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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學術史研究

顧頡剛與中華本《史記》

引言

《史記》[7]不只是一本中國人的民族史書,直到上個世紀,它還得到了全世界學者們的熱愛和研究:如張文虎在1870年作的校勘,法國學者沙畹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所作的翻譯,瀧川資言在1930年代中期出版的會注考證,顧頡剛在1930年代和1950年代作的兩個校本,華茲生在1960年代和1990年代的兩個譯本,越特金(Rudolph V.Viatkin)從1970年代開始直到現在的《史記》俄譯本(即將完成),以及王叔岷在1982年出版的重要文本研究——那耗費了他將近二十年的時間[8]

本文討論的不是有關《史記》原始作者——司馬談和司馬遷——的問題,而是那些與《史記》有著強烈羈絆的現代歷史學家。例如,沙畹是和哪位中國學者在短短四年之內完成整本《史記》的翻譯的[9]

瀧川資言是否看到了他書中提到的所有版本[10]?為什么有關瀧川資言生平的記載如此之少?以及,盡管中華書局版《史記》(1959年)——現在已經成為標準本——將其編輯之功歸于顧頡剛和他的助手[11],為什么他在這次編輯過程中的地位卻如此曖昧不清?顧頡剛是否真的主動參與了中華書局版的編訂,還是說他全部交給了宋云彬去實行(正如今天北京的一些學者所認為的)[12]?最后,為什么中華書局在后來的重印中做了少量的改正但卻對此只字不提[13]

在翻閱近期出版的一本關于“《史記》的研究者”的書時,筆者發現了一些新的線索,于是重新審查這些困擾學界的諸多問題中的一個——即中華書局本《史記》的編輯問題,它是目前使用最為廣泛的一個版本。

以下的討論不能說可以真正地解決所有中華書局本的編輯問題。

事實上,這些討論還會引起更多的問題。但是筆者相信,這本關于“《史記》的研究者”的書里出現的新材料能為我們研究過去一個世紀的《史記》文本演變歷史提供更多的線索與啟發,以備將來的學者作進一步的解答。

顧頡剛早期的《史記》研究背景(1914—1950)

上文提到的書即顧潮(顧頡剛之女)所編寫的《顧頡剛年譜》(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這本書厚達600余頁,其中所引文獻涵蓋了顧頡剛及其朋友所寫的信件、日記和其他正式的書寫文件。

當然,這本年譜更關注的是顧頡剛和現代學術史的關系,而筆者所選擇的關注點則為:(1)顧頡剛在1950年代之前對《史記》有著怎樣的興趣;(2)在1950年代后期,作為一個成熟的學者,他在編修中華書局1959年版《史記》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西方研究顧頡剛的學者往往忽略了這一時期——如Laurence A.Schneider在1971年出版的Ku Chieh-kang and China’s New History:Nationalism and the Quest for Alternative Traditions,就主要集中于顧頡剛1913—1943年的著作。其他研究也都未能涉及顧頡剛在中華書局的工作,包括:Schneider的“From Textual Criticism to Social Criticism:The Histo-riography of Ku Chieh-kang”(Journal of Asian Studies,1969,28.4);Arthur Hummel翻譯的《古史辨自序》[14];Howard Boorman在1961年出版的Biographical Dictionary of Republican China;Ursala Richter在1982年發表于China Quarterly的“Gu Jiegang:His Last Thirty Years”,以及她在1992年出版的Zweifel am Altertum, Gu Jiegang und die Diskussion über Chinas alte Geschichte als Konsequenz der“NeuenKulturbewegung”ca.1915-1925(Münchener Ostasiatische Studien,v:60;Stuttgart:Franz Steiner),還有她在1982年為顧頡剛所寫的吊文(Journal of Asian Studies,41.2)[15]。盡管有些中國學者已經論及顧頡剛在中華書局本《史記》項目中的功績[16],但與中華書局本《史記》相關的索引,如《古籍目錄:1949.10—1976.12》(中華書局,1980年,89頁),或是《史記研究的資料和論文索引》(科學出版社,1957年),以及由楊燕起和俞樟華編撰的《史記研究資料索引和論文、專著提要》(蘭州大學出版社,1989年),都沒有在他們的文字里提到顧頡剛的名字。甚者,著名的唐史學者兼中華書局副主編傅璇琮先生,以及與中華書局有著深厚關系的秦漢史學者吳樹平,都曾告訴過筆者(分別于1993年和1990年),宋云彬在1950年代后期由于被劃為“右派”而丟失其學術工作后,曾被分配到中華書局參與《史記》的最終編輯,并為1959年本的《史記》作了前言(出版說明)和后序(點校后記)。

在進一步討論這些問題之前,先讓我們回到1914年,那年顧頡剛21歲,他似乎已經開始對《史記》作嚴肅的學術研究(《年譜》36頁,下凡言“某頁”均引此書)。1916年,顧頡剛選了崔適(1852—1924)的課[17],但他對崔適的研究并不感興趣(41頁)。《年譜》在此后十年都沒有再提到與《史記》相關的事情[18]。到了1927年10月,顧頡剛35歲(145頁),他開始與他的部分學生著力于《史記》的研究,這個項目斷斷續續地持續了三十余年。此年的10月,他開始在廣東中山大學歷史系開設古代史的課程,課程的一個目標就是要“整理”古籍,而《史記》正是當年所選定的文本。

大約一年之后(162頁),顧頡剛開始為《史記》中的人名和地名編寫索引。

1929年12月,顧頡剛已經遷至燕京大學任教,同時樸社欲印《史記》,于是他開始著手編輯一個新的《史記》校本,這項工作還包括了幾個重要版本的校訂,樸社希望能出版一部仔細校訂過的版本(178頁)[19]

1930年秋(188頁),顧頡剛講授“中國上古史研究”課程,并指導學生作《史記》本紀和世家的研究,這個課程的學生有二十余人,其中包括徐文珊、齊思和、韓叔信、趙澄和譚其驤。他還開始(189頁)為《史記》加標點,并委托徐文珊負責“三家注”的標點(從10月開始,每月支付徐15元的津貼)[20]。筆者在對徐文珊的訪談中得知(采訪是在徐文珊臺中的家里進行的,1995年7月6日,他已96歲高齡),除了這一工作,顧頡剛還委托給他很多其他任務,因為他在燕京大學求學之前曾在高中執教數年,年齡比同屆生略長一些。因此顧頡剛招徐文珊參與他即將要做的一個單獨的《史記》白文本和三家注本的項目。顧頡剛先讓徐文珊做后一項工作,顯然他是想自己親自做《史記》白文本的工作。

但是到了1931年(199頁),顧頡剛由于其他項目而終止了《史記》的點校,并將這個文本(很明顯包括了上述兩個項目)交給了徐文珊和趙澄,徐負責標點,趙負責校勘,趙澄從這時開始也每個月拿15元的津貼。

1932年(204頁),徐文珊完成了標點工作,趙澄也完成了蜀本和宋小字本的校勘(據徐文珊稱,使用的是顧頡剛自己的藏本)[21],但因為他們此時都畢業了,所以項目暫時擱置。

1935年的某個時間,在加入北平研究院的史學研究會之后不久,顧頡剛找到了資助,并讓徐文珊繼續完成《史記》白文本的草稿工作。徐文珊先生告訴筆者,他是自己一個人獨立完成的,但當遇到無法理解的文段時(他說這種情況不是很多),就會去咨詢他的導師顧頡剛。徐文珊完成草稿后,顧頡剛花了三個月時間(10—12月,239頁)來完成《史記(白文之部)》的編輯。史學研究會在次年以顧頡剛和徐文珊合編的名義出版了這個新的白文本(263頁)[22]。其索引和“三家注”,顧頡剛寫道“亟待貢諸當世”,他希望能盡快完成,乃是因為瀧川資言的《史記會注考證》已在一年前出版了!

