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歷史的長河:倪豪士《史記》研究論集
- (美)倪豪士
- 12019字
- 2025-03-28 19:51:09
走進歷史長河——我與《史記》翻譯
早年的學習經歷
我對中國和中國人民最早的認知,來自小時候讀的一本書《東京上空三十秒》(Thirty Seconds over Tokyo),這是美國歷史讀物“里程碑叢書”(Landmark Books)系列的一種。書中描述了中國人民是如何幫助在山東省降落的美國傘兵的,這些美國大兵剛對日本首都進行了著名的第一次空襲。后來我就讀于芬恩大學(如今的克利夫蘭州立大學)的工程系,我發現我對工程師這一職業并不感冒,當然我的父親并不喜歡我的這一想法(我的教授則相反)。后來美國征兵辦的人與我暢談了一番(當時我18歲),他們說服我去當一名間諜。1962年,我應征入伍,并且接受了兩個月的新兵訓練。最后,我參加了一個加州蒙特利軍事語言學院的入學考試。我本來想學的是俄語,但是學院的教導員讓我選中文作為第一志愿,俄語為第二志愿,等我入學后再改回來。年少懵懂的我當然就聽了他們的話。等我到了后才發現美國部隊并不允許這樣轉專業,于是我就開始與另外八名戰友一起學習中文。我們每天上六小時的課,一周五天,還有一大堆作業。每個課時都由一名不同的中國老師負責。才過了幾周,我就感覺到這些老師與他們的學生之間有著某種我從未體驗過的聯系。我逐漸相信選擇中文似乎是某種宿命使然。當然,我最后沒有成為一個間諜。軍事語言學院的其他學員都有大學經歷,在他們和風細雨般的影響和指導下,我決定在服役三年后離開部隊,然后到印第安納大學繼續深造。
我當時對印第安納大學的中文項目其實并不了解,只是因為伯明頓離我在俄亥俄東北部的家鄉不遠,而且印第安納承諾可以把我在軍事語言學院的成果轉成26個學分。1965年春,我開始上課并報名了Y.J.Chih(1917—2016)教授為期四年的中文課,他的課主要是讓學生閱讀現代政治檔案和中國報紙。1966年春,我以最優等成績(summa cum laude)獲得了學士學位并開始了研究生學習,本來的計劃是研究一位晚清的小說家(吳沃堯是我的第一選擇)。接下來的幾年,我陸續完成了八個學期的日語課,以及學校開設的所有有關中國文學和歷史的課。盡管我的碩士導師是羅郁正(Irving Lo,1922—2005),博士導師是柳無忌(1907—2002),Friedrich Bischoff也對我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我對賦的興趣正是源自他,碩士論文便以司馬相如(前179—前117)的《美人賦》和《長門賦》為題目。在伯明頓度過了兩年的研究生生活后,我曾猶豫過是否要繼續做研究。Bischoff教授建議我申請德國的學校,因為那里不需要學費,我可以有多一點的時間來考慮未來。我那時申請到了《國防教育法案》[1]第四類的一個三年獎學金,所以我和妻子決定聽從Friedrich Bischoff教授的建議。波恩大學接受了我的申請,在霍布理(Peter Olbricht)教授的指導下我在那里待了一年,主要學習唐代的文本(尤其是柳宗元,773—819)和德國的學術史。1969年秋天,我回到了伯明頓,繼續在印第安納大學完成我的學業。延續原來的研究,我開始閱讀更多的西漢文學作品,終于在1972年完成題為《〈西京雜記〉的文學性與歷史性》(Literary and Historical Aspects of the Xijing zaji)的博士論文。同時,我還與柳無忌教授以及其他同學合作為“韋恩世界作者叢書”(Twayne’s World Author Series)寫了一篇對于柳宗元的傳記研究(1973年出版)。我發現司馬遷的書寫風格和結構對柳宗元的作品,尤其是他那些寓言式的傳記,有著極強的影響。1971年,我開始申請教職,但一個都沒找著。我以訪問助理教授的身份在印第安納大學教了一年德語,1973年來到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之后便一直任教至今。
早年的教學生活與《史記》項目的開始
