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衣袍掃過門檻金磚，滿殿燈火霎時黯了三分。永昌帝捻著翡翠扳指的手忽頓：“愛妃倒是來得巧。““臣妾聽聞南詔王榮登大寶還帶來許多稀奇物件，好奇的緊，特來看看沾沾喜氣。““愛妃來得正好。“永昌帝忽然輕笑，冕旒珠簾后眸光晦暗不明，“賜座。”“謝陛下。”她落座御階下首，鎏金護甲劃過案頭雄黃酒盞：“陛下這'蛇神宴'，可不就差條真龍鎮場？“

拓跋烈把玩酒樽的手微滯，“貴妃娘娘這頂孔雀冠，倒讓本王想起南詔巫女祭祀時的裝扮。““南詔王說笑了。“貴妃撫著冠上暗刻的蛇鱗紋，“本宮聽聞王上此次進貢的珍寶里，有件白玉雕的九曲蛇神像？“拓跋烈將青銅酒樽倒扣案幾，“本王特備白玉蛇神像——“他擊掌三聲，八名南詔力士抬上鎏金木箱。箱開剎那，冰霧裹著柏木香漫溢大殿——三尺高的蛇神玉雕盤踞其中，蛇身嵌著九百九十九顆驪山血玉，豎瞳處綴著秦相藥廬特供的紫晶。另有兩套首飾：金鑲玉步搖以蛇骨為托，尾端懸著南詔獨有的“孔雀淚“寶石；紅瑪瑙臂釧內壁暗刻九頭蛇圖騰，遇熱即顯。“好精巧的手藝！“永昌帝指尖掠過玉雕蛇鱗，“南詔工匠的雕工，倒比朕的御用匠人還勝三分。“

永昌帝忽將金樽重重一擱，冕旒珠簾撞出金玉碎響：“南詔王節哀。宏皇子之事，刑部新呈的驗尸錄......““陛下圣明。“拓跋烈指尖撫過蛇神玉雕豎瞳，“張尚書不妨親自說說？“張承恩撲跪殿中，懷中密函散落一地：“稟陛下！南詔巫醫重驗尸身，從宏皇子心脈取出半截箭鏃，此箭淬的驪山狼毒，與秦相別院藥廬上月丟失的毒方......分毫不差！“永昌帝猛然起身，龍袍廣袖掃落鎏金香爐。爐灰混著火星濺在地上：“給朕查！查這毒方是何時、何人——“他突然戟指秦相，“從相府流出去的！“

“陛下息怒！“貴妃忽將翡翠護甲輕叩酒盞，步搖垂珠隨冷笑輕晃，“南詔巫醫驗尸不過半日便得此結論，倒比刑部還利索。誰知那箭鏃——“她斜睨拓跋烈蟒袍上的蛇紋，“是不是早被人腌在蛇莓汁里泡了三冬？“

秦相霍然起身，玉笏撞翻蛇膽酒：“荒謬！本相從未......“

“相爺急什么？“蕭云諫陌刀鞘突然抵住他后心，“這箭桿上可還沾著柏木灰——“他反手甩出半截焦黑箭矢釘入蟠龍柱，“聽說相爺莊子后山，種著三百畝驪山古柏？“

拓跋烈把玩著蛇牙佩飾輕笑：“難怪本王途經驪山時，總聞見柏木灰混著腐尸味——原來相爺拿戰馬骨灰養樹呢。“

“放你娘的狗屁！“蕭遠山一腳踹翻酒案，渾濁酒液潑濕秦相蟒袍下擺，“老子麾下兒郎的骸骨還埋在漠北，倒叫你這老匹夫拿來當花肥！“他鐵掌猛然扣住秦相肩胛，戰甲血腥氣直沖對方鼻端，“不如讓老子剜了你的心肝——看看是黑是紅！“

永昌帝暴喝一聲“放肆“，十二戍衛玄鐵刀同時出鞘。蕭云諫陌刀卻已橫在秦相喉間：“陛下不妨再查查，相爺那三百畝柏木林里——“他靴尖碾碎地上箭鏃，“可還埋著顧行將軍的半截斷槍？“