據《國立北平研究院第七年工作報告》(北平研究院,1936年,75頁)的記錄,徐文珊完成了“三家注”的校勘和編輯,他和顧頡剛完成了《史記(白文之部)》,孫海波完成了《史記索引》。不幸的是,徐文珊已經記不清這個索引的內容,也不記得它之后的去向。而“三家注”是寫在卡片上的,徐文珊說他在1930年代后期離開北平,不能確定這些保存在北平研究院的卡片后來怎樣了。

在1940年的夏天(300頁),顧頡剛開始“編輯《史記》索引及辭典”(疑即孫海波所作?),與他合作的有孫惠蘭、李為衡和劉福同。1940年代到1950年代初期,顧頡剛在不同的學校里都開設過《史記》研究的課程(309、339頁)。他作的索引和辭典,而今已下落不明。

顧頡剛在中華書局編輯《史記》的時期(1954—1958)

如果我們翻閱顧頡剛的讀書筆記(《顧頡剛讀書筆記》,由顧頡剛女兒顧洪整理出版,臺北:聯經出版社,1990年,后文簡稱《筆記》),我們能看到1953年秋天顧頡剛好像一直在閱讀梁玉繩的《史記志疑》(《筆記》,5:3393),他由此作了兩條關于《史記》的筆記,一是關于某些《史記》卷目的真實性問題,二是梁玉繩是如何處理早期《史記》注者的(《筆記》,5:3393—3401)。顧頡剛此時還對司馬遷的生卒年問題很感興趣。

1954年,顧頡剛被招至北京并加入新成立的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在這里擔任專門為他設立的一個特殊職位[23]。他多年來的《史記》研究在此時似乎正好發揮了作用。應中華書局的邀請,顧頡剛和賀次君(見31頁注2)要準備一個新的《史記》三家注版本。同年10月15日,顧起草了一個“整理史記計劃”(353頁)。盡管他同時還有一個整理大部頭《資治通鑒》的工作(《筆記》,6:4055),顧頡剛還是在1955年5月開始了《史記》的編輯工作。他讓賀次君在北京圖書館收集整理《史記》的諸版本,以期能整理出一個《史記三家注集證》(356頁)。同年,他的《筆記》也記錄了他正在閱讀《史記》,并常常與《資治通鑒》進行對校(《筆記》,6:4082)。隨著時間的推移,他逐漸專注于《史記》的本紀、年表、書和世家(《筆記》,6:4137—4159)。

自8月到9月(357頁),顧頡剛開始起草《史記序》,并且完成了關于以下問題的部分:(1)司馬談的作史計劃和他所寫的史,(2)《史記》五種體裁的因襲和創造,(3)司馬遷的《史記》編寫,以及(4)現在的《史記》已不是當時的《史記》等。他希望這篇序能成為“《史記》通論”性的研究文章。

1956年,我們可以看到顧頡剛還在繼續閱讀本紀和世家(《筆記》,6,多處),他還寫了《史記點校說明》,其中提到:

現在我們利用了三十多種本子把認出來的錯誤能改正的都改了,沒法改正或不敢遽行改正的也分別在校記里加以說明,又加上標點和分段,使得《史記》的正文和“三家注”都比較容易讀……(358頁)

1957年春,顧頡剛《筆記》的重點明顯地轉移到了列傳的第一篇(《筆記》,7:4697、4699、4799、4704都包含了對《史記》卷63、65、66、68和卷69的評語)。4月份時他已經做到了卷81,但5月他抱恙在身,故連續兩個月都甚少作筆記,更是無任何關于《史記》的記錄。7月份,他去了青島養病,重新開始了《史記》的整理。但該年的后半階段,他的興趣主要游走于更早期的文本,即《山海經》《國語》《詩經》和《尚書》。

1957年12月,顧頡剛尚身在青島,他重新回到了之前的“列傳”工作上(《筆記》7:5017,整理《史記》卷82)。次年1月份回到北京后,顧春夏兩季都在繼續完成他的“列傳”工作。他也參加了書稿出版的領導工作,在1月的最后十天里起草了“《史記》校證工作提綱”,并在8月初寫了“標點《史記》凡例”。12月末,他將全部《史記》書稿交給了中華書局,1959年9月,付梓出版(362—363頁)。

最后,在1959年10月初,時任蘇聯科學院副院長的越特金(Rudolf Viatkin)為他的《史記》俄語版翻譯計劃來到北京,尋求幫助和建議(365—366頁)。據顧頡剛的說法,越特金已經將沙畹的法語版翻譯成俄語版,而且他來北京后首先見了胡厚宣、趙幼文和高志辛。次年1月到2月,越特金開始與顧頡剛共事,顧能夠解決他的大部分問題[24]。2月17日,顧頡剛在火車站目送越特金離開北京。

疑團

如果閱讀完顧潮的《年譜》,再回頭看看中華書局本的前言和后記,我們難免會產生疑惑。無論中華書局本是怎樣一個版本,它都不是顧頡剛所計劃的本子。對于這種情況,有兩種可能的解釋:(1)顧頡剛沒能達到為自己和賀次君所設立的高標準要求,最后得出的成果遠非理想,或者(2)中華書局本使用的根本不是顧頡剛的成果。

除非中華書局內部參與了《史記》出版工作的人能透露更多最終版本的整理細節,否則以上兩種解釋都是無法得到證明的。但筆者認為,有不少跡象都表明第二種解釋更為合理。筆者的猜測是基于以下證據:

(1)顧頡剛的名字沒有以編輯者的名義出現在中華書局本的任何地方。在“出版說明”中,僅言及“這個本子由顧頡剛先生等分段標點”。當然,在1950、1960年代,甚至1970年代,中國出版社是很少將這樣龐大的編輯工作歸功于一個人的。不過,這些書籍的扉頁還是常常有署名的。中華書局本《史記》6頁的“出版說明”和“點校后記”都署名“中華書局編輯部,一九五九年七月”,距離顧頡剛提交他完成的書稿已經過去了很久。

