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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初發:“龔古爾家的頂樓”

在東道主福樓拜去世后,都德和左拉皆建議聚會繼續舉行從1874年開始的作家聚會“福樓拜家的星期天”,且由埃德蒙·龔古爾來主持召集。這恰好與埃德蒙打算成立龔古爾學院的想法不謀而合,于是他便欣然接受了這個提議。1885年以后,聚會便改在龔古爾家舉行,時間依舊定在星期天;因一二樓陳列的文物古董太多,故他們在頂樓聚會,所以史稱“龔古爾家的頂樓”。

埃德蒙·德·龔古爾和茹爾·德·龔古爾(Jules de Goncourt,1830-1870)出生于一個貴族-資產階級家庭。他們的父親曾任拿破侖軍隊的騎兵隊長,26歲時獲榮譽團勛章,年僅47歲即與世長辭。父親早逝,兩兄弟由母親一手帶大。他們的母親溫柔細膩,多愁善感。埃德蒙曾回憶母親每周二在家里專門招待他的那些小朋友的情形,這一回憶中的情形曾在《費洛曼娜修女》(S?ur Philomène,1861)和《謝麗》(Chérie,1884)等小說中多次出現。

1822年5月26日,埃德蒙生于南錫。他天性沉靜內斂,中學時學業不算出色,但對繪畫頗有興趣。因母親寄望于他以后能當律師,埃德蒙于1841年開始學習法律。為熟悉訴訟程序,他曾進入公證人事務所當見習生。在這段見習經歷中,他發現公證人事務所簡直就是個充滿卑劣欲望的泥潭;之后,埃德蒙轉行到財政部擔任出納。日復一日為雜事所役的生活令他善感的心靈痛苦不堪。1830年12月17日,比埃德蒙小八歲的弟弟茹爾在巴黎出生了。與個頭高大的哥哥相比,他顯得有些纖弱瘦小;但與憂郁的哥哥相比,他生性活潑好動。1848年,兩兄弟的母親去世。臨終前,母親將弟弟托付給哥哥,兩兄弟從此相依為命。

母親給他們留下了一份可觀的遺產,使他們能不為生計所累,按自己的心意生活。起初,兄弟倆計劃從事繪畫。1849年7月始,兩人邊游歷邊寫生,并備有一本旅行記事本——開始只是記錄“菜單和當天的里程”,后來加入了旅途印象,再后來不知不覺變成了真正的文學游記。旅行日記日積月累,逐漸形成了卷帙浩繁的《龔古爾日記》。埃德蒙日后回憶說——正是這些旅行記事本才使得他們兄弟倆離開繪畫,開始了作家的生涯。

1849年12月17日,龔古爾兄弟倆旅行結束返回巴黎,此后長達18年的時間都定居在圣喬治街43號。1851年,他們合作撰寫并自費印刷了一本小說,但該作僅賣出60多本。1852年12月15日,他們在《巴黎》晚報上發表的《從喬治路43號到拉菲脫路1號巡禮》一文引用了16世紀時的一首情詩,受到了“有傷風化”指控,后于1853年2月19日以并非故意為由被宣告無罪。

最初的文學嘗試失敗后,他們把文字生涯轉向歷史,先后寫出《大革命時期的法國社會史》(Histoire de la société fran?aise pendant la Révolution,1854)等史學著作。他們雄心勃勃地想另辟蹊徑寫一部全新的法國的社會史,以發掘歷史的“真實”。為了要在《大革命時期的法國社會史》中重現當時的社會生活,他們查證了一萬多份當時的報刊、書籍資料,書中提到的每件小事、每句無關緊要的話都有所憑依。1857年至1862年,兄弟倆的史學生涯又改弦更張,另辟新路——主要致力于為歷史人物和畫壇巨匠撰寫評傳。《18世紀人物內心寫照》(Portraits Intimes du 18 e Siècle,1857)、《瑪麗·安托瓦內特傳》(Histoire de Marie-Antoinette,1858)、《18世紀的藝術》(L’Art du 18 e Siècle,1859-1875)、《路易十五的情婦》(Les Ma?tresses de Louis XV,1860)等均是這一時期的重要作品。在《18世紀人物內心寫照》前言里,他們申說了一種獨特的歷史觀:歷史上的大人物,令人感興趣的不光是他們堂而皇之的社會生活,還得從他們不為人知的“私生活史”這個角度去發掘人性的真相。