我能到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的東亞語言系任職,得益于劉紹銘教授的幫助,他當時也接受了同系的一個教職邀請。在我任教的第一個十年里,劉教授于我亦師亦友。從一開始我就有機會為研究生授課,我從他們身上學習到的與他們從我身上得到的一樣多。我對敘事學的興趣依舊——尤其是文學與歷史文本之間的關系,但也因學習比較文學系亞瑟·昆斯特(Arthur Kunst)教授的敘事學理論而有所減弱。1975年,我獲得了來自洪堡基金會的贊助,需要協助漢堡大學的劉茂才教授研究唐代的敘事學,這是我獲得的第一個基金贊助(之后越來越多)。在漢堡大學期間,我閱讀了大量關于中國敘事學的文獻。其實我還是小孩時就已經被“里程碑叢書”的傳記所吸引,于是我開始閱讀唐代的傳記,霍布理教授早在十年前就已經開始了這方面的研究。在劉茂才教授的指導下,我發表了我的第一篇文章,《韓愈〈毛穎傳〉的隱喻》(“An Allegorical reading of Han Yu’s‘Mao Ying Zhuan’,”Oriens Extremus,23〔2〕,1976,pp.153-174)。從這篇文章可以看到我早年對歷史和小說文本之間關系的關注與興趣。韓愈(768—824)以及柳宗元的“寓言傳記”(例如《毛穎傳》和《捕蛇者說》)反過來促使我去考察了宋初類書《文苑英華》中的三十五篇“傳”。在閱讀韓愈的追隨者所作的其他“古文”作品時,我愈加相信,公元9世紀的復古派是與一個更宏觀廣闊的社會和學術變化有著緊密聯系的。受這部書將小說和歷史文本混為一體的啟發,我借鑒了結構主義的方法并在《亞洲研究》(JAS)發表了我的第二篇文章(1977年)。那時,我終于意識到韓愈和柳宗元的寫作其實是模仿了《史記》的“列傳”,但我還沒開始對這種借鑒展開研究。1970年代的最后幾年,我的精力主要用來完成了一本關于晚唐詩人皮日休(838—883)的著作(P’i Jih-hsiu,“韋恩世界作者叢書”,1979年)。這本書中有關詩歌的部分是由我在“向日葵詩歌朗讀會”(Sunflower Poetry-Reading Group)幾年的心得成果而來,這個朗讀會是由羅郁正教授組織的。1975年,劉茂才和羅郁正教授編輯出版了Sunflower Splendor,其中就包含了我早期翻譯的一些詩歌(皮日休以及其他一些詩人的作品)。不過,讓我對司馬遷產生更深興趣的是皮日休所寫的兩篇仿韓愈的傳記,即《趙女傳》和《何武傳》。前者是關于一個烈女的故事,后者則是一位遭到誹謗和不公對待的男性的故事。盡管這兩篇作品都應該是歷史題材的,但皮日休在每個傳后都附加了一段道德評價性質的后序,這明顯就是對司馬遷的致敬。1979年,我獲得了來自美國學術團體協會(ACLS)研究基金的贊助,這是由威斯康星大學經濟系的Kang Chao教授帶領的項目,我因此有機會閱讀更多關于唐代社會與經濟方面的文獻。隨后一年,我將我的研究成果撰文發表,是為《小說初探:九世紀晚期中國的古典傳統與社會》(“Some Preliminary Remarks on Fiction, the Classical Tradition and Society in Late Ninth-century China,”in C.P.Adkins and W.Yang eds.,Critical Essays on Chinese Fiction, Hongkong:The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1980,pp.1-16)。
1981年,我承擔了一個延續數年的項目,即編輯《印第安納中國古典文學指南》(The Indiana Companion to Traditional Chinese Li-terature),這是由美國國家人文基金會所贊助的研究項目。此外,我還當了兩年的東亞語言與文學系主任。這兩件事花費了我大量的時間和精力。雖然我為《指南》撰寫有關“散文”的部分,但該文中只有一段是關于《史記》的。關于《史記》和司馬遷的條目我委托給了杜潤德(Stephen Durrant)來撰寫,我知道他對這些問題非常熟悉。我當時的翻譯興趣也僅限于《文苑英華》中的“傳”。1983年春天,為了能閱讀更多其他傳記文學,進一步了解《史記》,同時磨煉自己的古典文本閱讀能力,我接受了臺灣大學外國語言文學系的邀請,由科學委員會資助,開始在臺灣大學任教。但我的主要研究興趣仍停留在唐代。到了第二年夏天,我作為洪堡研究員再次回到德國,這次是在慕尼黑的路德維希-馬克西米利安大學(即慕尼黑大學)。那里的兩位著名教授,即傅海波(Herbert Franke)和鮑吾剛(Wolfgang Bauer)都已經對《史記》做了大量的研究工作。與兩人的討論增強了我對這個文本的興趣。1985年到1987年,在斯坦福大學的校際中心基金會的贊助下,我又回到中國臺灣任教。