(2)顧頡剛的相關研究——“《史記》序”“提綱”或“標點《史記》凡例”——全都沒有出現在中華書局本中。盡管我們可以想象得到,這可能是中華書局編輯部改寫了顧頡剛的書稿,而這種做法并非常規。但我們并沒有在顧頡剛的《筆記》中看到任何不滿的反應。

就顧頡剛為中華書局準備的多種書稿問題,筆者曾給北京的同行吳樹平先生致信,詢問他是否清楚這些書稿是否依然存世。筆者還曾致信顧頡剛的女兒顧洪。吳樹平因是拜訪了顧家,他向顧的另一位女兒顧潮求證后,回信如下(1995年5月16日):

據顧潮所言,至今尚存一份顧頡剛先生早期所寫的《史記序》草稿,其中一部分已經出版;至于“提綱”和“凡例”,均已佚亡,連最早的草稿都找不到了。

這讓筆者不得不懷疑中華書局在某種程度上,掩蓋了顧頡剛的功勞。

(3)第三個讓筆者懷疑中華書局是否使用了顧頡剛成果的原因是目前所見“出版說明”和“后記”之間的矛盾,即前者稱贊了金陵書局本并認為以其為底本是合理的,但同時肯定了顧頡剛讓賀次君整理三十余個版本的功勞。在顧的《筆記》里,他已經表達了自己對張文虎本子的批評[25]。筆者是無論如何不能相信顧頡剛會在當初設定綜合諸本校訂的目標后,最終卻只用了一個本子。

(4)另外一條證據就是,中華書局本與顧頡剛、徐文珊在1936年出版的《史記(白文之部)》之間的異文。盡管筆者不會在本文中羅列這些共知的細微異文[26],但它們確實為這一猜想提供了有力的證據。

(5)筆者仍為中國的人物傳記書寫(如楊燕起的書)未能歸還顧頡剛在《史記》編輯中的功勞而感到困惑。為何只有從顧頡剛的學生和家人的敘述中才能確認顧頡剛的這份功勞呢?

(6)最后,有兩位與中華書局關系密切的學者——即傅璇琮和吳樹平——曾稱,宋云彬負責了中華書局本最后的編輯工作并執筆了“說明”和“后記”。

盡管這些證據自身都不足以得出最終結論,但他們加起來的分量卻足以說服筆者。

在筆者著手就有關中華書局在使用顧頡剛及其成果時的不妥做法寫一個公開的情況說明時,筆者收到了來自顧洪的回復,筆者曾同時致信她和吳樹平。她的封函日期為5月4日,但她的信卻比吳樹平的回復晚了一周多才到達筆者手上。她信中所言使得事情發生了戲劇性的反轉。她寫道:“在1956年的1月,金陵書局本成了校勘和標點的底本。”她繼續說道,她父親是個理想主義者,他的一生及其研究都極力找尋最佳的解決方案,然而這常常會與現實沖突。因此,盡管顧頡剛批評了張文虎及其本子,他最后還是被說服:那就是目前所能得到的最善本,使用這個本子是合理的。顧洪這里的措辭,筆者相信,也許是想迂回地向筆者解釋,也是為了說服她自己,即她父親自己才是他早期所設定的宏偉目標不能最終實現的原因。顧洪繼續道:

我想現在應該談一下他(《史記》)研究的大致情況:

1955年8月到9月,他寫了《史記序》,其中第五部分在1987年首次發表于《古籍整理與研究》,標題為“現在的史記是司馬遷的原書么?”這部分大概有8000字。整篇序大概有40000字,但不見存有終稿,而且中華書局也沒有使用這篇稿子。

1955年12月,(父親)讓賀次君起草《標點史記凡例》,基于此文,他又寫了一篇《史記點校說明》。到了1956年1月,他們在一起共同寫了超過8000字。中華書局也沒有使用這些文稿。

1958年1月,他寫了《史記校證工作提綱》,大概一千余字。這份稿子目前已經丟失了。

同年8月,他寫了《史記凡例》,總共二萬余字。當時他完成了第一部分,中華書局的工作人員來取走了這份稿子。我們家中已無副本。

同年9月30日和11月6日,他參加了由中華書局舉辦、金燦然先生主持的“《史記》校勘與標點會議”。宋云彬和賀次君等學者都參加了這次會議。

顧洪接著說,雖然她不知道會議上具體發生了什么事,但中華書局的反應是顧頡剛的成果太過于事無巨細了—他關于異文、標點等的處理方式較他們想要的過于學術化了。據她所知,會議主持人金燦然(1913—1972),也就是最終決定使用哪個文本的人,他是中華書局的總編。

顧洪還提到,她核對了她父親的《筆記》(7:5465)和中華書局“后記”所列的文本校勘,發現顧頡剛的《史記凡例》很可能就是“后記”的底本。

由此看來,本節開始提出的兩種可能性—即顧頡剛并沒有達到自己的預期,以及中華書局沒有使用顧頡剛以自己所希冀的形式完成的成果—都是真實的。筆者懷疑,由于顧洪說她父親轉向了金陵書局本,大概在1956年1月,顧頡剛開始放棄了他匯校本的想法(很可能是在與賀次君商量之后,賀后來在他的《史記書錄》[北京:商務印書館,1958年]中收錄了60余種不同的《史記》版本)。然后,他又為中華書局準備了一個過于學術化的草稿,后來中華書局在1958年秋的會議上決定由宋云彬負責最后的編輯工作,他是中華書局的編輯,也是《史記》的專家。最后,顧頡剛的“前序”和“后記”都未能按時完成。這些未完成的手稿就在顧洪提到的還保存在她家的那些書稿之中,而我們又有顧頡剛會放下手頭工作數年之久來處理其他研究的先例—即他的《史記》白文本校勘標點工作。筆者認為,中華書局了解顧頡剛的工作習慣,而且對他準備的草稿并不滿意,因此感到有必要讓他們自己的學者參與其中。不過,顧頡剛的“提綱”“序”和“凡例”似乎是今天中華書局本“說明”和“后記”的基礎。

這個猜測是非常合理的,因為這解釋了為什么顧頡剛沒有在《筆記》中公開表達對不公待遇的不滿,為什么顧頡剛的原始計劃和現在的中華書局本《史記》之間存在著差異,以及為什么中國的很多學者都未對是宋云彬最后編輯了書稿的說法提出異議。

結論

這些對《史記》的研究者有著怎樣的意義呢,尤其是那些想要使用中華書局本的學者?首先,這是目前能看到的最好的本子之一。張文虎的校勘雖然稱不上完美,但至少也嘗試去校勘了不少之前的版本。顧頡剛(可能還包括宋云彬)后來重新校訂了一次這個本子。但這前后的校勘都沒有使用至少兩個非常重要的本子,即百衲本和仁壽本,而這兩個本子是在使用中華書局本時必須時常對勘的。

