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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當今天子并非景帝,他自然也并非晁錯!

“武昌兵備道堵胤錫,或堪此任。”

張國維執笏微顫,吐露一言——

他終是畏外鎮入京,恐驕兵悍將釀禍。

而堵仲緘者,四品文臣耳,膺兵備道銜。

此官實無專閫之權。

唯掌錢糧稽核、屯田督理之責。

若使掌兵,或可防微杜漸。

(注:兵備道者,協理巡撫整飭戎務。

監軍紀、理屯田、肅奸宄,然無專閫之權。)

“張卿所薦,斷非庸碌之輩?!?

洪武指尖輕叩龍案,聲若松濤:

“可咱所求非蕭何之才,乃樊噲之勇!”

他接下來要做的事……

需常遇春般忠勇兼備、粗中有細的虎臣。

“再薦!”

張國維垂首沉吟,幾經轉眸去看眾同僚。

龍目如炬逼視下,他官袍內襟早已汗透。

許久過后,他想到了一個人。

一個能壓制住手下驕兵的忠勇悍將:

“臣舉薦:

石柱宣慰使、二品誥命夫人——秦良玉!”

學就西川八陣圖,鴛鴦袖里握兵符。

由來巾幗甘心受,何必將軍是丈夫?!

‘秦良玉’三字震于丹墀時,洪武神魂一震,崇禎殘憶里,那襲血染的蜀錦戰袍獵獵作響。

若是有機會,洪武是當真想看看繼商之婦好、唐之平陽之后,真真正正為世人所知悉的這位女中豪杰。

只可惜,現在還不行!

現在還不是時候!

“秦良玉若動,川蜀兵甲尚存幾何?”

洪武龍目微闔,頗有些無奈地瞟了一眼張國維。

非但川中無可用之卒,便是有——

白桿兵欲抵京畿,需繞行半壁山河。

闖逆盤踞湖廣,獻賊盤踞江右,

前者虎視陜甘,后者鯨吞荊襄,

恰似雙頭巨蟒橫亙龍脈之上。

石砫軍若欲勤王,唯取道:

粵西、嶺南、閩越、江左、齊魯,

待其抵京,恐九闕已陷,宗廟傾頹矣。

屆時流寇已成燎原之勢,

縱他親自領兵,亦難挽狂瀾于既倒。

“再薦!”

又是這兩個字。

文臣儒將不行,相距太遠亦不可。

甚至于在張國維看來:

太莽太兇、太驕太悍同樣不行。

劉澤清、左良玉、高杰、劉良佐……

此等軍紀敗壞之流直接被排除在外。

“山西總兵周遇吉——”

這次,他話音未落,便被洪武直接打斷:

“如此一來,山西是無需鎮守嗎?”

是啊,山西總兵動得,周遇吉可以入京。

可山西的兵馬卻動不得。

如今闖賊隨時有可能東進。

動了山西的兵,豈不是自掘墳墓?

張國維當真是有些病急亂投醫了。

“陛下,還有兩人可堪一用,只是——”

方岳貢恰在此時出言,替張國維解了圍。

其實張國維也必然想到了此二人。

只不過,他不敢提及,唯恐擔了責任。

這二人鎮守的地方一旦出事……

他張家滿門家小,恐怕都得頭顱高懸了。

而方岳貢卻是不懼,他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更何況,剛剛陛下那番豪言甚慰其心。

如果真出了意外,他也心甘情愿領罪!

“方卿且講來!”

洪武虛虛抬手,示意道。

“太子太師、以總兵銜鎮廬州、護衛皇陵:

黃得功!

都督同知、奉命屯兵鳳陽護衛皇陵:

牟文綬!”

此二人名字一出,張國維明顯松了口氣。

也無怪他不提及黃、牟二人的名字。

這二人的忠勇是毋庸置疑,能力也實屬上佳。

可他倆是牽一發而動全身。

兩人一走,若賊寇再復刻崇禎八年舊事:

圍攻鳳陽,圖謀皇陵。

鳳陽周圍,又有誰人能擋得住?

一旦鳳陽告破、皇陵失陷——

舉薦二人者定然要負首要責任。

崇禎八年舊事之后,陛下龍顏大怒。

撤了兵部尚書的職,砍了鳳陽巡撫和巡按御史的頭,又把早已革職閑住的五省督師拉出來定了死罪。

可想而知,首罪之人要付出何種代價。

“便調黃得功領本部兵馬入京勤王吧!”