我和他們中最有名的導師之一,即梁太太,一起閱讀柳宗元。我還與臺大外國語言文學系主任王秋桂成了好朋友,這對我重新翻譯《史記》的念頭產生了很大影響。我一直在古文運動和唐代故事之間的關系上用功,并為唐傳奇的語言而苦惱。我通常會在晚上11點左右去秋桂兄的家中,因為他喜歡晚上工作。我們會討論我正在研究的文本。可能拜訪了他五六次之后,他告訴我,“文建會”有一大筆資金是專門用來資助西方漢學家的,希望有人能完成四個主要的翻譯項目,他敦促我將《史記》作為一個選題去申請。秋桂兄認為1959年的中華版《史記》有太多的錯誤,建議我也做一個新的校注本。但我很精明,一下子就意識到那是(至今也是)超出我能力范圍的。可能是因為秋桂暗地里為我不停地走動協調,我最后獲得了四個項目中的一個(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和馬悅然Nils G?ran David Malmqvist獲得了另外兩項資助),贊助金額為125,900美元,用于翻譯《史記》那些尚未被華茲生(Burton Watson)和楊氏夫婦(楊憲益和戴乃迭)譯成英文的章節(共三十章)。
《史記》翻譯項目
有了基金會的慷慨資助,我開始組建了一個翻譯團隊,包括鄭再發教授、呂宗力和魏伯特(Robert Reynolds),后兩位是我們系的研究生。鄭教授精通中國古典文獻,呂宗力曾是中國社會科學院戰國秦漢研究室的成員,魏伯特是在臺灣大學修的學士學位。我們編了一個術語表,這樣對一些特殊用語的翻譯就能保持連貫性(這是魏伯特的主意)。組建了團隊后,我們就開始思考要確定目標讀者人群,以及選定一種風格和形式。我意識到,要達到華茲生的風格是很難的,尤其是對一個翻譯團隊而言。我花了數個星期的時間來瀏覽法文、德文和英文學者所翻譯的古希臘史。各大圖書館的書架上充斥了不少沒有太多學術注釋的通俗譯本,以及滿是注解的譯本——德文譯本尤甚。很明顯,一個接近直譯且有文本和文本背景注釋的譯本,似乎是最符合我們團隊的人員構成,又能滿足漢學研究群體的需求的,通過補充和完善華茲生的譯本,我們的譯本應該是可與之比肩的。
我曾在課堂上提出在每章之后附加一個譯者后序,這可能也是受到了中國文學的日語翻譯的風格的影響。1960年代中期,尚在印第安納大學讀研究生的我就已經開始翻譯中國詩歌,因此這次開始翻譯敘事文學對我而言是一個全新的轉變。當時我參加了一個由羅郁正教授組織的唐代詩歌翻譯小組,小組會每個月一次,我們會選一個晚上在羅教授家里碰面,那真是熱鬧非凡,會上觥籌交錯而討論激烈。我們的翻譯會以小組里高年級學生的譯文為底本,如杰羅姆·西頓(Jerome P.Seaton),并力求達到一種自由且具詩意的程度。但在翻譯《史記》的過程中,我們選擇的更為嚴肅的“學術風格”是更有效的。一開始,我們簡單地以1959年的中華版《史記》作為底本來翻譯,我們做好了分工:呂宗力、魏伯特和我負責“列傳”(有譯為“arranged traditions”的,我們將其譯作“memoirs”)部分的草稿,這些翻譯草稿很多是由我們的項目助理陳照明或魏伯特完成的。鄭再發教授和我負責“本紀”(我們譯作“basic annals”)的部分,我們主要參考勞榦先生(1907—2003)的《史記今注》;先由鄭教授草譯一遍,然后由我進行修改、添加腳注。我每周工作五個上午,其中四天與呂宗力和魏伯特一起,周五上午則與鄭教授一起,我們會逐字逐句地討論校正。很快,我們就發現我們還需要參考王利器先生(1912—1998)的白文版《史記注譯》,瀧川資言(1865—1946)的《史記會注考證》,以及王叔岷先生(1914—2008)的《史記斠證》[2]。之后吳樹平先生的《全注全譯史記》(天津古籍出版社,1995)以及韓兆琦的《史記箋證》又陸續出版,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參考書。翻譯了幾個月后,我認為這個項目還會持續一段時間。我致信約翰·高爾曼(John Gallman),他是印第安納大學出版社的主編,就是他負責出版了我編寫的《印第安納大學中國古典文學指南》,我向他提出了一個出版《史記》全譯本的計劃。1991年8月,約翰起草了一份合同給我,內容是將《史記》全部翻譯成英文,并以七卷本的形式出版,我當時預計,到1996年8月這個項目應該就可以完成。在這件事上,我可沒有華茲生一樣的運氣,他向哈佛大學的柯立夫教授(Francis Cleaves)提出他的《史記》(Records of the Grand Historian)翻譯計劃時,他解釋說他可能需要三年時間,但是柯教授當時就告訴他:“你是說三十年吧!”