這段治史的經歷,深深影響了龔古爾兄弟的文學觀念與文學生涯——他們實際上是由這種歷史人物評傳的寫作自發轉入小說創作軌道的。19世紀60年代初,他們在文學沙龍中陸續結識了波德萊爾、戈蒂耶(Théophile Gautier,1811-1873)、福樓拜等文學家和藝術家。正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兄弟倆越來越專注于小說創作,并迅速在法蘭西文壇確定了自身的歷史地位。除1851年出版的那部不成功的試筆之作外,兩人合寫的7部小說均發表于這一時期。

1860年出版的《夏爾·特馬懿》(Charles Demailly,1860)是他們第一本真正的小說,初版題名為《文學家》,1868年再版時才以主人公的姓名重新命名。在這部頗有自傳性質的作品中,他們的厭女癥以及藝術家應過獨身生活的主張,在行文里已然見出端倪。在這之后,《費洛曼娜修女》《勒內·莫普蘭》(Renée Mauperin,1864)先后出版。前者的寫作源于他們在福樓拜家做客時聽到的一個在醫院發生的真實故事。他們并不熟悉醫院的情況,寫作過程中曾專門拜托出身于醫生世家的福樓拜介紹他們去醫院觀察、收集第一手資料。

1865年,龔古爾兄弟的代表作《杰米妮·拉賽朵》(Germinie Lacerteux,1865)面世,這部小說歷來被視為自然主義文學運動的開山之作。小說寫一個女傭悲慘的一生:童年苦難,剛成年便愛上了一個好吃懶做的男人,從此告貸、偷盜、賣淫、酗酒,步步墮落,直至潦倒不堪,貧病而死。主人公杰米妮的遭遇,取材于在龔古爾家做傭工25年的一位女仆的身世故事。為了如實描寫下層階級生活,他們多次特地在窮人居住區和游樂場做細致的材料搜集。他們堅持認為,只有痛切感受、體驗過的東西才能寫得生動和準確。“我們的小說有一個顯著的特點,那就是它們是那個時代歷史上最真實的小說,為那個時代的道德史提供了大量的事實和真理。”[131]

在這部小說中,龔古爾兄弟將杰米妮的癡情當作一種“病例”來“研究”,側重于病理分析。閑時煩悶,她常去路口乳品店聊天,看上了老板娘的兒子。而他似乎另有所愛,杰米妮于是變得又狂熱又嫉妒。嫉妒是她的天性,凡是她愛的人她就要全部占有,不許他分一點感情給別人。“這種快慰而不得滿足的愛”,在杰米妮身上產生了一種奇異的反應,以至于她從此性情大變。雖然是個無賴,但他畢竟是杰米妮愛的第一個男人,她寧愿為這個男人賣命,為他付出一切。龔古爾兄弟把杰米妮在情感生活中的極端情狀歸于生理原因:“她的生理和道德狀態,還有她的每一個行為,都是出于生理本能。她的人生里,腺體分泌物才是起決定作用的因素。”[132]苦樂失調,神經紊亂,以致情緒和行為失去比例與平衡,趨于極端。作者根據醫學文獻對這種歇斯底里癥的描述在小說中占了相當大的篇幅。在小說的序言中,龔古爾兄弟反復強調了作品的真實性。他們堅持認為,這不是文學上的發明,而是生活中的發現。[133]

