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的土灶里炭火明滅，沈知夏用布帕裹著陶罐蓋子輕輕掀起，砂鍋里的柏木菌粥咕嘟作響，散發出誘人的食物香氣。沈知夏握陶勺的指節泛白，鍋里散開的蒸汽熏開她額前碎發，露出眼下黛青——這是第三夜守著灶火了。陳伯掀簾進來時，正撞見她用小湯匙撇開粥面浮沫，菌絲狀的漣漪蕩開，又隨著氣泡的破裂蜷在一起。

“大小姐，鎮北將軍府的拜帖，卯時三刻送來的。“陳伯掀開靛藍門簾帶進的風使得灶火晃了三晃，遞上鎏金帖匣，沈知夏攪動陶勺在砂鍋里畫了個完整的圓：“陳伯且看這粥——“陶勺攪動時帶起菌絲纏繞的漩渦，“柏木菌離火半刻就凝成凍，就像這天下事...“她突然松手，陶勺磕在鍋沿發出脆響，“先擱在書房黃檀木匣第三格，和上月漕運司的密函放一處。“

沈知夏拿了兩個新碗，盛滿藥粥親自端到了父親住處。剛一進門就看到林清瑤蹲在小藥爐前，三根銀針臨時替代了簪子的裝飾作用斜插在散亂的發髻里。“來得正好！“她突然抓住沈知夏手腕按在脈枕上，“你這脈象虛浮得像浸水的棉線——“

“先喝粥。“沈知夏抽回手，“來嘗嘗新熬的柏木菌粥，我親手熬的。”沈知夏把其中一碗藥粥端過去。接過粥碗時，她叼著半截蛇莓草含混道：“令尊脈象比昨兒穩當些，但蠱蟲開始啃噬肝經...“話沒說完就被沈知夏截斷：“能撐到取宿主心頭血那日嗎？“

“不知道，你不是要去找蕭云諫談合作嗎，那這得看蕭云諫肯不肯合作了。“林清瑤突然用銀勺敲碗沿，清脆聲響驚得藥爐青煙一顫，“你真要去將軍府送死？“

“是送酒。“沈知夏撫過碗沿，上次醉仙樓之后答應了蕭三公子要給他送十壇‘斷腸醉’總不好失約吧。”

林清瑤猛地放下粥碗，桌子上濺出來些許粥水，“非要與虎謀皮不可？“銀針隨著她傾身的動作滑落兩寸，“你可知蕭云諫是個什么樣的人？玄甲軍又是什么人”

沈知夏用帕子將桌子擦干凈：“虎有虎牙，我亦有弩機。“林清瑤見沈知夏這樣說也明白了她的決心便不再說話默默喝完整碗藥粥。

沈知夏回到書房，從黃檀木匣第三格上把回帖拿到桌案，鎏金帖匣啟封時，柏木香混著鐵銹味撲面。蕭云諫的字跡如劍出鞘：

「沈姑娘既要探驪山龍脈，本帥自當備好玄甲開山鎬。

戌時三刻，鎮北將軍府正廳」

沈知夏指尖擦過“噬心“二字，她從暗格取出染血的顧行將軍遺書和半塊青鸞玉，按照血書所言，當雙玉合璧便能打開機關得到太祖兵符之鑰和秦相通敵賣國的證據可為顧行將軍翻案，可蕭云諫是否真的能信任，沈知夏心里其實是有些不確定的。

沈知夏在書案前坐至檀木窗欞透進的最后一絲天光被夜色吞噬。她突然起身：“陳伯！備車！“也沒有任何動作，然后她起身把血書和青鸞玉貼身放在胸前，那就再會一會蕭云諫。“準備馬車，再準備上十杠‘斷腸醉’和兩壇柏香醬去鎮北將軍府。”“是大姑娘。”陳伯應聲到。