(Burton Watson,“The Shih Chi and I,”Chinese Literature:Essays, Articals, Reviews 17〔1995〕,pp.201-202)盡管我現在終于深刻領悟到柯教授的意思,回想1991年,那時的我可真是天真得可愛啊。我還夸下海口說不完成這項工作就不剪頭發,并給所有小組成員買了一頂印著“史記”字樣的棒球帽,在我的書房里也掛上了沙畹(édouard Chavannes)、海尼士(Erich Haenisch,1880—1966)和顧頡剛先生(1893—1980)的照片。那頂棒球帽我現在還留著,但是從那之后,頭發還是偷偷剪了幾次。
從1991年夏天到1992年的夏天,我們一直維持了這種分組見面會。當時,我們已經完成了第一卷幾乎所有章節的審稿。魏伯特編寫的術語表對我們的幫助很大,他好像已經完全背誦了那個表,總是能告訴我們幾周前我們是如何翻譯某個術語或詞語的,這大大節省了我們的時間。這個術語表也讓我們的譯文前后更加連貫。我們感覺司馬遷的一個風格特點就是在某些章節中重復某個用語(如《刺客列傳》中的“知人”),因此這個術語表也幫助我們在譯文中保留了這種特點。而且,我們也希望能避免詹姆斯王《圣經》譯本中的“異文合并”現象,如“有不少于十四個希伯來詞匯(被翻譯成)prince這一個英文詞”(A.Hunt,“The Locus Tree, Mysteries and Mistranslations in the Making of the King James Bible, Still the Most Influential Version 400 Years after Its Birth,”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2011,February 11)。因此我們區分很多不同的表達,如“攻”譯作“to attack”,“與戰”譯作“to give battle to”,“伐”譯作“to lead a punitive expedition against”,“擊”譯作“to assault, strike at”,以及“居頃之”譯作“after a short time had passed”,與之相似的“久之”則作“after a short time”,“頃之”作“some time later”,“既而”作“after some time”。之后我們還總結編寫了一個風格清單,并沿用至今。
1991年,由臺北“中央圖書館”出資的中國研究基金中心資助我展開自己的獨立研究,我可以在“中研院”比較《史記》的諸版本。當年的夏末,我回到了威斯康星大學,我們開始為譯本添加腳注,這部分工作大部分是由我和魏伯特完成的。到了1992年年末(即我們向“文建會”所許諾的時間),我們已經完成了三十章的大部分的翻譯和注釋。臨近限期前完成的一兩章則主要參考華茲生的譯文。我們將這些稿件發給了康達維(David Knechtge)、杜潤德、富善(C.S.Goodrich)、李克(Allyn Rickett)、許倬云、彼得遜(Jens Peterson)、韓祿伯(Robert Henricks)、何四維(A.F.P.Hulsewé)以及梅維恒(Victor H.Mair)等人校讀。最后,我們翻譯的前兩卷,即The Grand Scribe’s Records, Volumn 1:The Basic Annals of Pre-Han China,以及The Grand Scribe’s Records, Volumn 7:The Memoirs of Pre-Han China,終于在1994年由印第安納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但此時,我們一開始的翻譯團隊已經解散了,研究生們畢業離校,而鄭再發教授也轉向了自己的研究。
