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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你們不能這樣隨便評價兩位戰功赫赫的九邊總兵

洪武面上殘存的笑意漸止。

龍目微狹,如刀裁宣紙。

眸底暗涌鷹視之光。

階下方岳貢卻神色澹若平湖。

無惶懼之態,無閃避之姿。

雖屈膝而脊如蒼松,雖俯首而氣似淵渟。

朱袍玉帶沐著漏窗碎金。

竟在丹墀投下青竹般的瘦影。

洪武頷首,面上再無絲毫表情。

方岳貢所稱述的‘二不可言’于他而言不過爾爾。

再亂又如何?能亂得過元末?

若真亂了,那倒更好!

本來還得費些腦力的事,如今直接拔刀就成。

大不了就是如岳武穆所言: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

至于名聲?

無妨,他頂著的是崇禎的軀殼。

即便名聲壞了,那也是壞崇禎的名聲。

與他洪武何干?!

更何況——他朱重八像是那么在乎名聲的人嗎?

不過,洪武并未打斷方岳貢。

“四事當深慮者——”

方岳貢忽振袍而聲起,驚得梁間宿鴉振翅:“一曰考成之法久廢弛。州府完賦多賴包攬胥吏,若盡數誅戮則錢糧立斷,猶斷病者續命參湯;二曰將門世祿盤根錯節。大同姜氏、宣府王氏,皆世執虎符,陛下安知其非幽州安史遺毒?”

緋袍玉帶沐著漏窗碎光,竟在丹墀投下諫臣風骨:“三曰重典刑不如敦教化。昔唐宗定六贓未施肉刑,貞觀之治煌煌;嘉靖朝抄家趙文華,嚴分宜依舊柄國。四曰——”聲忽哽咽,從懷中捧出一冊泛黃《皇明祖訓》,這是方才眾臣用膳時,他特意于偏殿書房中翻出來的:“太祖暮年手訂《皇明祖訓》有云:烈火烹油,其沸益甚。故建文改寬政,雖失社稷而得民心?!?

“若酷刑可肅清寰宇——”方岳貢忽抬首直視天顏,目光如鑒:“張江陵柄政時考成法森嚴,何至于人死則政滅?此非天時不濟也,實因世族盤根如老榕,縱雷霆亦難摧其深根!”

大明江山底下的螞蟥、蠅蛆是盤根錯結。

又豈是啟用一條酷刑所能更改的?

(張江陵,張居正,字叔大,號太岳。)

洪武面色如常,并不介意他直視天顏之罪過。

不過,他同樣不認可方岳貢的看法。

玄色皂靴碾過丹墀螭紋:

“依四長之見,當今如何整飭?”

方岳貢忽挺直脊梁,緋袍玉帶沐著漏窗碎金:

“臣請三策:

其一,仿神宗考成法,令內閣重核天下積欠;

其二,復太祖舊制,準貪吏戴枷催征以贖罪;

其三,用成祖風憲官例,遣翰林分巡糾彈?!?

語至此處,忽覺有些不妥,于是又開口辯解道:“臣非為墨吏開脫,實懼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徒使狂寇拍手稱快。昔漢武輪臺詔罷苛政,光武度田案終息豪強,惟望陛下圣斷!”

洪武聞言龍目微亮,心中暗生嘉許——

崇禎朝堂之上,總歸不是完全無藥可救。

還存著幾根可堪一用的架海白玉柱。

方岳貢,稍加打磨,或可托以肱股之任!

然其諫言三策——

效考成、復戴枷、遣風憲——

此三策若施于承平之世,或可潤物無聲。

以和風細雨的手段,緩化頑疾——

為大明再續上百十年的命。

然今洪武豈守成之主耶?

當下豈太平年景耶?

山河傾覆,豺狼塞道,縱有良策,能達州縣否?

廟堂詔令出京畿三百里,便成強弩之末!

若不效當初懸繡春刀于轅門,立剝皮楦草于州衙。

彼輩碩鼠,安肯斂爪俯首?

須知這煌煌大明,本就是洪武持三尺劍,

從蒙元鐵蹄下斬出來的乾坤!

當年一個破碗,尚可據有百萬里的大明江山。

更何況如今?

些許亂象算什么?

“諸卿皆作此想否?”

洪武龍目掃過文華殿蟠龍柱,眾臣尚在咀嚼方岳貢諫言之際,階下魏藻德忽振衣而起,玉帶與紅木小案相擊,如裂帛破玉:“臣請駁斥——方閣老四弊之論甚謬,實乃宋襄公仁政之遺毒!”

魏藻德一出言,便將人得罪死了。

當即引得方岳貢怒目而視。

不過礙于天子駕前,他也不好說什么。

于是直接閉上雙目,不做言語。

“師令?卿且說來!”