以上的事實和以之為基礎的合理推論,也讓我們能一窺一位偉大學者的一生。如果能有更好的條件、得到更多的財務支持,顧頡剛肯定能做出更多的成就,甚至遠超過他為我們理解早期中國歷史所提供的那些基礎研究。這些成果向我們顯示,他就像那些跟隨著自己對《史記》的興趣而行的人一樣,從一個宏偉的目標出發,最后卻不得不受制于實際環境和編輯者們的要求而做出妥協。

最后,對筆者而言,中華書局欠漢學界一個合理的解釋,即他們的《史記》版本是如何、由誰來完成的。對這個問題閃爍其詞是毫無意義的。筆者希望,在未來新印的《史記》版本中能加上新的“說明”和“后記”,筆者也已將本文函至中華書局并希望得到他們的回復和建議,筆者相信,這是未來的中國文學研究界所喜聞樂見的。

附一:賀次君、宋云彬與中華本《史記》

今漢興,海內一統,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

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

——司馬談(《史記》,3295頁)

賀次君(1914.10.5—1988.4.17)[27],對于《史記》研究者而言最著名的是他研究六十種《史記》版本后寫成的《史記書錄》(1958年)。盡管這本書在西方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但1978年鼎文書局出版的一個翻印本(收錄在“史記附編”叢書中),以及神田喜一郎發表在《中國文學報》的一篇書評著實讓遠東的學者意識到其重要性。

賀次君出生于四川省金堂縣,他的父親賀維夔是當地的官員。父親與祖父也都是清朝舉人。賀次君的母親是胡雨嵐的女兒(浙江吳興人),他是晚清時期四川地區教育圈的活躍分子。賀次君在四兄弟中年紀最小,跟隨父親在家學習期間,他的表現并不好。1925年,他在成都寶盟公學(中學)開始接受正式的教育。1929年,他考進了志誠高中。

1930年,賀次君考進北京大學歷史系,師從顧頡剛(1893—1980)和熊十力(1885—1968)。當年秋天,顧頡剛與一些學生已經開始《史記》的工作,他開設了一門中國古代史的課,與學生一起閱讀本紀和世家部分。課上的學生還有徐文珊(1900—1998)、齊思和(1907—1980)以及譚其驤(1911—1992)。賀次君很有可能也參加了這門課[28]。1934年,由于導師的支持,賀次君成了錢穆(1895—1990)的研究助理,專門為錢穆的“近三百年學術史”與“中國上古史”這兩門課作課堂筆記[29]。接下來一年,可能也是得到導師的支持,他根據錢穆課上的一些評論,發表了一篇題為《說儒質疑》的文章[30],主要是批評胡適(1891—1962)的《說儒》。胡適并不喜歡這一批評,1935年下半年的時候,賀次君離開了北京大學。

很快,當時廣東中山大學的教授兼圖書館館長羅香林(1906—1978)邀請賀次君到中山大學任教,同時擔任中山圖書館研究院的主任。1937年[31],中山大學開始向云南遷移,賀次君也辭職了。然后,經熊克武(1885—1970)推薦,他入職四川省政府成為一名秘書,后又成為《華西日報》的總編。1940年代的頭幾年,他還擔任過國立編譯館的翻譯員。抗戰結束之后,受北平市市長熊斌(1894—1964)的邀請,賀次君回到北京,擔任立法委員和《北平國民新報》的主管(直到1948年)。在對當地和國民政府做了一系列批評之后,國民黨施壓讓賀次君卸任。于是他回到成都,并擔任鋼鐵機械工會的秘書。

1952年,賀次君再次回北京,協助其前導師顧頡剛負責《中國上古史》的編輯工作。接下來的十年,他都在中華書局和商務印書館擔任編輯。1950年代中葉開始,賀次君協助顧頡剛對《史記》進行標點和校對工作,1959年作為“點校本二十四史”之一由中華書局出版。賀次君被分配的任務是研究所有能看到的《史記》版本,1958年,他將其研究成果結集出版為《史記書錄》。同年6月,他與鳳淑琴步入婚姻殿堂,鳳是北京同仁醫院的護士。婚禮在峨眉酒店舉行,顧頡剛被邀請為證婚人。1961年2月5日,他們的女兒賀德瑋出生。

“文化大革命”初期(1966年),像其他許多中華書局的編輯一樣,賀次君被定性為“反動分子”并受到批判。他的財產被充公,并被遣返回到家鄉成都。他在當地的一家印刷廠工作,工作內容是折紙和制造紙箱子。

1979年,賀次君再次受聘回到中華書局任編輯。他開始了幾個主要的出版計劃,其中包括校訂出版新的梁玉繩《史記志疑》(1981年)和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1983年)。1981年6月,賀次君中風,整個1980年代中葉他都因此癱瘓不能行動。1988年4月17日,賀次君溘然長逝。如果他能早兩千年出生的話,他的一生應該也會被載入《史記》吧。

宋云彬(1897.8.16—1979.4.17)[32],與賀次君一樣曾長期從事編輯工作,在1959年中華書局本《史記》的最終版本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他似乎在中華書局“點校本二十四史”其他幾種的工作中也發揮了不少作用,只是都沒有得到太多認可。

宋出生在浙江海寧附近,1912年初入讀杭州中學,很快就卷入了民國初年瞬息萬變的文化世界之中。幾年后,他就開始為杭州市的幾家報紙編稿、寫稿。由于這些新聞工作,他認識了徐志摩、茅盾和泰戈爾等文學家。1924年,宋云彬加入中國共產黨。三年后,他在上海開始其編輯生涯,為商務印書館做《資治通鑒》選本出版工作。1920年代中期,他還擔任開明書局的編輯和作者。1927年春,他移居武漢,曾在《民國日報》任編輯,后又回到上海,還應茅盾之邀參加了文藝界協會的成立儀式。1930年代,他以現代方式整理點校了《后漢書》。1938—1946年,他轉移到西南地區,主要活躍于桂林,在當地的桂林師范學院任教。在這期間,他結識了柳亞子(1887—1958)。戰后,他在香港待了兩年,在大德學院執教,之后又在北京待了四年(1949—1953),最后回到杭州,主持當地的文史館,擔任過不少政治職務,并定期發表文章。1957年,宋云彬被劃為“右派”,他的很多成就也因此被淹沒了。1958年暮春,他在北京中華書局找到了一份編輯的工作。

盡管宋云彬二十年來編輯和撰寫了超過二十種書,主題從漢代宗教到中國現代史,但他是從1920年代末在上海從事整理和標點古代文獻的工作后才開始與《史記》產生關聯的。從宋的日記看[33],很明顯他最早當是從1945年年中才開始標注《史記》的某些卷目的。他在杭州進行的《史記》校點逐漸發展成編纂《史記集注》的計劃。這個項目共有16名學者參與,每人負責一部分,其中包括葉圣陶(1894—1988)、王伯祥(1890—1975)[34]、鄭振鐸(1898—1958)以及夏承燾(1900—1986)。宋負責的應為本紀部分,1958年3月他主要在校對和翻譯卷七和卷八(即項羽本紀和高祖本紀)。與這個《史記》項目相關,他還為中華書局準備了一個錢大昕(1728—1804)《史記考異》的抄本。1958年暮春,他在注釋《高祖本紀》,同時給《范睢蔡澤列傳》做白話的注譯。