我也已經展開了其他章節的翻譯,并且在北京師范大學度過了1993年的夏天,并向韓兆琦教授請教《史記》的問題(我此行是受到了美國的中國學術交流委員會的資助)。在此次行程期間,呂宗力把我引見給吳樹平先生,吳先生又帶我見了王利器和錢鍾書(1910—1998)先生。1994—1996年,我得到了富布萊特項目(Fulbright-Hayes)和ACLS的贊助,這兩個項目都是在中國臺灣的,我在那里繼續翻譯了《高祖本紀》和《呂后本紀》。杜正勝讓我在1996年夏天訪問“中研院”并在其圖書館工作,我也十分有幸能夠拜訪王叔岷先生,并向他請教了幾個關于他的《史記斠證》的問題。那年夏末,我參加了在西安舉辦的紀念司馬遷誕辰2140周年的大型學術會議,會上我認識了不少來自中國和日本的《史記》研究大家。1996年秋,我回到美國開設了一門關于《史記》的課,我還讓所有報名了課程的研究生來參加翻譯的工作。我們將注意力集中在剩下的五篇本紀,然后開始翻譯“世家”(hereditary houses)部分。盡管有很多學生參加了項目(我們通常將每章分成不同部分并讓不同學生來負責,然后在課堂上展示),但在我心目中,1990年代后期最出色的學生有Su Zhi、陳致(負責《吳太伯世家》的翻譯),尚琤、曹衛國(翻譯了《孝文帝本紀》《魯周公世家》和《楚世家》),黃紅宇(翻譯了《燕召公世家》)、布魯斯·克尼克博克(Bruce Knickerbocker,翻譯了《齊太公世家》)以及斯科特·嘉樂(Scott Galer,翻譯了《孝景帝本紀》)。每周六上午我們都會在我家討論譯文,其間大家還一起享受蛋糕、咖啡或是茶。
1996年秋天,我收到來自哈佛大學普鳴教授(Michael Puett)的邀請參加十月份在馬薩諸塞州劍橋舉行的一個工作坊,主題為“理解司馬遷《史記》的途徑”(Approaches to Understanding Sima Qian’s Shiji)。老實說,我被那些參會的學者給嚇到了,對是否參會猶豫不決。而且,我當時還在為《哈佛亞洲研究》(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撰寫一篇關于宇文所安《中國“中世紀”的終結》(Stephen Owen, The End of the Chinese Middle Ages)的書評,我有點不敢在會上見到宇文所安,盡管我跟他的關系一直很好。于是,我動身前往巴黎,并在謝和耐(Jacques Gernet)的幫助下參觀了沙畹留下來的藏書,這些書現在已歸屬亞洲古典學會。沙畹的藏書占了整整一個書架(3.6米長,2.7米高),其中還有不少早期的《史記》版本以及一些《史記評林》。我還獲得許可閱讀了藏于吉美博物館的沙畹尚未出版的手稿,包括幾乎全部《史記》章節的部分譯文(我當時的法文水平實在是一言難盡)[3]。
1996—1997年,班大為(David Pankenier)加入了小組一起完成剩下的本紀部分,翻譯了《武帝本紀》。1997年夏,我又得到了洪堡基金會的資助,并在柏林的市圖書館研究海尼士尚未出版的手稿,他在慕尼黑大學任漢學系教授時曾翻譯過《史記》的一些章節,他本來的計劃是將沙畹五卷本譯本之外的章節翻譯成德文[4]。1997年8月末,班大為與顧史考(Scott Cook)、韓大偉(David Honey)、陳致、呂宗力一起參加了在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舉辦的第一屆“早期中國歷史與歷史學”(Early Chinese History and Historiography)工作坊。每個參會的學者都發表了演講,接著大家一起討論了我們的“本紀”翻譯。我們將大家在工作坊提出的意見,以及張磊夫(Rafe de Crespigny)、魯惟一(Michael Loewe)、John Page以及普鳴的評注匯總起來,最后終于在2002年將《史記》卷8—12譯成出版,即The Grand Scribe’s Records, Volume 2:The Basic Annals of Han China。
接下來的一年,在呂宗力的牽線下,王云度先生邀請我到徐州師范大學,并到了沛縣和豐縣這兩個傳說與劉邦出生和早年經歷密切相關的地方。我還收到了一整套的《劉邦研究》(自1993年創刊起)。從1999年秋至2000年2月,我在東京大學做了一個學期的訪問研究教授,最后兩個月還當了某個日本基金會的研究員。我當時的東道主川合康三先生還專門安排讓我閱讀并謄抄一些在別處看不到的《史記》版本。他還把我引見給日本愛媛大學的藤田勝久教授,藤田教授給我提供了大量日本的《史記》文獻材料,此后亦一直給我們的翻譯提出意見。1999年末,我訪問了日本東北大學,終于有機會看到了他們收藏的與瀧川資言相關的材料與照片[5]。
與德國的《史記》研究小組共事
