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地方治理的迷思:國家構建與參與式預算改革
- 葉靜
- 3667字
- 2025-03-28 16:51:53
第二節
研究方法
本書使用定性研究方法來驗證觀點,這是因為定性研究方法能夠更好地勾勒可支配財力、理念網絡與參與式預算改革之間的因果機制。本研究所依據的資料既有二手材料,也有一手材料。二手材料包括地方志、地方統計年鑒、媒體報道、政府法條、政策以及規定、已有文獻等。一手材料包括2016年3-8月、2017年4月、2017年8月、2017年12月、2018年1-2月、2018年8月、2018年11月、2019年1-2月、2021年6-7月分別在北京、上海、浙江、江蘇、廣西、海南、河南、四川、美國劍橋市等地與100多位官員和學者進行的半結構化訪談,此外還包括2018年1月在參與式財政的實地觀察中獲得的一手資料。其中有多位官員被訪談了多次。[4]本研究通過三角驗證(triangulation)來保障數據收集和案例分析的可靠性。三角驗證意味著數據來源、調查者、理論和研究方法的多元性(Lune and Berg 2017:14)。
在確保數據的準確性方面,本研究使用了兩個策略。第一是將當時的文獻、新聞采訪和后期的一手訪談相互驗證。本研究的訪談最早開始于2016年,距離所考察案例的啟動時間至少有5年,有的甚至十多年。很多官員已經退休或者調換到其他崗位,面對此時的訪談,他們會更坦誠,或會提供與在任時不一樣的思考,當然不排除有訪談者會更加理想化和拔高當時的改革,但無論怎樣,這些訪談資料都提供了新的思考角度和線索,與改革進行時留下來的報道和研究可以相互驗證。第二,針對同一個事件,本研究訪談三位以上的訪談者,經過對這些觀點的相互比對,最終呈現比較一致的訪談意見。比如,對于改革緣起,本研究選擇的訪談者一般包括改革的推動官員、相關學者以及其他直接參與人員。[5]
在案例分析方面,本研究使用了兩種案例比較方法。一種是求同法。本研究首先考察了實行參與式預算的三個案例,比較了浙江澤國鎮、上海閔行區、北京朝陽區街道三地的參與式預算改革。這三個案例是本研究的說明性案例(illustrative ca-ses)。在這三個案例中,很多背景因素都不同,比如所在區域不同、政府層級不同、發展模式不同、地區文化不同、年份不同等,但是有兩個要素相同,即都擁有可支配財力和參與式治理理念網絡。本研究的實證分析和驗證表明,這兩個要素導致了相同的結果,即出現了參與式預算改革。
關于這些案例的選擇,這里有幾點需要說明。首先,本書所選三地改革的啟動都在2012年11月之前。2012年11月中國共產黨第十八次全國代表大會正式提出“健全社會主義協商民主制度”,在此之后地方推動參與式預算一定程度上是響應中央的號召,而非自動自發的改革行動。其次,黨的十八大以來,我國在官員晉升和績效考核方面進行了改革,有了更加全面和科學客觀的標準,財政支出也更加有據可循,部門間搶奪經費、多要財力的壓力有所減輕,地方政府和財政部門所面臨的合理分配壓力也相對減輕。所以,本書選擇了在2012年11月前啟動改革的案例。再次,改革需要是自發的,而非上級強制推動。比如,溫嶺縣的鄉鎮和街道都已經實行了參與式預算,但很多都是在溫嶺人民代表大會和宣傳部門的要求下進行的,而不像澤國鎮是自發進行的。再比如,江蘇無錫、云南鹽津等地的參與式預算都是上級指定的試點,真正實行參與式預算改革的層級并不是主動進行改革的。最后,這些改革模式都有著比較強的生命力。不過需要指出的是,本研究著重考察的是地方政府引入參與式預算的原因,而不是探討改革延續時間上的區別。改革的出現與延續時間長短是兩個問題,受不同邏輯的影響。接任的地方領導是否贊同改革、上級政府如何看待改革、當地政府是否想就此打造地方品牌等考慮都會影響改革延續時間。探究改革延續時間長短的原因的確是一個重要問題,但并非本研究的重點考察對象。
然而,僅比較那些出現參與式預算改革的地區,就會出現幸存者偏差這一問題。比如,在一個山頭上,有些樹苗長得特別茁壯,要知道原因,一些人會傾向于總結歸納這些樹苗的共同點,比如樹種優秀。但是這并非一定是真正的原因,還需要比較同一山頭上那些枯萎衰敗的樹苗和茁壯成長的樹苗之間的差異,如果發現枯萎衰敗的樹苗和茁壯成長的樹苗是同樣的種類,那么樹種優秀就不是原因了。同理,為了更好地證明可支配財力和參與式治理理念網絡是參與式預算改革出現的原因,就需要研究那些沒有出現參與式預算改革的地區。所以本研究在第三部分使用了第二種比較方法——求異法。這一部分逐次討論了三個問題:如果沒有參與式治理理念網絡,擁有可支配財力的地區會產生參與式預算改革嗎?如果可支配財力和參與式治理理念網絡都不具備,一個地區有產生參與式預算改革的土壤嗎?如果一個地區擁有參與式治理理念網絡,但是不具備可支配財力,又將如何?