1958年年初,中華書局的編輯對顧頡剛的《史記》編輯工作產生了一些顧慮[35]。點校本《史記》本來是計劃在1959年出版的,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周年的國慶獻禮,因此壓力非常之大。中華書局同時也在找人負責“點校本二十四史”的項目。主編們最后一致認為宋云彬是能解決這兩個問題的最佳人選。如此看來,《史記》的最后編輯工作以及整個項目的總體指導和監督工作,此時都逐漸移交給了宋云彬。由于一年前才剛被打為“右派”,他的新職務并未對外公布[36]。同年秋天,他開始校對金陵書局本(即顧頡剛所選的底本)、黃善夫百衲本以及殿本。1958年9月末,宋在其日記中說(480頁),顧頡剛標點的《史記》“標點問題甚多,改正需要甚長之時間”。顧頡剛的大部分標點與《史記(白文之部)》十分相似,這是顧與徐文珊在1930年所點校的版本[37]。顧本甚多的“問題”促使中華書局在當年9月30日召開了一次編輯會議,總編輯金燦然出席了會議。

參加會議的除了金燦然[38],還有顧頡剛、齊思和、聶崇岐(1903—1962)以及其他一些編輯。會議的結果是,他們讓宋云彬將對顧頡剛版本的反對意見整理成文。兩周后的10月16日,他向金燦然提交了一篇七千字的文章,即《關于標點史記及其三家注的若干問題》。

很明顯,處理顧頡剛版本所遺留的問題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不過,由于時間的壓力,宋云彬必須盡快完成《史記》的最后編輯,并在1959年4月完成一份校訂草稿,然后在5月初完成前言(點校說明)和后記(出版說明)。盡管顧頡剛已經寫過一些前言性質的文字,但宋似乎最后并沒有使用[39]。5月末,宋又根據葉圣陶和其他人的意見校訂了一次文本(《冷眼紅塵》,502頁)。從6月到9月,宋再次校讀了《史記》,最后在1959年10月及時提交了最后的版本。因此,多年來眾多學者所發現的中華本《史記》的標點問題,似乎終于找到了其中一些原因,那就是最后點校時的倉促。

在完成《史記》校對后不久,宋云彬開始將注意力放到了《后漢書》。他的《后漢書》點校本1965年由中華書局出版,前言中也清晰地說明了他的工作。盡管他已經開始了這項新的工作,但他還是回頭檢查了他的《史記》點校,并從已出版的《史記》中找了很多錯字和其他錯誤。1961年4月,中華書局根據這些校證作了修改并二印出版。1963年3月,又出版了有更多改正的三印版。

宋云彬的《項羽本紀》白文翻譯也在1963年由中華書局出版了[40]。他繼續編輯正史文本,1963年年末完成《后漢書》的點校,然后繼續點校《南齊書》(1964)、《陳書》(1965)以及《梁書》(1966)。與《史記》一樣,他的工作并沒有出現在這幾本書的前言里。1964年,宋云彬還校讀了楊伯峻(1909—1992)的書稿并給出修改意見,這就是后來鼎鼎大名的《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82年)。此外,在1961年和1963年,宋云彬至少在北大開過兩學期的《史記》課程。

但是,1966年6月,他被卷入了“文化大革命”,他的日記也到此停止了,之后幾年的活動幾乎無跡可尋。他被分配到湖北咸寧縣下鄉,1970年回到中華書局繼續點校中華二十四史剩下的部分。1966年年中的日記條目似乎是他最后的親筆所記。此后由于紅衛兵的緣故,他幾乎絕口不言。有傳言說,1970年他從咸寧回到中華書局后,直到離開人世,都沒有在公共場合再發表過一句話。

附二:中華書局修訂版《史記》

“時機已經到了。”海象說。

——“The Walrus and the Carpenter”,Lewis Carroll

過去這一年有兩種重要的有關《史記》的著作出版。第一是葉翰(Hans van Ess)教授的兩卷本Politik und Geschichtsschreibung im alten China, Pan-Ma i-t’ung班馬異同,2014年由德國Wiesbaden Harrassowitz出版社出版,這是葉翰研讀《史記》和《漢書》十余年的成果結晶。第二是新的修訂版《史記》[41],由趙生群教授帶頭,八位南京師范大學的學者完成,其修訂花費的時間與葉翰的著作差不多。

葉翰教授的書值得讀者仔細閱讀,這里便不過多介紹。可以說,過去十一年我一直與葉翰教授一同閱讀和翻譯《史記》,他的許多觀點早已滲入了本卷的諸多譯文和“譯者札記”之中。

由于新版《史記》出版于2013年,本卷很多內容并未以之為參考,因為我們很多譯文在此前已經完成。新版的開篇為“點校本二十四史及清史稿修訂緣起”,解釋了新修訂“二十五史”的原因。然后是趙生群教授的“修訂前言”,其中包括了1959年中華本“出版說明”的內容,新增了一些1959年本的演變細節。他說:“點校本《史記》由顧頡剛、賀次君標點,宋云彬參考顧頡剛、賀次君標點本重新標點并編輯加工,最后由聶崇岐復校,于一九五九年由中華書局出版。”

《史記》新修訂版與1959年版都是以金陵書局本為底本,但新修訂版參校了諸多早期版本和抄本,此外還參考了梁玉繩、錢大昕、王念孫、張文虎、瀧川資言以及水澤利忠等的札記、考證和注釋,同時還參考了《漢書》的對應文段(見“修訂前言”,5—7頁)。

據八位學者之一的蘇芃介紹,新版的編校分工如下:方向東負責校對金陵書局本,吳新江負責元彭寅翁本,王永吉負責毛晉汲古閣單索隱本,蘇芃負責黃善夫和其他一些早期的抄本,趙生群負責北宋景祐本與一些早期抄本。最后的介紹性文字由趙生群執筆[42]

第十卷最后包含了“點校后記”(今已改為“史記點校后記”,4055—4077頁),但新收錄了一個“主要參考文獻”的目錄,里面給出了他們用以校勘的版本(包括敦煌出土的材料以及日本的抄本),以及參考的研究文獻(主要是1959年以來出版的150種經典文獻的新校本)。