滿殿燭火倏地搖曳，蛇神玉雕豎瞳映出秦相慘白的臉。

永昌帝指節叩響龍案：“著大理寺、刑部、宗正寺三司會審，給朕查個水落石出！“

大理寺卿裴衍率先出列，深紫官袍膝行時拖出簌簌碎響：“臣領旨。“他額角冷汗凝成珠串，叩首時一滴墜在蟠龍地磚上。刑部尚書張承恩踉蹌撲跪，懷中驗尸錄滑落半尺：“臣...臣定當竭盡所能。“嗓音嘶啞如砂紙磨過鐵甲。宗正寺卿司馬延祚讓卻挺直脊背，孔雀翎官帽微顫：“臣以司馬氏先祖之名起誓——“他按住腰間青銅斫刀，“必讓此事照見真相！“

“臣妾不勝酒力......“貴妃忽以鎏金護甲抵額，翡翠步搖垂珠纏住一縷鬢發，“求陛下準臣妾先行告退。“

永昌帝轉動著拇指血玉扳指：“準。“

“臣妾謝陛下體恤。“她起身時廣袖掃落琉璃盞，羊奶酒潑在拓跋烈蟒袍下擺，在玄金蟒紋上暈成一團暗漬。兩名宮娥碎步趨前欲扶，貴妃卻將鎏金護甲深深掐進其中一人手背：“本宮還沒醉到要人扶！“話音未落腳下忽地踉蹌，織金裙裾纏住蟠龍柱礎。領路太監忙架住她左臂，卻見她冷眼掃過秦相席位，指甲在太監袖口留下三道抓痕：“仔細腳下青磚——當心摔了本宮的鳳頭履！“階下群臣屏息間，貴妃已扶著宮娥臂彎款款離去。

永昌帝支肘斜倚龍椅，冕旒珠簾后眸光掃過竊竊私語的群臣。蕭遠山正拎著酒壺往秦相案頭倒酒；蕭云諫陌刀鞘抵住殿柱，刀柄饕餮紋映著拓跋烈把玩蛇牙佩飾的冷光。“朕乏了。“帝王突然捏碎掌中酒盞，碎屑混著血珠墜入龍案，“各位——輕便。“龍靴碾過潑酒的青磚，十二旒珠簾隨著離去的步伐撞出金戈聲，驚得戍衛鐵甲錚鳴相和。

“恭送陛下——“群臣伏地長拜，玉笏撞擊聲如驟雨。兵部尚書陸靖川官帽歪斜著撞上戶部侍郎，兩人袖中密函同時滑落；老翰林哆嗦著撿起象牙笏板，卻將“徹查“二字念成了“撤茶“；秦相甩開被酒浸透的蟒袍下擺，玉笏敲擊聲里混著匈奴語的咒罵。

宮道青磚浸著夜露，宮廊轉角處，裴衍刻意放慢腳步，待張承恩與司馬延祚走近，從袖中抖出一卷泛黃案宗。月光掠過“永昌六年軍糧案“的封皮，他屈指彈了彈卷邊處焦黑的火痕：“當年我不過是大理寺錄事，奉命謄抄案卷時發現——“他翻開某頁，指尖戳著被朱砂劃去的名字，“這十三名押糧官的名冊，三日內被涂改過五次！“

刑部尚書張承恩聞言湊近細看，官袍下擺掃落階前灰塵。他抽出懷中驗尸錄對比墨跡，聲音發顫：“彼時我在刑部當書吏，顧將軍尸首送來的當夜，秦相府長史親自盯著仵作畫驗尸圖。“他枯指點在尸身背部箭傷處，“可第二日案卷上，這處傷口竟被改到前胸！而且那日顧將軍的案卷送到刑部時，驗尸錄上連箭簇制式都未寫明。“

宗正寺卿司馬延祚突然蹲身，青銅斫刀柄重重敲擊地磚縫隙。青磚悶響中透出空洞回音，他壓低嗓音道：“二十年前我守著宗正寺舊檔庫，秦相派人燒庫房那夜——“刀尖突然抵住磚縫暗刻的蓮花紋，“我親眼見庫吏將三箱未焚盡的卷宗埋在此處暗道！“

裴衍猛然屈膝貼近磚面，官袍沾滿夜露：“這蓮花紋是秦相府工匠獨刻的密記！“

“不止如此，“司馬延祚的斫刀順著紋路劃出北斗七星狀，“當年顧將軍案的押運路線圖，正是用這種暗碼標注在宗正寺地磚下。“他忽然拽過張承恩的驗尸錄，指尖戳向“驪山驛站“處的血指印，“明日帶蕭世子來此地——玄甲軍的破陣弩，最能轟開這種機關磚！“