自認為寫得真實,合乎科學,龔古爾兄弟宣稱《杰米妮·拉賽朵》里沒有謊言,敢于揭示生活中最丑惡、丑陋的一面。“衰弱在實證主義的精神下被重新定義為神經問題。……對病態人物的興趣使龔古爾兄弟與更感性的南方人左拉有所不同。”[134]小說出版不久,當時還在書店做雇員的左拉致函作者,稱贊這部作品是一部偉大的作品,其后來的《戴蕾斯·拉甘》《小酒店》等小說均深受此書的啟發。就此而言,這部小說無疑奠定了龔古爾兄弟自然主義經典作家的歷史地位。后來埃德蒙也常常頗為自負地自稱:《杰米妮·拉賽朵》賦予自然主義小說以完整的程式,后出的書俱是以此書所示的方法而創作的。

1867年出版以畫家生活為題材的《馬奈特·莎洛蒙》,與前面那本寫作家生活的《夏爾·特馬懿》相呼應。在《謝凡賽夫人》(Madame Gervaisais,1869)中,龔古爾兄弟著眼的社會階梯又上升了一兩級,這部小說講述了一位虔誠的婦女前往羅馬朝圣的故事,是兄弟倆合寫的最后一本小說。謝凡賽夫人是個神經兮兮又帶神秘傾向的女人,故事除了一兩處略有變易之外,完全以他們一位死于意大利的姑媽為藍本。為了“忠實于文學”,他們還特地去羅馬踏勘,感受宗教氣氛。喬治·桑認為這不是一本出色的書,據說這本書當時連100本也未售出。一位天主教作家評論說,龔古爾兄弟對天主教只懂點皮毛。

1870年,茹爾的健康情況每況愈下,已無法投入工作,于當年6月20日辭世。埃德蒙在對左拉吊唁信的回復中說:弟弟茹爾是死于過度勞作,他尤其殫精竭慮于表現形式,推敲字句,修飾文辭……寫作時,往往三四天閉門不出,不見一人。弟弟死后,惘然若失的埃德蒙認為他們的文學事業已經終止,長時間沉溺于痛苦之中,淡于世事,頗為消沉。茹爾周年祭之后,他才逐漸開始恢復過來。1872年11月21日,他第一次參加斯巴達晚宴會,生活又逐漸恢復正軌。

兄弟倆的密切合作曾持續了近20年,在茹爾死后,創作中斷了7年,埃德蒙才終于重新返回了文壇。1877-1884年間,埃德蒙接連發表4部小說:《少女愛麗莎》(La Fille Elisa,1877)、《尚戛諾兄弟》(Les Frères Zemganno,1879)、《拉·福絲丹》(La Faustin,1882)和《謝麗》。

“性是龔古爾小說的基本元素。性在同樣程度上影響著身體、心靈和精神——是人類行為的主要動力。性、懷孕和偏執狂往往密切相關。”[135]《少女愛麗莎》寫愛麗莎從貧苦的姑娘淪為下層妓女,逐漸對男人產生一種生理厭惡,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況下殺死了一個士兵,被判死刑。后由神父替她申辯,減刑為無期徒刑,長期關在婦女監獄接受強制勞動,在沉默中進行道德贖罪。因久不與人交往,她逐漸變得癡癡呆呆,混混沌沌,最終竟致喪失勞動能力,從人淪為動物。《少女愛麗莎》是埃德蒙獨自完成的第一部小說,也是法國最早出版的具有藝術價值的妓女小說[136],故事從愛麗莎被判謀殺罪開始寫起。被判刑時,她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她作為一個單純的農家姑娘是怎樣淪落到妓院里,又怎么在那兒和一個士兵成了命中注定的朋友。這進一步引出了對發現士兵被謀殺的描述。此時小說又回到了現在。愛麗莎的判決被減為有期徒刑。她開始服刑,直到現在她才記起她所犯下的謀殺的細節,那是她作為妓女對男人深惡痛絕的結果。最后,她死在監獄里,精神上處于無能狀態。埃德蒙在序言中辯稱,作者有權研究一切,包括公開與非公開的賣淫活動;但事實上,在這本小說中,賣淫與妓女只是其所描寫的一個側面,監獄與女囚或許是其更感興趣的另一個側面。小說出版后幾天內即售出一萬冊,埃德蒙欣喜不已,感到自己的才能在痛苦和憂患中獲得了增長,其所倡導的文學運動跟浪漫主義一樣偉大,將沖決一切。同年,左拉發表了盧貢-馬卡爾家族史系列小說中第一部具有重大意義的作品《小酒店》。一些支持他們的人開始將他們稱為“自然主義派”,反對他們的人則貶斥埃德蒙和左拉一起滾到污泥堆里去了。