我們試以1959年版與新修訂版的卷一一五《朝鮮列傳》為例,以看兩者的差異。首先兩版的頁碼不同,1959年版是2985—2990頁,新版是3593—3600頁。新版卷后有一頁校勘記,但頁碼的變動主要是因為新版的字號變大了。趙生群教授及其團隊在文本中作了兩處改動:一是改正了一個誤字,即3597頁第一行的“朝”字改成了“期”字;二是最后一段的“洌口”改成了“列口”(新版3598頁第一行)。此外還有兩到三處標點斷句的改動,還有一些地方,盡管校勘記中說需要改動,但實際并沒有,如3599頁注6說“韓陰,疑當作‘韓陶’”,但正文仍作“韓陰”。這些校勘記也被標序放在正文內(《朝鮮列傳》有九處)。但它們與1959年版的三家注重合了,因此有時候頗難區分(盡管它們是用灰色而不是黑色文字標注出來的)。因此在3598頁“樓船將軍亦坐兵至列口”下有兩個腳注序號,一個“9”(灰色)和一個“1”(黑色)。注9在3600頁,說因為景祐本和其他文本“洌”作“列”,故改。注1是原“索隱”,引蘇林曰:“縣名,度海先得之。”

除了這些瑕疵,新版可以說有非常重要的提升和改善,而且必然會成為新的標準本。所有《史記》的研究者都將會從趙生群教授及其團隊的努力中得益。

附三:張文虎對《史記》之研究

自從司馬遷和他的抄手們(史官?)放下手中的書寫工具,《史記》就成了一個充滿爭議的文本,人們一直在討論其背后的“影子作者”[43]。這里不再贅述《史記》缺佚或是部分《史記》據《漢書》所補的問題,一個最基本且又未被解決的問題其實是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究竟給他兒子留下了多少文本[44]。這種“詛咒”一直蔓延到當下。例如,盡管博學且筆耕不輟的沙畹為其偉大的法譯本花費了不少精力和時間,但沙畹在中國早期的閱讀和翻譯其實是得到了一位不知名的中國學者的指導,1893年他回到巴黎后似乎也得到了唐復禮的幫忙[45]。相似的是,中華書局1959年出版的《史記》點校本,盡管眾所周知顧頡剛是第一個開始其點校工作的,但也有人指出實際上是宋云彬,甚至有可能還有中華書局的其他編輯人員,完成最后的點校工作的[46]

帶著這些疑問,我最近購買了一套原版的金陵書局1873年刊印的《史記》,并想重新考究一下這個版本校勘出版的歷史過程。我一開始對原來的認知——即張文虎在這個1860年代的重要《史記》版本中占據了重要地位——是深信不疑的。我在我們的譯本The Grand Scribe’s Record第一卷的前言中是這樣說的:

金陵書局本是在1866年至1870年間編輯完成的。第一年由唐仁壽主持,1867年張文虎參與了工作,而且很明顯最后的成果被冠以了他的名字。[47]

但當我重新找來中華書局本《史記》的“出版說明”來讀時[48],我發現了一句之前沒注意到的話:

這個本子經張文虎根據錢泰吉的校本和他自己所見到的各種舊刻古本、時本加以考訂,擇善而從,是清朝后期較好的本子。

這里又出現了一個與《史記》研究非常重要的本子有關的“影子人物”,他就是錢泰吉[49]。因為金陵書局本是中華點校本《史記》的底本,錢校本對金陵書局本的編校產生了多大的影響,這對我們研究這段歷史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因此,我最近開始研究張文虎的生平與寫作,本文就是這些研究的成果。我希望能對已經出版的有關張文虎的研究作以下的補充:1.給出更全面的生平介紹;2.補充之前被忽略的金陵書局本《史記》的序跋的文本(與譯文);3.考察一些張文虎校勘《史記》的實例。我要強調的是,本文是一個初涉清代學術的人的初步研究而已,因此請諸大方之家不吝指正。

1.張文虎的生平

有不少材料記載了張文虎的生平,如他自己的著作,以及他的墓志銘[50]。不過,就本文的目的而言,我們只引《清史稿》[51]中記載即可:

同時以耆年篤學主講席者,有南匯張文虎[52]。文虎,字嘯山[53]

諸生。嘗讀元和惠氏[54]、歙江氏[55]、休寧戴氏[56]、嘉定錢氏諸家書[57],慨然嘆為學自有本,則取漢、唐、宋注疏、經說,由形聲以通其字,由訓詁以會其義,由度數名物以辨其制作,由語言事跡以窺古圣賢精義,旁及子史,莫不考其源流同異。精天算,尤長校勘。同治五年,兩江書局開[58],文虎為校《史記》三注,成《札記》五卷,最稱精善。卒,年七十有一[59]。著有《舒藝室遺書》。

這個簡單的生平介紹里有幾個重要的因素對下面的研究非常關鍵。首先,傳記強調了張所讀的書而不是給他授業的先生,這里所列之書我們在張文虎自己的書寫(《札記》)中也能看到。張是自學成才的。他十五歲便失去雙親[60],因為“家業維艱,不欲應童子試”,故不得不開始自學,以及頻繁變換工作來維持生計[61]。第二,他因所讀書而進入的學術圈明顯地把他引導到了漢學學派(乾嘉學派)里,因此他會致力于校勘學和考證學。第三,他從所讀的書中學來的做學問的功夫讓他得到金山錢氏的資助(金山在今蘇州東南45公里,上海市區西南30公里,地處江蘇—浙江交界,西距張文虎家鄉南匯僅30公里[62])。他父親死后十年,年僅二十五歲的張文虎受藏書家錢熙祚(1800—1844)[63]之邀至其藏書樓守山閣工作[64]。張成年后大部分的時間都與錢氏家族在一起,除了有八年,他曾受聘于曾國藩(1811—1872)校勘《史記》三注,又曾短暫旅居杭州文瀾閣兩個月,其間共“校書八十余種,抄書四百三十二卷”[65]。道光十五年(1835),張文虎入贅金山姚氏。1839年誕下一子,但我們對這個孩子幾乎一無所知[66]。整個1830年代,張文虎主要校輯了《守山閣叢書》以及其他一些書稿。錢熙祚也邀請了其他幾位學者來幫助校輯書稿,其中包括李善蘭(1810—1882)[67],他后來與張成為了密友與同僚[68]。1843年,張文虎隨錢熙祚至北京(此行很可能是為了將新刊印的叢書呈給首都的學者和官員)。在北京期間,錢氏仙逝(1844年年初)。張氏將錢氏棺木帶回金山,但他似乎中途去了一趟揚州訪問著名的學者兼官員阮元(1764—1849),阮元當時已八十高壽,正退休賦閑居家[69]。張文虎送了阮元一套他校輯的書(《守山閣叢書》),并且致書阮氏數封,也許他當時想找一位代替錢氏的新資助人[70]。不過,回到金山后,錢氏的侄子錢培蓀很快就填補了這個位置,他堅持讓張文虎留在金山并完成從他叔父時就開始的項目。

