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的雨水時節,江市合作社的喇叭正在播送《全國農業發展綱要》。
江邊的老墻根沁出霉斑,阿云的鎮痛隨著檐角的滴水聲漸密。
陳木匠蹲在灶房拿著剛剛從鄰居家借來的紅糖正準備給阿云熬一碗紅糖水,鐵勺刮著印有“勞動光榮”的搪瓷碗——這是去年公社表彰優秀社員頒發的獎品。
“要雙生!”接生婆吳嬸扒開阿云汗濕的褲腿時,窗外的芭蕉葉正往屋里甩水珠子。煤油燈在穿堂風里晃悠來晃悠去,把墻上的偉人像照得忽明忽暗。江對岸新成立的造船廠工地上,插著紅旗的運沙船在江心打轉。阿云咬住陳木匠連夜刨光的木棍,嘗到松脂混著血腥的澀。
突然,大女兒招娣裹著胎脂滑進接生盆時,吳嬸的銀剪子卻卡住了。生銹的鐵鏈咬住臍帶,阿云看見瓷碗里的紅糖水起了漣漪——對岸造船廠試航汽笛聲正慢慢地撕開雨幕。
緊接著,二女兒來娣的啼哭比姐姐弱了三分,像剛睜眼的奶貓在瓦罐里撲騰。
“大的五斤三兩,小的四斤差一錢。”吳嬸把兩個襁褓并排放在雕花床上,那是陳木匠用公社伐木隊淘汰的杉木打的。阿云伸手摸到梅英后頸的胎記,月光穿過糊著《人民日報》的破窗,從瓦縫漏下來,把那塊青斑照得活像公社食堂的玉米糊糊印。
陳木匠在貼滿“趕英超美”標語的堂屋搓著手轉圈,刨花沾了雨水貼在他滿是泥土的草鞋上。他給大女兒備的銀項圈早就在大躍進的時候交了公,最后把合作社獎勵的搪瓷缸拿了出來繼續用作招娣喝水的器具。
“賤名好養活。“吳嬸蘸著雨水在招娣額頭畫符。
“就叫招娣、來娣。“阿云別過臉,看見接生盆里的血水映著雙月交疊的影。
梅雨持續了四十九天。招娣夜夜哭得小臉發紫時,阿云總抱著她在漏雨的堂屋轉圈。陳木匠用防蛀的樟木邊角料刻了艘小帆船,船帆上刻著“平安“二字。可當招娣抓著船桅咯咯笑時,船頭嵌的玻璃珠突然崩落,在磚地上碎成七粒星子——正是在去年大煉鋼鐵時從鐵鍋上拆下來的。
1963年驚蟄,招娣的麻疹燒到第四天,但是家里實在是太窮了,阿云只能用不知從哪里打聽到來的土方子給大女兒招娣當作救命的藥。
此時招娣燒得通紅的指尖正勾著阿云的小拇指晃悠,搪瓷缸里黑褐色的藥汁泛著土霉素的苦氣。小丫頭鼻尖凝著汗珠,把印著“人民公社好“字樣的缸子往外推:“媽,這比王瞎子家的黃連湯還澀......“話沒說完突然嗆咳起來,震得床頭糊的《人民日報》簌簌落灰。
阿云慌忙托住女兒的后腦勺,嘗到濺在唇邊的藥汁泛著鐵銹腥。招娣就著她手喝了兩口,忽然仰起汗濕的小臉笑:“要媽唱搖船調才喝光光。“窗外的麻雀正啄食曬在竹匾里的車前草,建國在堂屋劈柴的鈍響混著搖籃曲,把暮春的陽光切成碎片落在藍印花被上。
最后一滴藥滑進喉嚨時,招娣忽然攥緊阿云的大襟褂:“船......船要翻......“滾燙的小手順著母親臂彎滑落,搪瓷缸“當啷“砸在夯土地面。阿云呆望著女兒唇角溢出的黑褐色藥漬,那抹水痕正沿著毛主席像章的金邊蜿蜒,把“為人民服務“五個字泡得發脹。
招娣的撥浪鼓還在墻角沙沙響,公社大喇叭突然開始播送春耕動員令。陳木匠沖進屋時,正看見秀英的虎頭鞋從床沿垂下,鞋尖綴的銅鈴沾了藥汁,在穿堂風里發不出半點聲響。
1965年春分,來娣把赤腳醫生開的藥丸子串成項鏈玩。阿云在灶房熬豬油時,聽見小女兒正跟兒子建國討價還價:“哥用玻璃彈珠換我三粒寶塔糖!“斜陽穿過供銷社淘汰的舊算盤,在來娣后頸的胎記上投下銅錢大的光斑。
夜半的咳聲來得蹊蹺。阿云摸黑點亮印著“農業學大寨“的煤油燈,見來娣蜷成蝦米狀,指甲蓋泛著青紫。“怕是腸痙攣。“赤腳醫生打著哈欠扎下銀針,藥箱里滾出半瓶土黃色藥片,“摻紅糖水喂兩粒。“
陳木匠天不亮就去江神廟供了桐油。回來時正撞見來娣嘔出帶血絲的糖水,印著“備戰備荒“的搪瓷盆里浮著未化的藥渣。“是驅蛔蟲的寶塔糖......“阿云抖著沾滿穢物的《赤腳醫生手冊》,突然發瘋似的撕下配藥圖頁,“這畫的明明是四環素!“
來娣斷氣前正在編紅頭繩。公社獎勵的勞模錦旗鋪在身下,血漬順著“婦女能頂半邊天“的繡字漫開。小丫頭突然睜大眼:“姆媽,姐姐來接我坐船......“話沒說完就攥著半截頭繩沒了聲息,床頭的撥浪鼓無風自動,鼓面上陳木匠刻的東風號輪船正被血水浸透。
陳木匠抄起斧頭劈了藥箱。印著“為人民服務“的木板碎片紛飛中,阿云突然笑出聲:“該把招娣和來娣的枕頭調個位置,要不夜里認錯床。“她仔細給自己梳頭,卻發現梳齒間纏著兩根發絲——一根粗黑如招娣,一根細黃如來娣。
葬禮那日,公社大喇叭在播送人造衛星上天的喜訊。陳木匠釘棺材時,把“光榮軍屬“的鐵牌也釘了進去。阿云安靜地拆開來娣的藥丸項鏈,一粒粒塞進女兒口中,仿佛在喂初生的雛鳥。
當夜江風格外大,刮走了公社糧倉頂的五星紅旗。阿云倚著門框看陳木匠燒藥渣,火光映著墻上兩張并列的“五好社員“獎狀。灰燼騰空時,建國忽然指著銀河喊:“兩個妹妹變成星星了!“阿云低頭搓洗來娣最后一晚尿濕的床單,月光下那些黃漬像極了江心散開的藥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