馬車在玄武巖鋪就的官道上顛簸，沈知夏指尖掀起車簾，鎮北將軍府的黑鐵門匾在暮色中泛著血光。兩列玄甲衛持戟而立，戟尖垂掛的青銅鈴隨風作響，每聲鈴音都卡在她心跳間隙。她撫過懷中青鸞玉的位置，那冰涼觸感刺得胸口隱隱作痛。“沈姑娘，請。“陸懷舟玄鐵護腕撞上門環，黑鐵正門軋軋開啟的瞬間，兩尊睚眥石像的玉石眼珠隨她步伐轉動，正門緩緩開啟時，有一種鐵銹味混著柏木香撲面。穿過布滿斬馬樁的演武場時，沈知夏數著東南角第七根木樁上新添的刀痕。那些深淺不一的豁口里嵌著暗紅血痂，恰與她袖中血書的褪色程度相仿。北風卷起沙礫抽打面頰，她忽然駐足撫了撫鬢邊珠釵——釵尾銀針映出身后屋脊上三道弓弩反光。左七步血槽未干，右三步箭簇成堆，十二具青銅弩機在月下泛著幽光，每具機簧都對準她后心。

陸懷舟的魚鱗鎧擦著劍鞘發出刺響：“沈姑娘對兵器感興趣？“

“更感興趣蕭將軍待客之道。“她指尖拂過兵器架上一柄未開刃的陌刀，刀身映出自己后心三寸處的弩箭寒光，“用玄鐵連弩對著客人咽心臟，倒是別致。“

陸懷舟按住她觸碰陌刀的手：“公子說過，真正的殺器從不對準后背，只對準要害——就像沈姑娘胸口中那封血書，要害總藏在最顯眼處。”

沈知夏抽手時故意帶落刀鞘：“副將大人這般敏銳，莫非常替蕭將軍研墨？哦差點忘了，副將本身就是習武之人必須保持敏銳。”

“前方就是正廳，沈姑娘的舌頭最好比步子快些。”陸懷舟截斷她話頭。

沈知夏看了一眼演武場的日晷，“副將提醒的是，畢竟蕭將軍的待客時辰——怕是比秦相夫人的蠱蟲壽數還短促。”

正廳八盞青銅鶴形燈吞吐暖光，墨玉地磚倒映著紫檀木博古架上的前朝青瓷。蕭云諫身著玄色暗云紋錦袍端坐主位，腰間懸著的青鸞玉佩裂痕處補著三道金絲——正是用沈家祖傳的鎏金術所修。他指尖轉著個柏木雕的九連環，手邊小幾上放著鎏金酒樽里面盛著“斷腸醉“，旁邊酒壇泥封上還沾著驪山特有的紅土。

沈知夏眼神掃過門檻處的青銅饕餮紋，她駐足凝視蕭云諫腰間玉佩，忽而輕笑：“上次醉仙樓承諾蕭公子的斷腸醉給您送來了，還有最近新釀的柏香醬，這次特意摻了驪山南麓的蛇莓汁。“

“沈姑娘果然守諾。”酒樽輕叩案上鎏金酒樽：“沈姑娘承諾的十壇'斷腸醉'，壇底紅泥里摻的驪山菌種，可比幼時那盞柏葉茶更烈三分。“

“這酒怎么能和茶比呢，再清冽的酒喝多了也會醉，茶可是越喝越清醒。”沈知夏笑臉盈盈，“蕭公子的待客之道倒是別致，十二具連弩對準客人后心——莫不是怕我這弱女子突然發難？”

蕭云諫輕笑一聲，起身緩步靠近，“沈姑娘對兵器倒是很有興趣......”突然俯身低聲說：“不過這些弩機對準的，是藏在沈姑娘身后屋脊上的秦相暗樁。”

男子的氣息吹到耳邊弄得耳朵發癢，沈知夏側身避開，和他保持三步距離，“哦？那蕭公子為何不直接除掉他們，反而用弩機嚇唬我一個弱女子？”