1850年代初,李善蘭離開金山,與英國學者艾約瑟(Joseph Edkins)和亞歷山大(Alexander Wylie)在上海合作。李善蘭是著名的數學家,他在上海協助將一些數學專著和其他著作翻譯為中文。張氏繼續他在金山的工作。1856年,他攜妻(名掇)、子移居張涇堰,至此才真正成立了自己的家(“至是始有家”,張涇堰也許是指張堰鎮,在金山東南10公里,見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第8冊,17頁)。不過,此后數年,因太平天國之亂,張不得不帶著家人到處躲避。

1863年,曾國藩(1811—1872)[71]為清朝收復安慶后便在那里設立了金陵書局,目的是將近十年長江下游地區因遭戰火而不見的書籍文獻重新校輯和刊印。實際上,大部分主要的《史記》版本都沒有被太平軍毀壞,曾國藩的動機可能有更多自我吹噓的成分。1863年年末[72],曾國藩邀請張文虎作為他的幕客[73]。第二年夏天,曾國藩的部隊收復南京,于是書局的大部分工作也從安慶轉移到南京。1865年,曾國藩被派北上到安徽西北部追剿捻軍,但他似乎早已預見此事,于是委任了張文虎一個校席[74]。而且更幸運的是,李鴻章(1823—1901)[75]上任兩江總督,并馬上將重新刊印在戰火中毀壞的經典和歷史文獻一事搬上日程。此時的金陵書局由周學浚主持[76]。很可能是周學浚將張文虎安排到《史記》的校輯工作的。但無論是何人將張文虎招募到書局的,他在書局的八年,參與了不少史書、經典及相關文獻的新版校勘,其中包括“四書”、《漢書》《三國志》《文選》《讀書雜志》,當然還有《史記》[77]

經典文獻的刊印享有優先地位,因此這些新刊本在1867年春已經出版了[78]。《史記》的校勘工作一開始由唐仁壽(1829—1876)主持[79]。唐仁壽是錢泰吉(1791—1863)[80]的學生,我們將在下文看到,他在金陵書局本《史記》的校勘中也扮演了重要角色。錢泰吉加入曾國藩部隊,并在安慶參與平定太平軍。但他在曾國藩幕下不久就病逝了。他的兒子錢應溥似乎留在了曾國藩的部隊中,然后又隨之來到南京,1865年年末或1866年的某個時間,他們向李鴻章推薦了唐仁壽。唐仁壽和張文虎曾一起校勘過《史記》,但后來全部工作交托給了張文虎[81]。張在其序言中交代了此事的細節以及校勘工作是在何時完成的,而且這個刊印本被稱為金陵書局刊印過的最好的版本,因此也證實了前引《清史稿》傳記中所說的“最稱精善”。1873年張文虎離開書局,在錢氏的復園(松江東門之外)度過了人生最后的歲月。應家鄉南匯縣長之邀,張文虎要編輯一部地方志。他似乎在1870年代后期完成了這部方志的編輯[82]。1883年,張文虎被聘為江陰南菁書院院長,但由于足疾,他沒有到任。他的疾病進一步惡化,最后于1885年逝世。

2.張文虎的“跋”及其新《史記》校勘本之工作

1867年,張文虎接任校勘工作后,用了數年時間完成了一個新的《史記》校本。盡管他在1869年給曾國藩的一封信上說到,他一開始只是想找一個善本重刊,然后出一個校勘記,但他最后被周學浚說服,要趁此機會作一個全新的校勘本[83]。但我們也不要太期待張文虎自己在完成這個《史記》版本時所寫的跋文。這個跋文被中華書局負責《校刊史記集解索隱正義札記》(1977年)的編輯刪去了[84]。以下是我對這個文本的斷句,就我所知,這是第一次有人對此文本進行標點整理[85],故請大方指正。

校勘史記集解索隱正義札記跋[86]

《史記》自漢已殘缺竄亂。迄今又千數百年,展轉傳寫,積非成是。蓋有明知其誤而不能改者矣。裴氏【集解】序稱,采經傳百家,并先儒之說,豫是有益,悉皆鈔納[87]。今史文之下,箸注寥寥,大非完帙。惟索隱有汲古閣單刻[88],所出正文,每勝通行之本。然其注改宋本大字為小字,頗有混淆。又或依俗改竄,反失小司馬之真。張氏正義僅存于南宋以來之合刻本,刪削既多,舛誤彌甚。三家注又有互相重復錯亂者。

先是,嘉興[89]錢警石學博泰吉,嘗匯校各本,歷三十余年。點畫小殊,必詳記之。烏程周縵云侍御學浚[90],借其本過錄,擇善而從。

同治五年,請于署江督肅毅伯,今相國合肥李公,以屬學博高弟海寧唐端甫,文學仁壽[91],復校付刊。及明年春,相侯湘鄉[92]曾文正公自淮北回金陵,命文虎與侍御及唐君議同校。文虎以新刊史文及注皆不主一本,恐滋讀者疑,請于刊竣之后附記各本異同及所以去取意。文正頷之。

七年冬,公將移任畿輔[93],命凡已刻之卷,有宜改者,隨時剜補。以是,至九年夏始克印行。乃屬稿為札記[94]

是年冬,公復任江督。文虎以先成稿二卷呈公,公以為善。去冬,既蕆事,請公序其簡端。公命先以札記授梓氏,并附述緣起于末。烏乎,孰意寫未竟而公薨,不及為之序乎[95]

所記異同,大半取資于錢校本。其外兼采諸家緒論,則梁氏【志疑】,王氏【讀書雜志】為多。文虎與唐君管見所及,不復識別。其有偶與前賢暗合者,悉歸之前賢,以避攘善之譏。余例散見記中,限于聞見,不免掛漏。有志于校史者,以此為質而益精考之,以成善本。庶有當于兩爵相嘉惠來學之意云。

此跋告訴我們的一個最重要的新事實就是,錢泰吉在金陵書局本《史記》的校勘上發揮了巨大作用,以及張文虎非常依賴梁玉繩的《史記志疑》。由于錢泰吉是曾國藩的幕僚,而且他的學生唐仁壽就是《史記》校勘的負責人,因此錢泰吉很可能曾經跟周學浚提過他的《史記》校本。這可能就是錢泰吉的《史記》校本被引入金陵書局的途徑。

不過,這也意味著,金陵書局并未校勘多少珍本,而更多地是根據前人的校勘(部分版本可能是張文虎自己也無法看到的)以及其他考證研究成果。由于看不到錢泰吉的手稿,我們只好逐條考察張文虎的《札記》,看他提出過怎樣的訂正,他又是依據什么而提出的。我將挑選一部分《鄭世家》的札記來作為本文考察的例子。

張文虎在《鄭世家》共出44條札記。很多是關于“三家注”中可能存在的問題,這部分與我們的論述關系不大。由于張文虎說他要訂正的是19世紀中期的“通行之本”,因此我們此處用武英殿本(臺北文馨出版社,1978年重印)作為底本進行比較。