兩年后,我又從威斯康星大學招募了一批研究生來組成新的小組。曹衛國還在威斯康星,一年后,王靜、趙化,David Herrmann, Meghan Cai, Shang Cheng以及其他一些學生也陸續加入進來。但翻譯工作卻有點停滯不前。同年,即2001年,我從洪堡基金會那里得到了一些新的資助,在德國的埃朗根大學待了一個夏天,并嘗試與朗宓榭(Michael Lackner)一起組建一個《史記》翻譯小組。朗宓榭教授提出想提名我獲洪堡研究獎,并把我介紹給葉翰教授(Hans van Ess),他是慕尼黑大學新聘的教授,而且早已因其《史記》研究而聞名。2002年,我獲得了洪堡研究獎,春季學期也留在了埃朗根大學,每周都與那里的教授見面,艾默里希教授(Reinhard Emmerich)經常會從慕尼黑來訪,葉翰教授每周五也會帶著三個研究生從慕尼黑開車過來。從這一年起,一直到2019年6月,我每年都會到德國兩次,我的落腳處也從埃朗根轉移到了慕尼黑。此后幾年,在德意志學術交流中心(DAAD)和洪堡基金的資助下,我與葉翰的德國小組一起開始翻譯先秦時期的世家和列傳部分。威斯康星大學的小組也參與翻譯了一些章節,這些成果也陸續出版了,即The Grand Scribe’s Records, Volume 5. 1(2006),Volume 8(2008),以及Volume 9(2010)。
在這幾年里,我也在威斯康星大學舉辦了幾次國際工作坊,基本都采取了1997年那次的形式。藤田勝久、史嘉柏(David Schaberg)、侯格睿(Grant Hardy)、紀安諾(Enno Giele)以及很多其他學者都參加過這些工作坊。2013年,陳致在香港浸會大學舉辦了一個工作坊,隨后一年的夏天,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的傅熊教授(Bernhard Fuehrer)組織我們一起到他在巴黎多爾多涅河的家鄉做客。我們在這些會議和聚會上討論的成果,在2019年結集出版,即The Grand Scribe’s Records, Volume 11。從2011年到2019年,我每年春天都會在慕尼黑大學待上一個月,并與葉翰教授的小組一起討論翻譯,其中包括Jakob P?llath, Marc Nürnberger, Andreas Siegl, Clara Lohn, Maddalena Barenghi, Sebastian Eicher, Katrin Lesse-Messing,還有其他一些人,他們都得到了來自洪堡基金或慕尼黑大學前沿研究獎學金的資助。
我們是如何翻譯的
在慕尼黑和麥迪遜工作的這幾年,我們逐漸完善了我們修改草譯稿的方法。這里以2011年3月26日的一次小組討論為例加以說明。當天,麥迪遜的小組有十三位年輕的學者參加,其中一個美國人,一個俄羅斯人,還有十一個中國人,他們都是威斯康星大學東亞語言系的研究生。我們討論的是我草譯的《史記》卷一一九《循吏列傳》。如往常一樣,我們將其分成數個部分(即序言、五個小傳以及最后的“太史公曰”),每個部分都分配給兩個學生檢閱。具體的做法是,先由一個學生朗讀譯文(不是譯者,因為譯者此時都在馬不停蹄地做筆記),每句都停頓一下,如果沒有人對此句提出意見,我們就認為譯文是可接受的,朗讀者就繼續往后讀。一旦有什么問題或評論,我們就會進行討論。這與詹姆斯王的《圣經》翻譯團隊的做法不同[6]。以下是對我們某次討論會的一個大概記錄:
司馬遷在《循吏列傳》的開頭如此寫道:
草譯稿作:
His Honor the Grand Scribe says,“Laws and orders are that by which one guides the people;punishments and penalties are that by which one prohibits villainy. Although the civil and military[laws and rules]are not complete, the reason good people will fearfully cultivate themselves is that those in official positions have not yet acted disorderly.As long as[officials]accept the duties of their positions and follow reasonable methods, they can still affect good government.What need is there for threats and severity?”
