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替補:哈里王子自傳
- (英)哈里王子
- 3440字
- 2025-03-07 20:06:41
3
緊挨我臥室的是一間圓形客廳。圓桌,壁鏡,寫字臺,壁爐和壁爐前面鋪著的墊子。遠處的角落有一扇很大的木門,通向一間浴室。浴室里,兩個大理石臉盆看起來就像第一批生產出來的臉盆的模型。巴爾莫勒爾的一切不是很古老就是看上去很古老。城堡是一個游樂場,一個狩獵小屋,但也是一個舞臺。
浴室里最顯眼的是一個爪足浴缸,連水龍頭里噴出來的水都顯得很古老,也還不錯,就像梅林[6]幫助亞瑟找到魔法劍的湖一樣古老。褐色的水讓人聯想到淡茶,這樣的水常常讓周末來訪的客人感到不安。“對不起,衛生間里的水看起來好像有點兒問題。”爸爸總是微笑著向他們保證水沒有問題,相反,那水經過蘇格蘭泥炭的過濾,甜絲絲的,“水直接從山上流下來,你即將體驗到的是生命中最好的樂趣之一:高原浴。”
根據你的喜好,你的高原浴可以是極冷的,也可以是溫熱的。城堡里的水龍頭都調得很好。對我來說,很少有什么樂趣能與泡個熱水澡相比。當我從城堡狹窄的窗戶向外凝望時,我想象那里曾經有弓箭手站崗。我抬頭仰望星空,或者低頭俯瞰圍墻環繞的花園,想象自己飄浮在大草坪上。多虧了一大群園丁,草坪光滑碧綠,就像斯諾克球臺。草坪是如此完美,每一塊草地都被精心修剪過,威利和我都為走過草坪而感到內疚,更不用說騎自行車了。但我們還是一直都在草坪上嬉鬧。有一次,我們在草坪上追逐堂妹。我們坐的是四輪摩托賽車,堂妹開的是卡丁車。一切都很有趣,直到她撞上了綠色的路燈柱。這是1000英里內唯一的燈柱。我們尖聲大笑起來。其實路燈柱前不久還是附近森林里的一棵樹。“樹干”突然啪的一聲斷成兩截,砸在了她身上。幸運的是她沒有受重傷。
1997年8月30日,我沒有花很多時間在草坪上玩鬧。威利和我都匆匆洗完澡,穿上睡衣,急切地坐在電視機前看新聞。仆人端著托盤來了,托盤上放著盤子,每個盤子上都蓋著銀質圓頂罩子。仆人們把托盤放在木架子上,然后和我們開玩笑。他們總是這樣,放下盤子祝我們好胃口。
男仆,骨瓷——聽起來很時髦。我想也是。漂亮的罩子下面,都是孩子們喜歡吃的東西。炸魚條、肉餡土豆泥餅、烤雞、青豌豆。
保姆梅布爾也來了,她曾經是爸爸的保姆。我們吃東西的時候,聽見爸爸洗完澡,穿著拖鞋吧嗒吧嗒地走了過去。他帶著“無線”,也就是他的便攜式CD播放機。他喜歡一邊泡澡一邊聽他的“故事書”。爸爸就像鐘表一樣準時,所以當我們聽到他在大廳里的響動時,就知道快8點了。
半小時后,我們聽到大人們晚上開始往樓下走動的聲響,接著是風笛伴奏的第一個低沉的音符。隨后的兩個小時里,大人們將被“囚禁”在“晚餐的地牢里”,被迫圍坐在那張長長的餐桌周圍,被迫在阿爾伯特親王[7]設計的燭臺的昏暗光線下瞇著眼睛互相打量,被迫在工作人員(用卷尺)以數學的精確度測量、擺放的瓷盤和水晶高腳杯前面保持筆直的身姿,被迫“啄食”鵪鶉蛋和比目魚,被迫一邊把美食塞進他們衣著華貴的肚皮一邊閑談。黑領帶,黑皮鞋,緊身格子呢絨褲,甚至是蘇格蘭裙。
我想:真煩!這些成年人!
爸爸下樓吃飯的時候,在我們的餐桌前停下腳步。他雖然要遲到了,但還是夸張地舉起一個銀質圓頂罩:“嗯,真希望我也能吃點這玩意兒。”然后深深地聞了一下。他總是聞東西:食物、玫瑰、我們的頭發。他前世一定是只獵犬。他吸了那么長時間,因為除了自己的氣味,很難聞到任何味道。他使用迪奧清新之水[8]。他會在臉頰、脖子、襯衫上涂上厚厚的一層。淡淡的花香,帶一點兒辛辣味,像辣椒或火藥,巴黎制造。瓶子上的說明是這么寫的。這讓我想起了媽媽。
“是的,哈里,媽媽在巴黎。”
就在一年前,他們終于離婚了。到現在快到一周年了。
“乖點兒,孩子們。”
“我們會的,爸。”
“不要熬夜太晚。”
他離開了。氣味還在。
威利和我吃完晚飯,又看了會兒電視,然后開始典型的“睡前狂歡”。我們坐在側面那個樓梯的最高一級,偷聽大人說話,希望能聽到一些調皮話或者好玩的故事。我們在幾十個死鹿頭的注視下,在長長的走廊跑來跑去。不知什么時候,我們碰到了奶奶的風笛手。他滿臉皺紋,腦袋像個梨,眉毛濃密,穿粗花呢短裙。奶奶無論去哪兒都帶著他。因為她喜歡笛聲,就像維多利亞一樣。不過據說阿爾伯特稱風笛為“野蠻的樂器”。在巴爾莫勒爾避暑的時候,奶奶請風笛手用笛聲叫她起床,用笛聲喚她吃晚餐。
他的樂器看起來像一條喝醉了的章魚,只是柔軟的“手臂”是蝕刻的白銀和深色桃花心木。這個風笛我們以前見過很多次,但那天晚上他主動提出讓我們拿著它試一試。
“真的嗎?”
