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恰同學少年(三):北大青年的關注、聲音和責任
- 戶國棟主編
- 3671字
- 2025-03-28 17:28:16
《覺醒年代》:收拾山河待百年
編者按:又是一年五四青年節,又是一年北京大學校慶日。
北大南門外有一條街,兩側綠槐攜手,每年一到5月便綠浪滔滔。窈窕欹斜的枝椏像一雙要在空中相握的手臂,織成一座青春的拱廊街。穿行其中,時常令人驚嘆一味綠色竟可以如彩虹般層次豐富。我曾將北大一入五月就生長出的“綠漸層”一廂情愿地稱之為“五四青年綠”。而這種“北京突然青年了”的實感,也容易讓人很不理智地突然相信,為何“青年節”要定在5月4日。
對很多熟悉歷史的人來說,1919,是一個仿佛只有春夏的年份。很少有人會想起1919年的秋冬。
1919年末,陳獨秀的兒子陳延年、陳喬年赴法留學。在法國梧桐金碧濃郁的背景里,兩兄弟換下長衫布衣,身著筆挺的西裝三件套走向碼頭。陳獨秀含淚望著一雙血脈相連的“紳士”,鏡頭在《覺醒年代》主題旋律中隨著視線搖遠,與他們不到十年后赴死的畫面漸漸重合——兩個兒子衣衫破裂,滿身血污,走向刑場的步履鏗鏘,一如他們當年走向那誕生了巴黎公社的國度。他們在溫暖的陽光里回首,在肅殺的刑場上微笑,一生一死的回望,宿命一般地洞穿了這位父親的眼眸。
腳鐐拴著長長的鐵鏈,拖曳在刑場的土地上,發出沉重的金石聲音。腳鐐拴在陳喬年嶙峋的足踝上,他赤足踏過刑場上的一攤鮮血,血泊中漂著兩朵艷麗的桃花——他殉難的上海龍華警備司令部,如今的上海市龍華烈士陵園,至今仍是上海賞桃花的勝地。魯迅在給顏黎民的信中曾寫道:“說起桃花來,我在上海也看見了……至于看桃花的名所,是龍華,也有屠場,我有好幾個青年朋友就死在那里面,所以我是不去的。”
“龍華千古仰高風,壯士身亡志未窮。墻外桃花墻里血,一般鮮艷一般紅?!薄队X醒年代》于一個鏡頭內攝入了血與桃花兩個意象,不知是否就是受到這首曾題于獄墻上的革命詩抄的啟發——出書齋入監獄,視犧牲若等閑。
《覺醒年代》以自新文化運動到中國共產黨成立的求索歷程為經緯,令思想啟蒙、文化革新、知識分子理想求索等一系列命題相奏鳴,譜寫成一首深邃而恢宏的交響樂。壯氣少年在其中擊筑飲酒,易水劍歌。
《覺醒年代》的故事開始于《新青年》雜志創辦的1915年——這一年,陳獨秀三十六歲,李大釗二十六歲,魯迅三十四歲,胡適二十四歲,鄧中夏二十一歲,毛澤東二十二歲,周恩來十七歲,陳延年十七歲,陳喬年十三歲。在這個今日之北大學子還在埋首書齋的年紀,19世紀末出生的學長前輩們,已經矢志倡導新文化、弘揚真理、啟發民智、救國興邦,體驗個人命運與國家命運同呼吸的千錘百煉。
因在街頭演活報劇宣傳新文化,陳延年被守舊派關進監獄。陳獨秀在家擺酒慶祝:“在這個動蕩的年代,要想尋找真理,堅守信仰,進監獄出監獄只怕會是常態。”而隨著思想啟蒙的先聲最終匯入民族解放的洪流,曾自戒“二十年不談政治”的陳獨秀,也終于與兒子在家宴上共舉一杯“我也是立志要為國家獻身”的“賠罪酒”,眼看著他們將一腔熱血獻給了家國。
那些被刻上烈士紀念碑的姓名,大多以青年之身舍生取義;而故事里一個個風骨凜然的文化大師,也在謝幕戲的字幕里,把波瀾壯闊的一生拓入了寂寂卷帙。
《覺醒年代》立意宏大但絕不空泛,這依賴于對人物入木三分的揣摩。主人公盡是教科書級名人,卻毫無說教氣息,個個生動鮮活、幽默多面。
蔡元培在張勛復辟失敗后開心得著背心短褲泡腳,悠哉巴適地唱《漢津口》,洗腳水踹得到處都是。陳獨秀為把辜鴻銘哄來北大,幫助解決跟外籍教授克德萊的糾紛,執大清禮節拍袖跪地賠笑,開口“吉祥”閉口“喳”。招蜂若“黃蝴蝶”的胡適跟“女詩友們”在辦公室里笑談美人僵尸、補充維生素C。陳獨秀面對要“消滅家庭”的當時擁護無政府主義的兒子氣得撂下一盤包子——“陳獨秀先生帶來的……高君曼女士蒸的!”黃侃和胡適,交鋒著“干不了,謝謝”這則現代文學經典“嘴炮”……
編劇團隊里大多為黨史專家,但劇中人從來不似從檔案中走出來的,而是從土地里、油鹽里、飛雪的紅樓里長出來的。
將白紙黑字的緘默姓名,拓進熱氣騰騰的人間煙火里,依賴的是極度飽滿充實、細膩豐盈的鏡頭語言——陸征祥遞給顧維鈞的臭豆腐吐司、蔡元培像倉鼠一樣把花生豆子嚼個不停、被不滿父親的陳家兄弟調包成癩蛤蟆的著名徽菜“荷葉黃牛蹄”……主角在屋內高談闊論,窗外淥水白鵝,珊珊可愛。李大釗經歷著救國理念的思想巨變,鏡頭卻直接移向了他小臂上的一只螞蟻,在生著細密汗毛的皮膚上艱難攀登,配樂是錚錚的古琴曲《流水》。這種飽含人文關懷的眼光,一面航拍中國,一面微觀萬物,留白處填滿隱喻典故,盈滿或廣為人知或不為人知的赤膽忠心、俠骨柔腸。
劇中的用典,有的是明晃晃的詩意:蔡元培邀陳獨秀出任北大文科學長,被客棧外寫生的外國女畫家畫下的場景,重現了三顧茅廬、程門立雪;毛潤之在暴雨中懷抱《新青年》奔跑,鏡頭掃過的長沙城“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錢玄同在白雪紅梅、琴聲悠悠的陶然亭請陳獨秀喝過的熱花雕酒,同他以體溫焐熱的那碗有著同一味故人情,高山流水,知者難覓,“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等我一下,我去拿酒——酒,花雕酒!你喝過的那種!”