我們很快就發現要在“villainy”前面加上不定冠詞“the”,接著就開始討論“文武不備”的“文”和“武”分別指的是什么。吳樹平和呂宗力的白話文翻譯譯作“雖然文德不備,武功不揚”。有一個學生提出,“文武”可能指的是前文所說的“法令”和“刑罰”。我們都同意這個觀點,然后我們就注意到瀧川資言也是這么理解的。我們都認為“備”意思為“完備”,盡管吳樹平和呂宗力將“循理”的“理”解釋為“法理”(jurisprudence,或legal principles),我們認為“reasonable method”(合理的方法)甚至“reason”(合理)最能體現本卷故事的主旨。我們也在想為何三家注對此沒有任何注釋。這是不是意味著對三家注而言,這段文字的意思是非常明顯的,又或者說,這是司馬遷之后的某個人抄入正文的?我們無法確定這點,因此只好存疑。
接下來的一段是:
我的草譯稿作:
這一段由另外一個學生朗讀出來。她指出“正義”引了一個故事并詢問是否可以附在腳注。我解釋道,就像屈原一樣,霍克思(David Hawkes)稱其為“target figure”(對標人物),也有很多故事是歸在孫叔敖頭上的。我認為可以在“譯者按”部分簡單提一下這些故事,而不是放在腳注里。她接著讀了好幾行,也沒有人提意見,直到“those above and those below”(上下)一句,有人提出這與我在子產的傳記里的翻譯是一樣的,但本卷之后還出現過一次,我卻譯作“superiors and subordinates”。一般而言,同卷內如果出現相同的表述,我們傾向于保持一樣的譯法。因此我們將其改為“superiors and subordinates”。下一句中,“世俗盛美”的“俗”字不好處理,吳樹平和呂宗力翻譯為“民間風俗淳厚美好”,似乎對“盛美”過度發揮了,單純的“美善”(excellent)就夠了(羅竹鳳主編,《漢語大詞典》,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86年,第7冊,1427頁)。經過一番討論,我們最后譯作“current behavior and customs rose up to anexcellent[level]”。下一句“政緩禁止”也有問題,我的譯文為“the administration was eased and prohibitions on them stopped”,但我們所有人都覺得其義不通(包括我在內)。一個學生指出,華茲生的譯文是“though the government was lenient, it was able to prevent evil”。吳樹平和呂宗力的翻譯是“政令寬和,法禁嚴明”(Administrative orders were lenient and legal proscriptions strict and impartial)。華茲生將“止”譯作“evil”看起來是有問題的,也許吳和呂的理解是對的。《漢語大詞典》(第7冊,920—921頁)對“禁止”的解釋有:1.以禁令制止,如《管子》中的“令行禁止”;2.謂限制受彈劾官吏的行動自由,如《漢書》“延壽劾奏,移殿門,禁止望之”;3.制止,阻止,如《墨子》“欲以禁止大國之攻小國也”;4.禁令簡單,即引《史記》此處的“政緩禁止”。對于這一解釋,我只能找到一處文獻支持,即日本學者有井進齋(1830—1889)的“其政平易,其刑簡約”(凌稚隆,《史記評林》,臺北:地球出版社,1992年)。我們沒有解決這個疑問,只好保留原始譯文然后繼續往下朗讀。
接下來的一句“秋冬則勸民山采,春夏以水,各得其所便,民皆樂其生”,其字面意思是說“in the fall and winter he urged the people to gather in the mountains, in the spring and summer to make use of the waters, so that each was able to obtain that which was easy for them and the people all delighted in their lives”。很多注家都對這段話作注了。《集解》引徐廣(352—425)曰:“乘多水時,而出材竹”,即趁著河流水漲的時節將竹木水運出去,這也是我們譯文的基礎。這可以從多個版本中的“下”這個異文找到一些支持,“春夏以水”有作“春夏下以水”的(見瀧川資言,119.3),意即“春夏時他們用水道將(在山上采集的)運到山下”。當然,我們也認為這個異文很可能是某個人依據徐廣的注而補上的。有一個學生指出,瀧川引現代學者李笠的觀點曰“以水,對上山而言,蓋言田漁也,故下云各得其所便”(李笠,《史記補訂》,1924年,卷八)。盡管這是對本段意思的另一種猜想,但確實與“各得其所便”能對應上。在結束本段討論時,一個學生又提出華茲生對此句的翻譯為:“thus everyone obtained the benefits of his surroundings”,他明顯將“所”理解為“地方”或引申為“周圍的環境”,我們都認為他是錯的。
接下來的一段,我們也沒有太多意見,直到“相曰:罷”一句:
草譯作:
King Chuang considered that the coins were too light and had the small ones changed for larger ones. The families of the hundred cognomens found this inconvenient and they all left their occupations.The Master of the Market spoke of this to the Prime Minister:“The market is in chaos!The people have not settled into their places and the order[of their stalls]is not set.”The Prime Minister said,“How long a time has it been like this?”The Masterof the Market said,“For three months'time.”The Prime Minister said,“That's the end of it!I will now rescind the order.”Five days later, when he went to the morning court session, the Prime Minister spoke of this to the King:“On a recent day the coins were changed because they were considered too light.Now the Master of the Market came to me and said that‘The market is in chaos!The people have not settled into their places and the order[of their stalls]is not set.'I request that the order after all be restored as it was of old.”The king allowed this, issued the order, and after three days the market was again as of old.