(魏藻德,字師令,號清躬,內閣大學士之一。)

洪武看了他一眼,略感詫異。

在崇禎記憶中:

其人擅長辭令,有辯才。

且深通崇禎的謀略,故總能迎合崇禎的心思。

十三年中進士,十六年三月入東閣。

三年,走過了尋常進士三十年都未能跨過的臺階。

可想而知,崇禎對其有多滿意。

可若是跳脫出崇禎視角,依洪武看來:

此人其實與陳演一般無二。

同樣是個善于揣摩上意的寵臣。

可能……

唯二的差距就是:

他沒有陳演這么貪婪。

以及他比陳演就能力而言,要強上不止一籌。

“若依其言,猶抱薪救火,徒令神州陸沉。

臣為陛下剖肝瀝膽,逐條駁之!”

魏藻德戟指方岳貢:

“駁首條‘胥吏不可誅’

‘病者續命參湯’何其謬哉!

今三餉加派,十兩至民不過三錢,余者盡落胥吏囊中。薊州王承胤克扣兵餉致全軍嘩變,大同張斗耀侵吞賑糧激民為賊——此等蠹蟲不除,縱有百萬參湯,不過滋養碩鼠!

“駁次條‘將門不可動’”

緋袍翻卷如血浪:

“姜瓖歲索大同餉銀數十萬,實發軍卒不及半數;王承胤私販軍馬于建虜,鐵證早存兵部暗檔。此非安史遺毒,實乃國朝附骨之疽!昔藍玉案誅驕將震悍兵,戚繼光斬子肅軍,倭寇為之膽寒。當此板蕩之際,正需雷霆手段!”

“駁三條‘教化勝刑戮’”

聲震梁間積塵:

“唐宗六贓定于貞觀治世,今闖賊已破太原,建虜兵臨寧遠,豈容慢火烹茶?嘉靖雖留嚴嵩,然世廟查抄趙文華,終使百官震悚三十年。況太祖龍飛之初,空印案血洗十三省,方換得洪武吏治清明!”

“駁末條‘祖訓禁酷刑’”

他忽從俯下身子,從旁側方岳貢的桌案上拾起《皇明祖訓》:

“方閣老斷章取義!《皇明祖訓》開篇明義:“官吏害民,族誅不赦”。建文削藩敗亡,正因寬縱燕逆;成祖得天下后,猶設東廠以制文官。且侍郎豈不見太祖賜駙馬歐陽倫自盡?皇親尚不宥,況乎胥吏!”

嗓音劃破凝滯的空氣,字句如珠落玉盤。

竟將方岳貢洋洋數百言的諫言拆解得支離破碎。

宮燈搖曳間。

洪武帝指節無意識地叩著鎏金椅臂。

他凝視丹墀下那道朱紫身影。

眼底掠過一絲異色。

奇哉!

魏藻德所言竟皆暗合他心。

昔日也未曾見其倡言肅貪如此峻急嚴苛。

今朝驟變……

莫非見早朝時懲戒陳演之決絕,遂心生揣測?

無怪乎三載之間破格擢入內閣。

姑且不論其媚上之術與揣度圣意之能,

單論其辯才機敏,思辨如電……

觀內閣諸臣,此刻猶未參透方岳貢奏疏玄機,而魏藻德卻是已腹稿暗成,應對之言立時可待。

“諸卿。”

洪武忽然輕笑,屈指彈了彈手中青瓷茶盞。

內閣諸老臣悚然抬頭。

卻見圣上目光徘徊于方、魏二人之間:

“二位閣老方才所言,爾等作何見解?”

殿內靜得能聽見銅漏滴答。

魏藻德廣袖下的指節已掐出青白,面上卻溫潤如常。他能感覺到御座上那位投注出的如有實質的視線,正在順著自己后頸緩緩游走。

較之三年前殿試面圣之際……

竟愈發添了幾分芒刺在背的壓迫感。

丹墀下的魏藻德,早已將利害權衡通透。

這一番四駁之論注定要與滿朝朱紫為敵。

然則那又如何?

內閣論資排輩,循常例欲晉首輔,需熬盡陳演、吳甡兩代閣老。若吳甡謹小慎微,此路漫漫,少說亦需十載光陰。十年光陰虛擲,其間變數豈可勝數?

更遑論他魏某人的袍袖里,還藏著通州糧道的干股、宣府軍餉的抽成——這些腌臜勾當,豈經得起太祖年間檢校的徹查?