洪武龍目忽明,從崇禎記憶里翻出那員虎將——

出身遼左軍戶,起于行伍之間。

一刀一槍拼殺上來的鐵骨頭、硬漢子。

此前更以副總兵銜,分管京衛營。

這般人物,正合他欲改制京營、震懾勛貴之需。

既然有人背鍋,張國維自然欣然領命。

“再令:

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

兼任都察院右都御史、總督江西山東河南兩廣等處軍務兼理糧餉、欽差提督剿匪事宜。

河南、江西、福建、湖廣……

諸道合擊李、張二寇——”

洪武起身執朱筆圈劃輿圖,墨色浸透二逆盤踞之地:

“毋圖克復疆土,惟務伺隙襲擾。

晝則遍插龍旗,夜則多燃篝火,

虛張撻伐之勢,示以雷霆萬鈞之威?!?

圣諭既頒,丹墀寂然。

眾臣雖暗驚,然皆緘口難言。

天朝新喪潼關,自當重整威儀——

縱難犁庭掃穴,亦需虛張撾伐。

九重威儀,豈容輕慢?

打肯定是打不下來的,連孫傳庭都敗了。

可又不能放任不管。

最好的選擇就是如天子所言:

毋圖克復疆土,惟務伺隙襲擾。

虛張撻伐之勢,示以雷霆萬鈞之威。

“陛下……”

“……圣明!”“……不可??!”

山呼聲里忽雜清越之音。

洪武龍目如電,面色不變:

“陛下欲聞真言,抑或虛辭?”

倪元璐執禮而立,竟不避龍威。

洪武眉峰微挑,短髯輕顫——

自洪武開國,未聞臣工敢如此奏對。

“真言若何?虛辭若何?”

“虛辭如此——”

倪尚書振袖展一禮,帛裂聲驚起梁間宿鴉:

“孫白谷既隕,剿寇實難竟功。

今若四省聯動:

河南漕糧斷三月,

江西存銀不足十萬,

福建戰船朽六成,

湖廣失土大半有余。

此等疲敝之師,何以成掎角之勢?”

“真言呢?講來!”洪武龍目如炬。

本就是佯攻,又何須成掎角之勢?

如此借口,難以服眾

倪元璐忽五體投地,額抵金磚:

“臣忝掌戶部,有罪也!

今唯四字可陳——

國!庫!空!虛!”

“依卿之見,動員大軍,需錢糧幾何?”

洪武并不惱怒。

時局如此,怪戶部尚書一人已是無用。

若倪元璐當真貪贓,后面清算之時自有法度。

“若盡數折算成銀兩——

少說也需白銀三十萬兩?!?

倪元璐于心中粗略一算,給出了個大概的數值。

其實這個數已是極盡至簡。

若是放在年初,大明國庫咬咬牙還是能拿出來的。

可眼下正值十月,各地賦稅還未收齊。

北境九邊連連催餉。

遼東之地更是日日叫苦。

孫傳庭又喪師辱國。

撥給他的軍餉都全給闖賊撿了便宜。

國庫眼下哪來三十萬兩銀子去剿匪?

“王承恩,宮里內庫還有多少銀子?

這次全拿出來,實在不夠,再從國庫補。”

洪武轉眸,看向身旁站立的王承恩。

“陛下……”王承恩一驚。

卻見洪武不甚在意的擺擺手:

“先將兵馬調動起來。

不可再拖欠兵將糧餉?!?

于他而言,內庫是右手,國庫是左手。

不過是將右手里的錢轉到左手上,再花出去。

有何不可?

“陛下圣明!”

沒等王承恩再勸,倪元璐便已欣然應下。

總歸不用讓他這位戶部尚書頭疼,何樂不為呢?

……

日昳時分,文華殿旁側的偏殿外。

椽柱間漏下碎金萬點。

青銅更漏將午時三刻的日影裁作《永樂大典》函套上的夔龍紋。楠木書架蒸騰著陳年墨香,與鎏金鶴爐的青煙糾纏,在《太祖實錄》的書頁間凝成露珠。

當值中書舍人的湖筆忽頓,墨漬在宣紙上暈作驚鴻——

原是朱漆門檻震顫,

驚起三重鎏金椽柱間的塵埃。

群履踏過殿前青磚。

將午時的日影碾作零碎的金箔。

“見過諸位閣老!”

殿內驟起環珮琳瑯,

舍人們肅揖如松。

青玉佩玨映著金紋。

在青磚地上投下鶴影翩躚。

次輔吳牲虛扶廣袖:“諸君且自便?!?

紫檀香霧自螭紋博山爐升騰,

漫過眾人鸂鶒補子上的銀線云紋。

四位閣臣魚貫而入秘閣。

朱漆閣門閉鎖的剎那,

四人將象牙白玉笏板齊齊置于案前。

脆響聲于閣中回蕩,驚起塵埃。

次輔吳牲自袖中抖落素帕一方,

蠶絲經緯間繡著株纏枝蓮。

他拭去額間汗漬,似嘆似欣慰:

“陛下龍性漸彰,威儀愈烈矣!”

