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言 衣食住行：從帝王史走向生活史

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一代天驕成吉思汗，這些帝王曾是歷史著作中的不二主角，但維新派思想家梁啟超，對此卻提出了振聾發(fā)聵的觀點：“《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譜而已?！?a href="#annot2" id="ref2">¹《二十四史》是帝王將相的政治史，這已是今人的共識。

王朝史是必不可少的，它為我們搭建了回望歷史的框架，使我們在閱讀與閑談歷史時，有了夏商周、秦漢、唐宋、元明清的時代概念。但人是感性的，冷冰冰的太師、司徒、尚書及改朝換代、制度改革，往往使人感覺枯燥、有骨無肉，而將這些嵌入具體的場景，就會產(chǎn)生鮮活之感。東漢末年，太師董卓及其義子呂布、司徒王允，再加上后來《三國演義》演繹出的美女貂蟬，一下子就使我們記下了太師、司徒這兩個高官之稱；唐朝初年，兵部尚書任瓌被賜兩位國色美人，他的夫人妒忌，而被唐太宗賜酒，告之妒則喝之即死，不妒則可不飲，原因是任瓌貴為三品官，合應(yīng)有此側(cè)室。這個“吃醋”的故事 ²，又使我們知曉了唐代“部級干部”的待遇。所以，即使是帝王將相的英雄史，也需要細節(jié)的襯托、感情的填充，方能使人物、事件飽滿，從而耐讀。

帝王將相的歷史，構(gòu)成了歷史的骨骼，全景式的歷史，還需要億萬大眾的血肉去豐滿。人民是創(chuàng)造歷史的動力，這個動力不只是一個口號，更落腳在他們的實際生活中；千百萬年來古人的生活與習俗，更使我們知道了自己的來和未來可能的往。此般種種，就使古人的日常生活，成了世界范圍內(nèi)的重要研究課題，無論是君、臣，還是商、民，他們的衣食住行，也都成了人們關(guān)注的重要話題。

撇開象牙塔的歷史研究，日常生活史也的確是最令人共情的歷史。周末，睡個慵懶的長覺，起得床來，興起時，出門找個地方吃個早午茶；不愿出門，就煎個蛋卷、來片面包、弄杯奶茶，在家來個豐盛的早午餐。偶爾變換節(jié)奏的兩餐，是我們對生活的調(diào)劑。但在兩三千年前的戰(zhàn)國時期，生活物資貧乏，那時的早午餐并不是調(diào)劑，而是實實在在的日常，《孟子·滕文公上》說：“賢者與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摈邮窃顼?，飧是晚飯，孟子用饔飧來指代餐食，可見當時流行的上午、下午各一次的兩餐。在五代到近代的一千年中，幾億婦女纏過足，她們的纏足是血與淚交織的經(jīng)歷，清人李汝珍的長篇小說《鏡花緣》第三十三、三十四回，就以簡練的筆法，描述了這一痛苦經(jīng)歷：來到女兒國的林之洋，被黑須宮娥纏足，她“先把林之洋右足放在自己膝蓋上，用些白礬灑在腳縫內(nèi)，將五個腳指緊緊靠在一處，又將腳面用力曲作彎弓一般，即用白綾纏裹……及至纏完，只覺腳上如炭火燒的一般，陣陣疼痛”“未及半月，已將腳面彎曲折作兩段”“不知不覺，那足上腐爛的血肉都已變成膿水，業(yè)已流盡，只剩幾根枯骨，兩足甚覺瘦小”。讀到這些，再看看自己腳上穿的旅游鞋、休閑鞋，無不使今天的女人們感慨，生在今日是何等幸運！

帝王的生活高大上，似乎難以共情，但事實也并非總是如此。我們的腦子里，習慣了皇帝的唯我獨尊，豈不知他們有時也活得局促。拿穿來說，末代皇帝溥儀的《我的前半生》記，某天，他正與胞弟開懷暢玩，發(fā)現(xiàn)自己獨占的明黃色，出現(xiàn)在了溥杰的衣袖中，這時，他便立即拿出君威，告誡臣子溥杰：“這是明黃！不該你使的！”孩子之間的盡興，因為一條祖宗規(guī)矩，就立刻變成了掃興。而春秋五霸之一的齊桓公好紫色，卻被蜂擁而上的“一國盡服紫”搞得沒了奈何，最后還要使出伎倆，來了卻心結(jié)。再說吃，慈禧太后的御前女官德齡說，太后或皇帝的每一次正餐，都必須擺上一百碗不同的菜，這么多的菜即使淺嘗，也是不可能的。與此形成對照，先秦時的天子，要吃飽也不容易，按照《禮記·禮器》的記載，當時的禮數(shù)是，“天子一食，諸侯再，大夫、士三，食力無數(shù)”，天子吃完飯不能加飯，勞動者反倒可以不斷添飯，一直到吃飽為止。

歷史不是靜止的，但日常生活的變遷，有時是非常緩慢的，古代的一些生活側(cè)面，甚至在今天都能看到。在甘肅嘉峪關(guān)市東北20公里的戈壁灘上，埋葬著幾座魏晉時期的彩繪磚畫墓，這些磚畫，向我們展示了那時的先民生活。當時，西北的大戶人家也是牛羊成群、豬雞有裕，日常的吃食中也有烤肉串，那烤串用的三股鐵叉，還透著一種高級感；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了墓主人轪侯夫人生前嗜吃的豆豉姜，而這一特色食品，至今仍在湖南、廣東的一些地區(qū)流行。