蕭云諫笑著看著沈知夏，“因為這些暗樁的靴底，都沾著沈家醬坊特有的柏木屑——就像沈姑娘方才走過的演武場，每一步都留下了驪山紅土的痕跡。”

“蕭公子這是在提醒我，秦相已經盯上沈家醬坊了？還是說...這些弩機本就是為保護我而設？”

“準確來說，從令尊重傷，不，或者更之前，秦相已經在和當年軍糧案有關的人身邊都安插了眼線。看著對準沈姑娘，實則...”箭弩突然雨射向窗外黑影，“在等真正的蛇蟲自投羅網。”

蕭云諫突然握住她手腕，“沈姑娘既然敢帶著顧將軍的遺物來，就該知道我蕭云諫從不做無謂的試探——”他指向演沈家驪山方向，“那些弩機對準的，是通往秦相罪證的路。”

沈知夏看向門廳外被箭矢釘在地上的秦相暗探，“看來公子這待客之道，倒是與幼時一般口是心非。”沈知夏從胸前小衣里拿出半塊青鸞玉，“就像當年渾身是血還要逞強說“小傷而已“，如今布下天羅地網卻只當做“權當游戲“。”

蕭云諫突然握住她拿著青鸞玉的手上，“當年若非沈伯父用引開追兵，這玉佩早該碎在驪山。如今秦相又盯上沈家醬坊，姑娘可愿再陪我演場戲？”

沈知夏看著他，“那年上元節，你滿身是血倒在柏樹林...“

“因為我撞破秦相與匈奴使臣密謀。“蕭云諫突然傾身，錦袍掃落案頭泛黃的《永昌六年軍糧單》飄至沈知夏腳邊，“匈奴趁著上元節偷偷進入大周與秦相密謀在顧將軍押糧途中設伏！而那日...“他指尖劃過密函邊角焦痕，“我本該死在驪山北麓。“

沈知夏拾起軍糧單，泛黃紙頁上殘留著柏油灼燒的氣味：“父親說救你時，你懷里就揣著這塊染血的青鸞玉，和半塊染血的馬蹄鐵“

蕭云諫扯開錦袍領口，貼身掛著半枚焦黑馬蹄鐵：“當年那匈奴人射穿此物傷我左肩，沈老伯用柏木菌漿替我止血時...“他指尖撫過玉佩裂痕，“曾說'金絲補玉易，人心補瘡難'。“

沈知夏將軍糧單放在小幾上，又從胸前小衣里拿出父親染血帛書碎片和顧行將軍的血書地圖，她指尖觸到地圖中央的凹痕，把手中的青鸞玉放了上去，蕭云諫看著她的動作，把剩下半塊青鸞玉也放了上去，兩塊玉合二為一，嚴絲合縫：“我要用沈家七十二口醬缸作掩護，重走顧將軍的押糧路線。“

“巧了。“蕭云諫讓陸懷舟從博古架暗格抽出鎏金輿圖，“蕭氏商隊三日后要運五十車柏木入京，恰好途經驪山北麓，就像我們九歲那年躲追兵的山洞，如今該換秦相鉆了。“

沈知夏從頭上摘下一個銀簪，將簪尾沾了柏香醬涂向鎏金輿圖，顯出一條隱形路線：“這壇底一定要嵌著匈奴軍徽，煩請蕭公子'不慎'遺落在秦相別院。“

“沈姑娘的醬和酒，果然比醉仙樓的酒更醉人。“蕭云諫拿過她手里的銀簪，沾著醬液在輿圖上補全最后一段路線，“就像你八歲那年替我補玉時說的——殘缺處藏著的，才是真相。“

青銅燈影晃動間，兩只青鸞玉在燭火下散發出溫潤的光芒，外面的兵器發出金石清鳴，恰似那年上元夜的更鼓，敲開命運輪回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