其余三人聞言,皆是齊聲附和。

待到聲音散去,卻聞閣臣中有人又嘆了一聲:

“只是……內閣又去一人矣!”

“蔣閣老慎言!”

青玉鎮紙叩案聲里,四道目光如箭鏃般釘向發聲者。

“蔣閣老是在質疑陛下處事不公?

為何方才于駕前,不替陳閣老辯解一二?

可是怕被牽連?”

魏藻德冷笑一聲,絲毫不留面子。

剛剛那句‘慎言’正是他所說。

蔣德璟張了張嘴,想為自己辯解。

(蔣德璟,字中葆,號八公。

太子少保文淵閣大學士。)

可卻又無論如何也難以自圓其說。

好在這時,吳牲輕撣朱袍螭紋,替他解了圍:

“中葆何故作悲秋之態?

他陳九如貪墨成性。

恰似當年胡惟庸私販茶馬——

有賴陛下圣明,方將其拿下。

你我何須物傷其類?于此徒做感慨?

至于師令,也無需步步緊逼。

陛下還不是如了你的意嗎?

你已簡在帝心,何須得志猖狂?”

“吳閣老此言何意?”

魏藻德蟒袍微顫,梁冠珠玉齊晃。方岳貢亦攥案上笏板,指節泛白——適才,文華殿中天子執腕溫言,莫非皆是鏡中花、水中月嗎?

吳牲執青玉鎮紙輕叩:

“陛下只言'將相和',可曾明詔廢止重典?”

三臣面面相覷。

螭紋補子上的金線在漏窗碎光中忽明忽暗。

“然陛下亦未言重啟重刑!”方岳貢忽振袖,驚起博山爐青煙:“早朝時那番'各打五十'的圣訓......”

“若當真'各打五十'——”吳牲截斷話頭,指尖劃過詔獄密報:“陳九如此刻該被轉交大理寺三法司會審,而非依舊身處北鎮撫司詔獄中!”

詔獄進去了,還想全須全尾出來?

蔣德璟忽悟:

“吳閣老之意......陳演乃儆猴之雞?”

“然也!

可俎上雉雞,又豈止陳九如一人?”

吳牲撫髯而笑,蟒袍暗繡的仙鶴補子忽展雙翼。

蔣德璟手中茶盞忽頓,笑著打趣道:

“吳閣老倒是磊落。

竟甘與吾等共列猿猴之列!”

方岳貢忽起身,驚起博山爐青煙:

“若按此論,早朝時陛下執腕溫言——”

“此乃陛下拳拳護犢之心?!?

吳牲忽站起身來,朱袍暗紋映著漏窗碎金:

“爾等莽撞!

九邊悍將如豺狼臥榻,當以蜜餌徐徐圖之——”

紫檀案幾忽震,驚得青玉筆山傾倒:

“魏閣老三載青云路……

可知正統年間于謙如何整飭五軍?”

正所謂是:嘴上沒毛,辦事不牢。

方、魏二人,一個不惑一個而立。

放在民間,或已可自稱老夫,已是兒孫滿堂。

可在朝堂之上,他們這個閱歷……

尚與稚童無異。

尤其是魏藻德。

其人擅長辭令,有辯才。

三年由進士入閣,卻從未辦過實差。

于官場而言,他的手法稚嫩得很。

就這么大大咧咧上言要收拾九邊總兵?

誰收拾誰還不一定呢!

真逼急了那幾位手握重兵的總兵。

他們轉頭投了女真、蒙古,朝廷又能如何?

屆時邊關門戶大開。

恐怕再演一次崖山赴死吧?!

方岳貢感受著喉間干啞,咽了一口茶水后斟酌道:

“然則姜瓖歲吞軍餉三十萬......”

“三十萬兩白銀,不及山海關一日烽煙!”

吳牲蟒袍忽卷起案前《九邊兵備圖》。

遼東山河在漏窗光影中扭曲:

“昔年毛文龍歲費百萬,尚需袁崇煥尚方劍斬之——”

犀角笏板忽指自己:

“爾等可知,此刻大同鐵騎的箭矢,正對著誰的項上人頭?!”

銅漏聲里,魏藻德忽覺脖頸生寒——

“終究是太過意氣……”

他攥緊袖袍。

是他想得太簡單了。

以為只要為王前驅,替天子攀咬‘罪臣’。

借此革新之勢,做天子手中最鋒利的刀。

便能夠青云直上。

可卻忽略了一件事……

那就是:

如今的朝廷究竟能否頂得住九邊的壓力。

袖袍上的雙鯉紋早被冷汗浸透。

昔年讀《晁錯傳》時,總笑其不知“削藩當緩”。

而今方悟——

自己不如晁錯遠矣!

不過好在……

當今天子并非景帝,他也并非晁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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