正如有幾個學生指出的,將“罷”譯作“that is the end of it”聽起來不像是正常的英語表述,于是我們將其改作“say no more”。華茲生(374頁)和青木五郎(《新釋漢文大系·史記·列傳》,東京:明治書院,2007年,119:466頁)認為其意義更接近“你被罷免了”(you are dismissed),或者是“你回去吧”(you may go back now)。吳樹平與呂宗力(3121頁)譯作“不必慌張”。我們于是查閱了《史記》中“曰罷”的用例,發現只出現過一次,見《陳丞相世家》(2053頁):“平等七人俱進,賜食。王曰:罷,就舍矣。”華茲生此處的譯文為:“After Chen Ping and six other guests at the interview had come forward and received gifts of food, the king[of Han, Liu Bang]announced,‘You may return to your lodgings now.’”當然,若將每個字都譯出,“You are dismissed and may return to your lodgings”更佳,因此我們最后的譯文作:“The Prime Minister said,‘You are dismissed.’”至此,我們結束了當天的討論,然后將剩余的部分留至下周處理。
尾聲
2012年春,我受聘為南洋理工大學的訪問學者,并組織了一個《史記》閱讀小組,參加的人有普鳴、曲景毅、李佳,Chiu Ming Chang, So Jeong Park, Winne Song以及Yan Shoucheng。第十卷譯稿也在2016年出版,這是慕尼黑、麥迪遜和新加坡三地眾人的合作成果。我當時以為這將是我的最后一卷,而且我也會在2014年春天,即我的古稀之年退休。但是我發覺,與司馬遷“相伴”多年,要離開并不容易。在葉翰的鼓勵之下,我決定繼續我的教學與翻譯工作。
2016年,我自己出版了Jean Levi小說(Le fils du ciel et son annaliste)的英譯本(我的譯名為The Emperor and His Annalist),這是一本關于漢武帝和司馬遷的佳作。這一年,我們在南京大學舉辦了我們的第一屆一年一次的工作坊(2016—2019年均有),每屆都集中討論《史記》的某一卷。2016年,我們只有一個12人的小組,2019年已經擴展到30余人,除了南京地區的學生,還有來自杭州和香港的與會者。我們的流程也是先朗讀一段我們的翻譯和注釋,讓學生熟悉我們使用的二手材料以及我們相對直白的翻譯風格。然后每三四人會被分成一個小組,他們要準備將余下的部分翻譯出來并出腳注。2019年,他們甚至出版了他們翻譯的《陳涉世家》。這些工作坊都是由我原來的學生,即香港浸會大學的陳致,以及他原來的學生徐興無組織的(他現在是南京大學文學院院長)。徐院長的慷慨與支持,讓我們的相聚成果卓然。我也對威斯康星大學的研究委員會滿懷感激,他們對我在2018年春至2019年秋的研究提供了全面的支持。
因著在南京大學的工作坊,南京大學出版社決定將要再版我們的所有譯稿。2018年,他們先出版了第一卷和第二卷。因為第一卷和第七卷是最早出版的(1994年),我決定再版前先修訂一番。整個2018年春天,我都在與一群來自中國的天資聰穎的博士后和研究員一起工作,他們分別是孫寶、張宗品、呂新福、余建平、鄧琳,以及我自己的學生蔡譯萱,Masha Kobzeva, Josiah Stork,蘇哲宇以及王吉。我們一起修訂了第一卷的內容。艾龍中心(Elling O.Eide Center)也極力支持了我們這次的修訂,他們贊助我們舉辦了一次工作坊,讓來自德國的譯者,以及原來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的學生(如曹衛國、黃宏宇、呂宗力等)在2018年11月一起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周末,我們一起校讀了第六卷的章節(Han-Dynasty Hereditary Houses),這些成果將在2020年出版。
而今,我正在著手修訂第七卷的二十八章內容,現在在讀及原來的威斯康星大學的學生,以及來自葉翰小組的一些成員共二十二人一起參與了校讀修訂。這些卷目還將在2019年11月由艾龍中心贊助的第二次工作坊中進行二次校讀。2020年,我計劃完成前漢時期的世家部分,這些部分的譯稿草成已近十年。之后,我將下船登岸,正式與司馬遷揮手作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