《尚戛諾兄弟》所描述的馬戲團的生活也與他們早期的寫作習慣有關,但這本書中的關注重點在描述兩個小丑在精神和心理上的默契——這影響到他們表演的“旋轉”動作。該書明顯系懷念兄弟之作。寫作過程中,埃德蒙時常把茹爾的畫像放在面前,揉進了許多回憶的成分。文中許多細節就取諸他們往昔生活的片段。另外,在這部小說中,埃德蒙的厭女癥情結得到了清晰的展現,他筆下的那個馬戲女騎士是“一個給人帶來不幸的女人”。在這部小說的序言里,埃德蒙對左拉蒸蒸日上的文學聲譽似乎有點不服氣,他勸年輕作家應面向上等社會,而不要到下等人里尋找現實主義——現實主義并不是專寫等而下之、令人作嘔、臭氣熏天的東西。左拉寫信給埃德蒙,對其小說表示贊揚,而對小說序言的某些看法表示不能茍同。埃德蒙的序與左拉后來寫的答辯,表明兩人的友誼第一次出現裂痕。

為了表示與專寫下層的自然主義不同,埃德蒙又先后寫出《拉·福絲丹》和《謝麗》兩部小說。《拉·福絲丹》基本取材于法國著名悲劇演員拉雪兒(1821-1858)的生平事跡。跟拉雪兒一樣,拉·福絲丹也是著名悲劇演員。她在演出拉辛悲劇《費德拉》之后,息影劇壇,跟情人隱返瑞士山區;她為愛情作出犧牲,離開舞臺而不勝痛苦,換來的卻是情人臨終時的抱怨,怪她是個不懂愛情的藝人。有的評論家根據這本作品,說埃德蒙不是真正的自然主義作家,或許代表了與自然主義相反的東西。《謝麗》一書沒有什么故事情節,作者著重從心理和生理的角度,細致入微地描寫女主人公謝麗的成長過程。在埃德蒙的最后兩本小說中,他明顯已遠離了自然主義[137],好像已經被左拉及其梅塘集團(Médan Group)遠遠超越。年事已高的埃德蒙拒絕再在這場文學長跑中繼續競爭了。

1887-1896年,埃德蒙節選1851-1895年間的日記,分9卷出版,余下部分于埃德蒙去世50年后的1956-1958年分22卷面世。《龔古爾日記》記有各類拜訪、會見、談話、異聞、軼事、俏皮話、流行語,以及道聽途說的傳聞等,生動地反映出法蘭西第二帝國時期的生活狀況和人物風貌。龔古爾兄弟卷帙浩繁的日記也為其文學創作積累了生動的資料,在他們的文學創作中屢次被采用。在《龔古爾日記》的書名上,附有“文學生活日記”這一副題,以示其非純粹的私人生活日記的性質。

1896年7月16日,埃德蒙離世,時年74歲。作為他的弟子、故舊和對手的左拉,在其墓前獻辭致敬。龔古爾兄弟稟有多種天賦,其中細致入微的洞察力尤為常人所難及;但或許正是由于這種才能的多樣性,使得他們缺乏朝任何一個方向一直堅定走下去的決心。他們的小說無論在社會學家還是文學史家看來都是有趣的,但是除了《杰米妮·拉賽朵》,別的似乎并沒有很多看點。“他們過于理智了,熱情與想象之火在他們心中并不存在。”[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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