張文虎提出的第一處要改正的是一個名字。殿本(700頁)作“祝瞻射中王臂”,張文虎指出“各本訛‘瞻’,依《考異》改”。所謂《考異》即錢大昕的《廿二史考異》(1782年),其中有一百余頁是關于《史記》的札記。上引《清史稿》載張文虎的傳記中提到,張文虎曾向錢大昕和錢大昭兩兄弟學習(亦見54頁注4)。《考異》中確實有關于此人名的考證[96],而且證據充分足以讓張文虎據之將金陵本《史記》改作“祝耽”。值得注意的是,殿本“索隱”亦注曰“左氏作祝耽”,與《考異》一樣,也許這也讓張文虎產生改字的念頭。

張文虎的另一條札記則是完全不同性質的。殿本(700頁)作“夜令祭仲問王疾”,張文虎指出:“舊刻無‘王’字。”這是可能的,不過由于沒有文本證據或早前學者的注,而且張文虎并沒有指明“舊刻”究竟是哪個版本[97],他這里的札記似乎是值得懷疑的。

張氏指出的第三個錯誤是與日期相關的。殿本(700頁)作“九月辛亥,忽出奔衛。己亥,突至鄭,立。是為厲公”,張指出:“《志疑》云《傳》是‘丁亥’。案,下文有己亥,則此文‘辛’字誤可知。”

盡管有這些證據,張文虎并沒有將金陵本《史記》改定作“丁亥”,而是保持了“辛亥”。不過,以金陵書局本和張文虎的《札記》作為依據的中華書局的編輯卻將“辛亥”改作了“丁亥”(中華書局,1959年,1762頁)。

第四個例子也是關于名字的。殿本有鄭大夫作“甫瑕”(701頁),張文虎曰:“《索隱》本作‘假’,故引《左傳》異文以證之。各本作‘瑕’,蓋后人依《左》改。”在這里,這個19世紀中期通行的版本(殿本)得到了張文虎的支持(作“瑕”)。但據《史記索隱》(即汲古閣《索隱》單刻本),張感覺將這個他懷疑是傳統版本的寫法保留下來會更好一些。由于此處文本有誤,而且張文虎認為作“瑕”的文本都是后人所改,那么他似乎認為“假”這個錯誤是司馬遷留下的。但這是十分值得懷疑的,畢竟司馬遷自己在本卷的“太史公曰”中就是寫作“甫瑕”的。

第五個例子,我們可以看到,張文虎有時只是根據《史記》的內部文本證據來作出訂正,如殿本作“十三年,定公卒”,對此,張氏云:“案,表云‘十六’年,此‘三’字誤。”這個錯誤殿本的《考證》早已指出(707頁),因此張文虎的札記似乎沒有增加什么內容。盡管張氏注意到“十三”是錯誤的,金陵書局本最后還是作“十三年”。

第六個也是最后一個例子,相比而言較為復雜。殿本(705頁)作:“孔子嘗過鄭,與子產如兄弟云。及聞子產死,孔子為泣曰:‘古之遺愛也。’兄事子產。”張氏札記(421頁)曰:“各本此下有‘兄事子產’四字,與上文‘與子產如兄弟云’復,且不當雜出于此……《志疑》……說同。此蓋后人旁注誤混……今刪。”這是張氏在本卷中作出的最大膽的改動。百衲本和黃善夫本《史記》(臺北商務印書館,1995年,579頁)有此四字,而現代學者,如顧頡剛和徐文珊(見其《史記(白文之部)》,國立北京研究院史學研究會,1936年)也保留了這四個字,盡管顧頡剛和徐文珊都讀過張氏的《札記》,而且徐文珊還在其《史記》點校準備階段就點校了張文虎的《札記》,并計劃將其附在他們版本的第二卷后!此外,張氏這里的刪文也因中華書局本《史記》而給現代中國的《史記》研究帶來了很大的影響。例如現代兩部非常重要的白話文《史記》,即王利器的《史記注譯》(三秦出版社,1988年,1298頁),以及吳樹平、呂宗力等編的《全注全譯史記》(天津古籍出版社,1995年,1625頁)就是用中華本作為底本的,他們的白話文中就沒有這四個字的翻譯,而問題就在于,他們根本不知道這里是有刪略的,因此沒有給出任何說明。

3.結論

十年前我剛開始《史記》的英譯本項目時,我一下就相信了張文虎的金陵書局本是經過仔細校勘的本子,后又經顧頡剛以及在中華書局工作的其他學者進一步改善。我現在才發現,我對中華書局的編輯以及其他聲稱金陵書局本“最為精善”的人的信任是如何地幼稚。毫無疑問,張文虎對我們理解《史記》文本及其問題貢獻巨大,不過,正如他自己在“跋”中所說,他的校勘工作的原則只有在拿著他的《札記》來校讀金陵書局本《史記》時才能顯現出來。我們從上面的六個例子中可以看到,訂正或刪除文本的決定是基于多種不同的標準的,很多甚至并不是以文獻證據作為基礎的。故此,張氏的《史記》版本依然很重要,但這個本子,以及以其為底本的中華書局本,必須要配合張氏的《札記》,以及其他張氏沒看到的版本作為對校本,其中就包括百衲本和仁壽本(即北宋景祐國子監本,臺北:二十五史編刊館,1955年重印)。

不過,還需指出的是,所有這些異文大概也只是“茶壺風暴”(關系不大),因為這些主要版本之間的文本差異大都既不重要也不多見。我將百衲本和中華書局本的《鄭世家》進行對比,除了上面提到的“假/瑕”,以及張文虎說的“兄事子產”,我只找到了以下這些差異:

中華本(1766頁):而卒立子蘭為太子;百衲本(576頁):卒而立子蘭為太子。

中華本(1769頁):或欲還;百衲本(576頁):或從還。

中華本(1769頁):解揚;百衲本(576—577頁):解楊。

中華本(1769頁):為人臣無忘盡忠得死者!百衲本(577頁):為人臣毋忘盡忠得死者!

中華本(1775頁):三十六年人;百衲本(579頁):二十六年人。

中華本(1776頁):共公三年,三晉滅知伯;百衲本(579頁):共公三年,晉滅知伯。

中華本(1776頁):三十一年,共公卒;百衲本(579頁):三十年,共公卒。

如果說這幾個異文能說明什么的話,那大概就是使用百衲本時要小心謹慎一些!

最后,我必須要指出一點,在準備這篇文章時,又出現了另一個與《史記》版本相關的隱藏人物。在重讀現代點校本《札記》的“出版說明”時(中華書局,1977年),我發現其中提到今在北京的“吳則虞同志惠借所藏張文虎批校金陵書局本《史記》”,這可能是張文虎的原始手稿。這個本子的《史記》以及張文虎的批校被用到了校正中華書局所據《札記》底本的“一些版刻錯誤,并補入幾條校記”。但是“說明”中并沒有給出更多這個本子的信息。不承想,到了我們的時代,籠罩在《史記》頭上的迷霧竟是不減反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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