有的則是在文化、歷史隱微處,鉤沉獨辟出的文學想象——《覺醒年代》里的主要角色雖有不少是男性,卻有大量落淚的戲份,這種借由淚沾襟袖訴說的情感,比硬漢式的怒吼壯誓來得更加暗涌昂揚。
對于五四運動,《建黨偉業》中表現過令人熱血沸騰的“火燒趙家樓”,愛國學生對軍警喊:“同胞們,你們應該去山東打小鬼子,而不是在這幫賣國賊看家護院吶!”《我的1919》里,顧維鈞在巴黎和會上慷慨力辯:“中國不能失去山東,就像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而《覺醒年代》雖將五四運動的來龍去脈剝得肌理分明,考證細節到“林長民在電報處的同鄉”,情緒大高潮的表達卻刻意避開了耳熟能詳的歷史高光點,選擇落腳在了發言前夜顧維鈞的夢境。
中國外交使團坐在地上徹夜等候美國、英國、法國、意大利首腦的回電,無望中,顧維鈞望著墻上的凱旋門油畫,苦笑著和大家聊起用來舉行法國國葬的凱旋門。顧維鈞說,自己曾夢見北京前門變成了凱旋門,凱旋的中國外交使團被萬民環繞,顧維鈞陶醉在鑼鼓喧天、喜氣歡騰中,最后被崩到臉上的鞭炮屑疼醒,驚覺不過是一場夢。幾位即將被推上恥辱柱的“英雄”在沉痛的男低音哼唱中慟然落淚。
更令人絕倒的,是對李大釗命運的暗示:李大釗站在天橋戲園二樓準備撒《北京市民宣言》,臺下演的正是《挑滑車》——高寵對戰金兀術,連挑十一輛滑車后力竭戰死。武生仰天倒地,壯烈身死,李大釗同時落下熱淚,手捧傳單哭得難以自持。這蘊藉深厚的精準用典,堪比電影《霸王別姬》里引入的《思凡》。千年前后,如此相似的哀怨、相似的忠烈,力透悠悠青史。
詳密的史料基礎,輔以有血有肉的藝術想象和極具深情的文學觀照——《覺醒年代》打開了主人公的生命,敞開了他們早已被雕鑄成金身銅像的身體,為觀眾描繪血液奔流的形狀、心臟搏動的力道。
劇中人的思想轉折、道路聚散,書寫克制的,有陳家父子在一次次誤會、嗆聲、試探之中終于消除芥蒂,成為“一個戰壕里的戰友”。文人氣的,有胡適與“南陳北李”的分道揚鑣,最終在山野間碰杯吟出李杜友誼名句:“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何時一尊酒,重與細論文?!北瘔训?,有陳獨秀在五四期間上街,看到北大變成了監獄,愛國學生在校園里身陷囹圄,精神世界天塌地陷,最終從紅樓地上爬起來的時候擲地一句:“共和死了!我不會死?!?/p>
《覺醒年代》配樂密集、浩蕩、毫無節制,這本是影視藝術的忌諱,但它卻犯忌犯得驚才絕艷。劈頭蓋臉的大抒情橋段經常在一集中摩肩接踵,卻毫無灑狗血的拙劣之感。編導動機昭然若揭:“都給我哭!”觀眾心領神會,卻毫無招架之力,只能淚如雨下。
李大釗在《新青年》上發表的《青春》一文中,曾言“以吾人之青春,柔化地球之白首”。《覺醒年代》中,李大釗和陳獨秀在餓殍遍野、黃云慘布的天津衛對著同胞宣誓建黨:“為了他們能夠擁有人的權利、人的快樂、人的尊嚴!”
誓言起時,畫面中響起了女童哼唱版《國際歌》——在清純鮮嫩的旋律之中,前仆后繼的盜火者逆風前行、以身為炬,將明亮壯美的青春燒作天地間唯一的光,滴落的血淚燙醒了鐵屋中昏睡的奴隸。古老而瘡痍的山河像血淋淋的胞衣,里面正孕育著一個方有輪廓的新生兒。他正在蘇醒,他正在覺醒,他正在睜開那雙黑夜給他的黑色的眼睛。
《覺醒年代》只拍到中國共產黨成立,在天光剛有熹微處迎來結局。但劇作上的續集,似乎已是不必要的了——那一代北大青年的風云際會已經寫進歷史,其延續正是現下的和平生活。不計生死的青年血性,被刀筆刻進一百多年前的五四,也如流水滔滔,未曾斷流——青年常在,青春永駐的命題便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