“來吧。”
可是除了輕微的吱吱聲,我們什么調調也吹不出來,根本沒有能吹響那玩意兒的氣力。而吹風笛的人胸膛像威士忌酒桶,能讓風笛呻吟,也能讓風笛尖叫。
我們感謝他給我們上了一課,向他道了晚安,然后回到育兒室。梅布爾在那兒監督我們刷牙洗臉。然后我們上床睡覺。
我的床很高,必須跳上去,然后滾到它凹陷的中心。就像爬上一個書柜,掉進狹窄的溝壑。床上用品干凈整潔,雖然都是白色,但深淺不一。雪白的床單。奶白色毯子。蛋殼黃棉被。(大部分印著ER——伊麗莎白女王的印章。)所有的東西都像一面軍鼓,被拉得緊緊的,被熟練地撫平,很容易就能發現一個世紀以來修補過的小洞和撕破的地方。
我把床單和被子拉到下巴,因為不喜歡黑暗。不,不是不喜歡,而是討厭。媽媽也是,這是她親口告訴我的。我想這是從她身上遺傳來的,還有她的鼻子,她的藍眼睛,她對人的愛,她對自以為是、虛偽和一切奢華的憎惡。我能想象出自己躲在被窩里,凝視著黑暗,聽著昆蟲爬過的沙沙聲和窗外貓頭鷹的啼叫。我想象過墻壁上滑動的暗影嗎?我有沒有一直盯著地板上那一縷燈光?那縷光一直在那兒,因為我總是堅持讓門拉開一條縫。過了多久我才進入夢鄉?換句話說,我的童年時光還剩多少?在我稀里糊涂意識到這一切之前,該怎樣珍惜它,品味它……
“爸爸?”
他站在床邊,俯身看著我。白色睡袍使他看起來像戲里的幽靈。
“是我,親愛的孩子。”
他微微一笑,把目光移開。
房間里不再漆黑,也不明亮。一種怪怪的影影綽綽的昏暗,幾乎是棕色的,宛如古老浴缸里的水。
他看我的樣子很古怪,以前從來沒有這樣看過我。好像帶著……恐懼?
“怎么了,爸爸?”
他在床邊坐下,手放在我的膝蓋上。“親愛的孩子,媽媽出車禍了。”記得我當時心里想:車禍……哦。但是,她沒事兒?對吧?
我清楚地記得這個想法在我腦海中閃過。我還記得我耐心地等著爸爸確認媽媽確實沒事。可是,我記得他久久沒有說話。
我突然害怕起來,開始默默地懇求爸爸,或者上帝,或者兩者兼而有之:“不,不,不。”
爸爸低頭看了看舊被子、毯子和床單上的褶皺。“有并發癥。媽媽傷得很重,被送進了醫院,親愛的孩子。”
他雖然平常也叫我“親愛的孩子”,但現在是一口一個“親愛的孩子”,而且聲音柔和,似乎受到了驚嚇。
“哦。送到了醫院?”
“是的。頭部受傷。”
他當時提到狗仔隊了嗎?他提到她被人追趕了嗎?我覺得沒有。我不敢保證,但可能沒有。對媽媽來說,對每個人來說,被狗仔隊跟蹤拍攝都是一個大問題,大家心照不宣,不需要說出來。
我又想:媽媽受傷了……但她沒事。她被送到醫院,他們會治好她的頭,我們就去看她。今天。最遲今晚。
“他們盡力了,親愛的孩子。可她沒能挺過來。”
這幾句話就像飛鏢扎在飛鏢盤上一樣,牢牢地扎進我的腦海里。他確實是那樣說的,這點我敢肯定。“她沒能挺過來。”然后一切似乎都停止了。
不對。不是“似乎”。根本就沒有什么“似乎”。一切都明顯地、肯定地、無可挽回地停止了。
我當時對他說了什么話我都不記得了。可能什么都沒說。我清楚地記得,我沒有哭。一滴眼淚也沒有。
爸爸沒有擁抱我。在平常情況下,他尚且不善于表達自己的感情,怎么能指望他在這樣的危機中表達出來呢?但他的手又一次撫摸我的膝蓋,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對他來說,做到這樣已經夠多了。慈父一般,充滿希望,和藹可親,卻又顯得很不真實。
他起身離開。他已經去過另一個房間了,我不記得我是怎么知道的。但我知道,他已經告訴了威利。
我躺在那兒,或者坐在那兒,沒起床,沒洗澡,沒撒尿,沒穿衣服,沒喊威利或梅布爾。經過幾十年的努力,我才重新回想起那天早上的情景,得出如下的結論:我一定一直待在那個房間里,什么也沒說,誰也沒見,直到上午9點整,外面的風笛手開始吹奏風笛。
我希望能記得他演奏了什么。但也許這并不重要。風笛吹奏出來的不是曲子,而是音調。風笛有幾千年的歷史,它被用來放大人們心里已經存在的東西。如果你覺得自己很傻,它會讓你更傻。如果你很生氣,它會讓你熱血上涌。如果你陷入悲傷——即使只有十二歲,不知道何為悲傷——是的,尤其在你不知道的情況下,風笛會讓你發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