依常理,他當與方岳貢共諫。

勸陛下棄酷刑、緩查貪,

方可保全自身。

然他魏藻德捫心自問,素善揣摩圣意。

今朝陛下雷霆手段,

直擒昔日寵臣陳演,

更不惜召錦衣衛上殿,

力抗群臣跪諫,寸步不讓。

足見帝心如鐵,不可動搖。

勸諫無益,反易引火燒身。

若是惹得天子動怒——

讓他與方岳貢二人去詔獄里陪陳演又當如何?

方岳貢素以清正廉潔聞名于世。

倒是經得起緹騎搜家,可他魏藻德卻是心里有鬼。

不若順水推舟,為王前驅。

借此良機,將昔日貪腐盡數洗白。

舍些黃白之物,搏個身前身后名、拼個青云直上之階。

“諸卿若無奏對,且聽咱一言?!?

洪武聲如晨鐘暮鼓,震碎殿內死寂:

“咱以渺渺之軀,承列祖之重,宵衣旰食,未敢稍懈。方卿謀國老成,魏卿忠耿敢言,皆吾大明棟梁!”

“太祖設剝皮實草,為滌蕩胡元遺毒;

成祖立東廠偵緝,實靖難初定之需。

今闖逆已破太原,豈復洪武開國氣象?

然《皇明祖訓》'害民者族誅'八字猶在丹墀血痕間!”

“然如二卿所言——”

洪武話音一轉:

“姜、王二將縱有御下失察之過,

終究是功勛彪炳的九邊砥柱。

兩位閣老!

你們不能這樣隨便評價兩位戰功赫赫的九邊總兵。

朕不能再向之前那樣一味的指責他們了。

現在天下危如累卵,需要的是向他們伸出手去。

北御外寇,無論如何都要堅持下去。

朕亦當反躬自省,不可復蹈覆轍?!?

玄色皂靴忽踏住丹墀螭紋,聲若鄱陽湖戰鼓:

“值此板蕩之際,正需將相和衷。

北御建虜,西剿流寇——

朕當效光武推心置腹,

與諸卿共扶這傾頹山河!”

語畢忽執方、魏二人手腕,

力道竟似當年執徐達、常遇春入應天府時般熾烈。

方岳貢胸臆如堵,喉間哽咽竟不能言。

緋袍玉帶簌簌而顫,恍若秋塘殘荷承露——

他在今朝受天子賜膳、思慮諫言時,其實已經做好了去詔獄陪陳演的準備,大不了就是因為擋了陛下革新吏治之路,被錦衣衛按上個貪贓枉法的罪名,日后午門前剝皮充草罷了。

他甚至連牽連家小的準備都已經有了。

天子可以對他不仁,可他不能對大明江山不義!

方岳貢不愿坐視大明江山愈發紛亂。

豈料天子竟執其腕溫言撫慰。

他情難自抑,竟真如天子所言:

緊攥魏藻德之手。

然被執者此刻卻是心緒不妙,如墜冰窟。

明眼人皆見,天子此乃和光同塵之術。

嚴刑考成,只字未提;

祖訓新用,半句不彰。

方岳貢自是可以感泣涕零,心潮澎湃。

因其本意便是阻陛下行重典。

今圣心回轉,各打五十。

方岳貢所謀已成。

甚至于,可以言說:

陛下當真聽從了方岳貢的諫言。

卻獨魏藻德如立危檐——

其言較方岳貢狠厲十倍。

若此二論傳至九邊,

方閣老至多遭人腹誹,

甚或明面還需謝其保全之恩;

魏某卻是真真切切,

與姜瓖、王承胤之流結下死仇!

尤是那宣大鐵騎,

此刻怕已磨刀霍霍。

……

魏藻德如坐針氈,方岳貢意氣風發。

可這場‘小朝會’卻未因二人情緒而變,任在繼續。

“張尚書,卿薦二將——”

洪武輕捋頷下短髯,西顧良久,眉宇間隱現憂色:

“咱欲詔邊軍入京勤王,拱衛京畿。”

階下張國維背脊生寒。

可發寒之人有何止他一人呢?

眾臣面面相覷。

張國維踟躕再三,可未等他答話,便見次輔吳牲以笏板叩地,俯首諫道:“陛下明鑒!外鎮兵馬入京,恐釀漢季董卓之禍。不若令其扼守太行八陘,既可屏障京畿,亦免肘腋之患?!?

洪武龍目忽凝,頷下短髯齊顫:“卿恐再現漢末舊事……”玄色皂靴踏碎丹墀螭紋:“然則闖逆已破潼關,距京師不過月余之程——”

話音至此,語氣再轉:

“況且,卿觀咱,頗似漢之少帝?”

洪武似乎大為不悅,手掌猛然拍向身前紫檀桌案:

“咱不是漢末的總角孩童!

咱是做了五年的信王、十六年的皇帝。

什么場面沒見過?!

張卿,你且薦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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