三人驟然沉默。裴衍忽然將案宗按在宮墻上，撕開裱糊層抖出夾頁：“當年我冒險藏下這份押糧隊幸存者的口供——“殘缺紙頁上赫然寫著“驪山驛站遇匈奴騎兵，領頭者持秦相玉佩“。“我明日便去尋那幸存者！“張承恩攥緊驗尸錄，“他在河西隱姓埋名二十年，如今是釀酒坊賬房。““明日重查案卷庫。“裴衍玉笏尖戳向宮磚，“先從工部調取當年驪山官道修繕記錄。“暗處巡邏侍衛經過時，他突然提高聲量：“這夜當燙壺雄黃酒驅寒！“

司馬延祚的斫刀突然抵住裴衍手中案卷：“不可打草驚蛇。先找蕭世子，需得蕭世子派玄甲衛相助，方能避開秦相耳目。”

更鼓聲里，三人疾步穿過宮門，驟然在門前駐足，宮燈將他們的影子拉長。裴衍玉笏映出二十年前那個雨夜——三個青袍小吏跟在群臣跪在殿前，眼睜睜看著顧行伸冤詔書在秦相轎輦下化作紙泥。

殿門開合間灌入的夜風撲滅半數宮燈，群臣如驚雀般窸窣告退。秦相衣袍下擺掃過滿地碎瓷片，捏著的玉笏已裂開細紋。他行至蕭云諫身側時突然駐足，指甲掐進笏板：“世子與南詔王倒是默契——“玉笏尖劃過拓跋烈袍角未干的酒漬，“連潑酒的戲碼都排演得天衣無縫。“

蕭云諫反手將陌刀收入鞘，秦相以為蕭云諫要對自己動手，刀柄饕餮紋映出對方瞳孔驟縮：“相爺這袍角的匈奴狼頭暗繡，倒比南詔蛇紋更活靈活現。“

秦相猛然甩開刀鞘冷笑道：“黃口小兒也敢......“話音未落，拓跋烈突然將染酒的帕子甩在他肩頭：“相爺當心，小心禍從口出。”蕭遠山拎著空酒壺踹開殿門，玄鐵戰靴碾過滿地狼藉：“兔崽子發什么愣！回府醒酒去！“轉頭又看著秦相：“老匹夫還舍不得走？要不再去將軍府喝一輪？”

秦相倒退三步雙手發抖：“好......好得很！“蟒袍廣袖裹著陰風掠過甩袖離去。身后拓跋烈低笑：“相爺的蓮花，開不到漠北了。”

拓跋烈是最后離席的。他駐足階前回望，蛇神雕像豎瞳映著殘羹冷炙，紫晶冷光里浮著半片秦相撕裂的袍角。引路太監舉燈的手開始發抖：“王上......宮門要下鑰了......““急什么？“拓跋烈抬手拂過雕像豎瞳，“這蛇眼里沾了灰。“直到宮墻外傳來三更梆子聲，他才甩開蟒袍下擺：“走吧。“

宮門外，赫連屠正用彎刀削著馬鞭上的倒刺，鐵鷹抱臂倚著鎏金車轅。“主上！“赫連屠疾步上前，刀尖挑起拓跋烈袍角酒漬，“蕭家老匹夫潑的？屬下去割他兩斤馬肉下酒！“

“省省力氣。“拓跋烈反手將沾霜的帕子甩給他，“今夜這酒漬潑得妙——“他忽然轉頭望向宮道盡頭，“比漠北的狼煙還嗆人。“鐵鷹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蕭云諫正單手按著馬鞍，拓跋烈踏過青石板攔在鞍前：“我答應你的事情都做到了，什么時候讓我和阿姐見一面？“蕭云諫拽緊韁繩，“拓跋玉現在在地牢里吃好喝好，性命無礙。“他刀柄饕餮紋映著拓跋烈王冠垂珠，“但今夜之后，秦相會把你我栓成一根繩上的螞蚱——“戰馬嘶鳴聲中，他翻身上鞍，“兩日后，讓你阿姐的親筆信從地牢里送出來。“

鐵鷹盯著蕭云諫遠去的煙塵低語：“王上信他？“

“可信，但不可全信。“看著蕭云諫玄甲背影沒入長街，“他若想害阿姐，就不會留到現在，還好生照顧著。”拓跋烈指尖彈開衣袖灰塵，“畢竟能拿捏本王的軟肋，蕭云諫是頭一個活過三天的。”

馬車駛過朱雀大街時，拓跋烈掀簾回望。宮墻上殘存的蛇目燈忽明忽暗，既然有執棋者，那他就要讓所有執棋者的軟肋，都成為纏死他們的蛇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