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比想象中冷，阿云的發辮纏住浮木時，看見岸邊有個少年正彎腰刨木頭。

陳木匠那年剛滿十七，粗布短褂下支棱著瘦棱棱的肩胛骨，像對沒安好的門軸。他撈起這個渾身發抖的姑娘時，她指甲縫里還嵌著船板上的青苔。

“阿爸，她眼睛會說話。“

陳木匠把火塘撥得噼啪響。陳家爹娘蹲在茅檐下嘀咕半宿，最后騰出了儲糧的地窖——說是地窖，不過是在芭蕉樹根下挖的土窩子，墊上三捆干稻草就成了阿云的床。

江市的秋雨來得急，阿云半夜總被屋頂漏下的雨水驚醒。有回睜眼看見陳木匠舉著木盆在頭頂接水，月光把他瘦長的影子投在土墻上，像棵正在抽條的苦楝樹。后來他學會了用刨花補屋頂，木屑落在阿云發間，帶著新鮮松脂的香。

1951年開春，政府來人登記戶口。陳老爹吧嗒著旱煙管：“丫頭就叫陳云吧，稻米云頭的云。“阿云正蹲在院里搓木薯，突然想起廣市家里那方繡著流云紋的綢帕，早該在江水里泡爛了。

陳木匠的手藝漸漸出了名，十里八鄉都來找他打婚床。有次給鎮上文書家干活，東家太太拉著阿云的手說俏皮話：“這么靈秀的姑娘，給你家木頭樁子當媳婦正好。“阿云慌得打翻桐油罐，抬頭卻見陳木匠耳尖通紅，鑿子險些戳到手。

婚是在1953年臘月辦的。阿云穿著陳阿媽改的絳紅襖，袖口還留著原先的補丁印。陳木匠用邊角料打了支雕木棉花簪子，插在她盤起的發髻里直打顫。鬧洞房的人散去后，小夫妻對著窗臺上的桐油燈發愣，燈花爆了三回，陳木匠才憋出一句：“地窖潮氣重，明天我給你打張真正的床。“

懷頭胎那年，阿云總夢見自己變成江心的蘆葦。陳阿媽熬的艾草雞湯在灶上咕嘟時，陳木匠正叮叮當當敲著嬰兒床。是個虎頭虎腦的男娃，落地那刻渡口汽笛聲響得震天。接生婆把哭嚎的嬰兒塞進阿云懷里：“這崽子嗓門亮，將來準是有出息的一個人。“

聽了接生婆的話，陳木匠拍了拍手，說：“這孩子就叫建國吧！”

“好啊，建國好，長大了就建設國家，報效祖國。不錯不錯，這名字起得好。”一旁的陳老爹和陳阿媽也喜笑顏開地說這個名字起得好。

建國滿月的那一天，陳家的院子里支起了三口鐵鍋熬姜醋。阿云倚在掛著艾草的門框邊，看著丈夫用紅繩把木制撥浪鼓系在搖籃上。鼓面畫著乘風破浪的帆船——這個江邊木匠最遠只到過鎮供銷社，卻總愛聽渡口船員講海上的新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