)上的那一刻，一聲沉重的嘆息，仿佛一塊石頭，墜入寂靜的黑夜。

哥哥們一開始怕刺激到我，不敢來看我。后來實在放心不下，幾個人一起來到我的房間。看著躺在床上、眼神空洞的我，二哥忍不住哭出聲：“妹子，你這是何苦呢？把自己折騰成這樣，媽也跟著遭罪。這幾天，她整宿整宿睡不著，眼睛里全是血絲，聽到一點動靜就跑來看你……”

窗外蟬鳴刺耳，陽光透過斑駁的窗欞，灑在母親蒼白的臉上。聽到屋里的聲音，母親跌跌撞撞地跑進來，淚水再次奪眶而出。我看著母親眼角深深的皺紋、鬢角的白發(fā)，心里一陣酸楚。喉嚨像被堵住似的，艱難地開口：“媽，我餓了……”

母親一聽，臉上立刻露出笑容，趕忙叫哥哥們?nèi)ツ脽嶂唷８绺鐐兡ㄖ蹨I，端來粥菜，站在一旁看著母親一勺一勺地喂我。

一個月后，我的身體漸漸恢復(fù)，但整個人變得麻木。每次看到父親，都會忍不住發(fā)抖；他稍微大聲說話，我就會情緒失控。漸漸地，“瘋子”這個標(biāo)簽，牢牢地貼在了我的身上。

巷口的老槐樹下，總聚著一群閑言碎語的婦人。她們的話隨風(fēng)飄進我家院子：“老馮家那閨女讀書讀傻了”，“成天瘋瘋癲癲，誰家敢要啊”，刺耳的笑聲格外難聽。偶爾有小孩路過，也會學(xué)著大人的腔調(diào)，指著我家窗戶喊：“瘋子！讀書的瘋子！”他們哪里知道，真正瘋狂的，是這個對女性充滿偏見的世道。

父親覺得丟人，一心想趕緊把我嫁出去。正巧，白中平幾次相親都沒成。兩邊的媒人一合計，就把我們撮合到了一起。我這邊的媒人收了父親的好處，隱瞞了我的情況。等白中平知道真相時，一切都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能無奈接受。

婚后，操持家務(wù)、伺候公婆、養(yǎng)育子女，生活的瑣碎暫時讓我無暇犯病。后來去醫(yī)院檢查才知道，我得的不是什么瘋病，而是嚴(yán)重的抑郁和躁狂。我本以為這只是我一個人的悲劇，卻沒想到，它還影響到了我的孩子。

我和丈夫育有一兒一女。女兒受我的影響不算太大，只是天資平平。即便如此，我也鐵了心要讓她讀書。那些在我身上發(fā)生過的悲劇，決不能在她身上重演。我省吃儉用，四處奔波借錢，只為能讓她坐在教室里。女兒倒也懂事，雖然成績不拔尖，但也咬牙堅持讀完了高中。看著她拿到畢業(yè)證書的那一刻，我知道，她未來的人生，至少多了一些選擇的機會。

而我的兒子，自小就展現(xiàn)出過人的聰慧，仿佛繼承了我和丈夫所有的靈氣。他讀書時成績優(yōu)異，獎狀鋪滿了家里的半面墻，是老師和鄰居們口中“別人家的孩子”。高考那年，他不負眾望，考上了一所全國頂尖的名校。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家里擺了流水席，親戚朋友都來道賀，大家都說我們家終于要出人頭地了，我和丈夫看著通知書，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多年的辛苦仿佛都值了。

可命運似乎總愛和我們開玩笑。兒子上大學(xué)后，我就隱隱覺得不對勁。他打電話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說話時語氣也總是很沉悶。后來才知道，從大一開始，他就被抑郁癥困擾。或許是家族遺傳的因素，或許是從小背負了太多期望，又或許是從農(nóng)村到大城市的巨大落差，讓他在學(xué)業(yè)和生活的壓力下，漸漸迷失了自己。

盡管兒子堅持完成了學(xué)業(yè)，但畢業(yè)后卻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他面試了無數(shù)次，要么是因為不善交際在面試中失利，要么是工作沒幾天就因為心理狀態(tài)無法適應(yīng)而辭職。就這樣，曾經(jīng)被寄予厚望的天之驕子，畢業(yè)后在家待業(yè)了一年多。看著他一天天消沉下去，我和丈夫急得整夜整夜睡不著覺，卻又無能為力。

最后，在親戚的介紹下，兒子跟著去了工廠打工。接到他電話的那天，我握著聽筒，聽著他疲憊的聲音說“媽，我進廠了，這里的活就是重復(fù)再重復(fù)，倒是和上學(xué)差不多”，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人狠狠揪著，疼得說不出話來。曾經(jīng)那個在書海里暢游、有著無限可能的兒子，終究還是被現(xiàn)實磨平了棱角，困在了流水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