為此,本研究選取了三個鄉鎮,依次回答這三個問題。第一個鄉鎮選擇了經濟高度發達、可支配財力充沛,但沒有產生參與式預算的鄉鎮——江蘇張浦鎮。這個鎮的官員在財力分配的困境中想推動改革,也知道參與式預算,但是由于沒有嵌入理念網絡,發動的改革范圍極為有限,即只有預算部門的參與,外部力量沒有參與。第二個鄉鎮是廣西白圩鎮,一個經濟相對落后、依賴轉移支付的鄉鎮。通過對白圩鎮財力分配機制的考察,本書揭示了沒有可支配財力這一基礎,參與式預算改革就沒有產生的土壤。第三個考察的鄉鎮是四川白廟鄉,這個鄉的財政分配狀況高度類似于廣西白圩鎮,但是一次偶然的機會,當地嵌入了參與式治理理念網絡。這個地方出現了程度有限的改革,即鄉層面的民眾參與并不能也無法影響該鄉當年的預算,而且進行了一年之后,這種參與形式便不復存在。這三個案例依次從反面驗證了參與式治理理念網絡和可支配財力的重要性。它們與第一組案例中的、在改革前同時擁有可支配財力和參與式治理理念網絡的澤國鎮形成了對照。
在選擇沒有產生參與式預算的案例時,為什么主要選擇鄉鎮層級而不是其他級別的地方政府呢?一些研究中國政府發展的學者發現,中國有個有意思的現象,就是民主制度安排很多都首先出現在基層,比如村民選舉(Shi 1999;馬得勇2014)。同樣,參與式預算也最先出現在鄉鎮。鄉鎮是中國五級政府層級中最基層的一級,最靠近民眾,承擔了非常多的政府職責。在中國的政府體系之下,行政壓力逐級下傳,財力逐級上解,甚至有的地方出現了鄉鎮政權“懸浮”的現象(周飛舟2012)。而一個鄉鎮本身的財力狀況無疑會對該地政府的治理模式產生巨大的影響,因此鄉鎮是觀測可支配財力政治效應最佳的一個層級。不僅如此,理念網絡對于基層政府的影響會比其他層級更加清晰。基層政府官員的改革余地要比上級政府大,理念網絡帶來的外部激勵對于基層官員來說也比其他層級更大。
不過,中國的鄉鎮數以萬計,為何選取這幾個鄉鎮呢?這是因為,這些鄉鎮分布在不同省份,涵蓋了經濟發達省份和經濟相對落后省份。不同的發展路徑帶來了不同的財力分配模式,地方官員嵌入理念網絡的機會也不同,從而產生了不同的改革結果。具體而言,浙江澤國鎮(參與式財政預算改革的典型)和江蘇張浦鎮構成了一組對比案例,這兩個鎮都是經濟發達鎮,都具有可支配財力,但是澤國鎮形成了參與式治理理念網絡。地方官員在學者的幫助下啟動了改革,澤國鎮成為改革先鋒。而江蘇張浦鎮并沒有形成參與式治理理念網絡,即便地方政府官員有心改革,也沒有產生真正的參與式預算改革。廣西白圩鎮和四川白廟鄉構成了一組對比案例。這兩個鎮都是經濟相對落后的鄉鎮,都沒有可支配財力,一個沒嵌入參與式治理理念網絡,另一個嵌入了參與式治理理念網絡,但兩地都沒有參與式預算改革的土壤。
另外,這四個案例屬于不同的省份。為什么不選擇同一個省份的案例來進行比較呢?這樣是否可以更好地控制其他因素的干擾呢?如果選擇同一個省份的案例做比較,面臨的一個問題是地緣效應的影響。即當一個地方政府做出某種創新,會對周邊地區的政府產生影響。這里的影響可能是正負兩方面的:正面的效應是當一個地方做了某種創新,其他地方紛紛效仿;而負面的效應是,一個地方做了這種創新之后,相臨近的地方覺得再做也沒有太大的政治意義,轉而探索其他解決辦法。換句話說,治理創新雖然不是為了政績而生,但是一旦產生就是一種政績。為了避免這種省份內部地緣效應的影響,本書選擇了四個不同省份的鄉鎮做對比。如果將這四個案例根據兩個解釋變量分類,它們可以被歸入四個象限,滿足了驗證因果效應的最低要求(參見表1-1)。
表1-1 案例的選擇依據

不過,即便使用兩組案例來驗證觀點,仍然無法克服比較案例研究中存在的“變量多、案例少”的內在缺陷,即其實研究并沒有找出真正關鍵的原因,只是發現了伴隨結果出現的相關現象。為了一定程度上解決這個問題,本書還采用以過程追蹤來驗證推論的方法以增加論點的可信度。具體而言,一個觀點本身可以得出很多推論,如果這些推論能夠在現實案例中被觀察到,那么這個觀點有效的可能性就提高了(Bennett and Checkel 2015)。如果本書的觀點是正確的,那么可以有以下推論:
第一,參與式預算改革會真正讓民眾代表發聲,而不是把民眾作為“花瓶”進行擺設,否則就無法規制政府部門不合理的資金需求;
第二,參與式預算改革并不對以地方主要領導為代表的地方政府權力產生負面影響,因為這些領導發動改革的目的是合理規制其下屬的資金需求和使用。
本書在追蹤這些案例的過程中,也對這些推論進行了檢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