雖然慢，但生活還是在變的。服飾的時尚潮流自不必說，是袒露還是障蔽，它取決于統(tǒng)治階層的觀念意識；近代興起的男子西式短發(fā)，更是徹底斬斷了國人長期深埋的執(zhí)念，“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這是《孝經(jīng)》的開篇語，依附于孝道的完發(fā)觀念，也必然隨著近代化的來臨而退去。王朝的起落，引來了無數(shù)堂皇都城的建立，不管是六朝古都的南京，還是十三朝古都的西安，都在兵戈擾攘中有著沉浮。舌尖上的美食，同樣是斗轉(zhuǎn)星移，像唐朝之前受稱為“五谷之長”的粟，就在唐代后期被后來居上的麥子超越；而清中葉推廣的玉米，則成為養(yǎng)活眾多國人的又一重要糧食作物。

在變化的快和慢中，中國古代的日常生活又有著很多差異。我們說的古人日常生活，針對的主要是中原王朝統(tǒng)治下的區(qū)域，中原與周邊是有很多不同的。唐代大和年間（827—835）的進士房千里，曾謫官嶺南多年，他很詫異于嶺南對“大好女”的認識，“嶺南無問貧富之家，教女不以針縷績紡為功，但躬庖廚、勤刀機而已，善醯葅鲊者，得為大好女矣”，介紹自家女兒時，嶺南的父母也會驕傲地說：“我女裁袍補襖，即灼然不會，若修治水蛇黃鱔，即一條必勝一條矣?！鄙弥吾樉€是中原女子的基本婦功，嶺南女子理直氣壯地不會，就使房千里產(chǎn)生了“斯豈遐裔之天性歟”³的疑問。這是中原與嶺南的日常生活差異，其他各地與中原的差異，隨后也將提到。

上下貴賤之分，對古人的日常生活影響更大。先秦時期，等級社會秩序已經(jīng)建立，所以《詩經(jīng)·北山》有“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說法，還有公、侯、伯、子、男五等爵的分封。漢代以來，君臣、父子、夫婦“三綱”秩序的建立，更使社會和家庭內(nèi)，充斥著上下、貴賤的等級之分。中國古代法律中的“十惡”，是實實在在的“不赦”之罪，“十惡”之六是“大不敬”，它就包括了皇帝的如下日常生活：“合和御藥，誤不如本方及封題誤，若造御膳，誤犯食禁；御幸舟船，誤不牢固?！?a href="#annot5" id="ref5">⁴藥、食、舟都是日常用物，但皇帝無小事，這些放在皇帝身上，就絕對是神圣之物了。而百姓就錯醫(yī)、用錯藥，就是尋常一般了。像明朝名醫(yī)孫一奎的《孫文垣醫(yī)案》記，一位吳地染匠的妻子腹痛，他遍尋醫(yī)者治療，診斷結(jié)果是寒、熱、氣、虛、積食、蟲都有，最后，一位醫(yī)者給了一個斗大膏藥，這膏藥不但加劇了病痛，還“貼牢不可起，火熨油調(diào)，百計不能脫分寸，如生在肉上相類”。中國古代，舉凡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等，都有等級的約束。車和衣，是身份等級外化的重要標志，所以，后代正史中就有了《輿服志》《車服志》的設(shè)置。住同樣是分三六九等，舉凡客廳的寬縱、大門的規(guī)制，都有具體規(guī)定。食生活雖然相對形而下，但食物與享用食物之人的等級關(guān)系，也同樣鮮明。朱元璋早年做云游僧時討得的飯食，與成為皇帝后享用的御膳，何止是天壤之別；慈禧太后在逃難路上吃的窩頭，也在她回宮后，被改良為御膳小窩窩頭?；视H貴戚可以享用八珍，尋常百姓就只能粗茶淡飯。

人生開門事——無論是柴米油鹽醬醋茶，還是吃穿住用、生老病死，都在時光、地域、上下、男女的交錯中，日復一日地悠悠過著。在這悠悠的背后，是廟堂之上的帝王將相深諳《管子·牧民》中“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衣食足則知榮辱”的古訓，他們將百姓的日常，視作國治的前提；山野之中的草民，則期望家給人足、老養(yǎng)幼依。歷史上的所謂盛世，其實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帝王的舉措是否與百姓的日常生活愿景相貼近。我們回望過去的日常，修復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斷裂固然重要，但被賦予血肉的中國古代歷史，也會使知興替離我們更近。

1 梁啟超：《新史學·中國之舊史》,《飲冰室合集·飲冰室文集之九》，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3頁。

2 唐代的“吃醋”故事有兩個版本。一個版本的主人公是此處所說的任瓌夫人，這記載在唐人張鷟的《朝野僉載》卷三（趙守儼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59頁）；另一個版本的主人公則是房玄齡夫人，它記載在另一位唐人劉餗的《隋唐嘉話》中（程毅中點校，北京：中華書局， 1979年，第26頁）。對于這兩個版本，明人胡應(yīng)麟認為，是因為房玄齡的夫人有妒忌名聲，所以“好事遂因瓌婦嫁名房妻耳”（《少室山房筆叢》卷十八《乙部·史書占畢》，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236頁）。

3 [宋]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卷四八三引《投荒記》，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3983頁。

4 見《唐律疏議》《宋刑統(tǒng)》《大明律》《大清律例》等律書中的《名例律·十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