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千絲縛龍
- 貞觀風(fēng)華錄
- 承瑞雪
- 3264字
- 2025-03-04 20:56:02
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五更的梆子聲悠悠蕩蕩,像是古老歲月的嘆息,在坊墻之外徘徊不去。此時,李逸已身著一襲玄色長袍,腳蹬鹿皮長靴,匆匆穿過尚書省那寬闊的廊道。他的步伐急促而堅定,腳下的薄冰被踩得“咔嚓”作響,碎成一片片晶瑩的冰碴。李逸微微仰頭,目光落在戶部衙門檐角那串新掛的冰棱上,在那閃爍的寒光之中,他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到十年前的那個雪夜。
記憶里,天地間一片銀白,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整個世界仿佛被一層厚厚的白色絨毯所覆蓋。母親身著單薄的衣衫,就那樣直直地跪在尚書省的廊下,寒風(fēng)如刀割般刮過她的臉頰,她的發(fā)絲被狂風(fēng)吹得肆意飛舞。為了求得戶部撥發(fā)一車炭火,她在那里整整跪了三個時辰,眼神中滿是哀求與無助。這一幕,如同深深烙印在李逸心底的傷疤,每當(dāng)他看到這尚書省的建筑,那刺骨的寒冷與母親的絕望便會如潮水般涌上心頭。
“殿下,各州縣的冬賦賬冊都在此了。”一道略顯拘謹(jǐn)卻充滿敬意的聲音打斷了李逸的回憶。新任戶部侍郎馬周匆匆趕來,懷中抱著半人高的文牘,因為寒冷,他的指節(jié)被凍得青紫,像熟透的茄子。李逸注意到馬周身為官袍下露出的粗麻里衣,那粗糙的質(zhì)感與周圍華麗的官服形成鮮明對比,心中不由泛起一絲憐惜。他沒有絲毫猶豫,抬手解下自己身上那件珍貴的狐裘,大步上前扔給馬周。
“使不得!”馬周見狀,臉上露出驚慌的神色,連忙擺手推拒,“殿下,這狐裘太過貴重,下官萬萬不能接受。”
“穿著。”李逸快步上前,伸手按住馬周的肩膀,目光堅定而溫和,“今日你要演的戲,可比這狐裘金貴得多。你肩負(fù)著為天下蒼生謀福祉的重任,切不可因受寒而誤了大事。”李逸的話語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馬周感受到那掌心傳來的溫暖與信任,心中一熱,眼眶微微泛紅,默默收下了狐裘。
卯時,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終于穿透厚重的云層,灑落在戶部大堂之上,給這座莊嚴(yán)的建筑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就在這時,二十四名門閥子弟大搖大擺地魚貫而入。為首的崔明,身著一身華麗的錦袍,腰間束著一條鑲嵌著美玉的腰帶,臉上帶著傲慢的神色。他一眼瞥見馬周身上那件白狐裘,嘴角微微上揚,發(fā)出一聲嗤笑:“馬侍郎這身倒似娼館的兔兒爺,真是可笑至極。”
他的話音剛落,滿堂頓時響起一陣哄笑聲。這些門閥子弟們交頭接耳,臉上滿是嘲諷與不屑,仿佛在看一場滑稽的鬧劇。然而,李逸面色冷峻,不為所動。他緩緩伸出手,掀開第一本賬冊,聲音沉穩(wěn)而有力:“貞觀三年,博陵崔氏田畝五千頃,繳糧八萬石。”說到這里,他的聲音陡然提高,猛地將算盤重重砸在案上,發(fā)出一聲巨響,“可本王記得,去歲河北道大旱,陛下特免博陵三成賦稅——”
李逸的話語如同一聲驚雷,瞬間讓崔明臉上的笑容僵住,他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慌亂。李逸沒有給他喘息的機會,繼續(xù)說道:“按《田令》,免稅田畝不得超兩千頃。”說著,他抽出刑部存檔,在眾人面前晃了晃,“多占的三千頃,是崔公子替陛下種的?”李逸的目光如炬,緊緊盯著崔明,仿佛要將他的內(nèi)心看穿。崔明的臉色變得蒼白,額頭上滲出細(xì)密的汗珠,在眾人的注視下,他感到無比的窘迫和難堪。
太液池的冰面在春日的暖陽下漸漸融化,裂開一道道蛛網(wǎng)般的細(xì)紋。此時,武曌身著一襲華麗的舞衣,正在冰面上翩翩起舞,舞姿輕盈優(yōu)美,宛如一只靈動的蝴蝶。她跳的是《霓裳羽衣舞》,那飄逸的水袖在空中劃過一道道弧線,如同天邊的云霞。然而,就在她一個轉(zhuǎn)身之間,水袖甩過韋貴妃的鬢邊,韋貴妃頭上的金步搖突然晃動,“撲通”一聲墜入冰窟之中。
“本宮的步搖!”韋貴妃頓時臉色大變,霍然起身,眼中滿是憤怒與焦急。
“妾身替娘娘取來。”武曌臉上露出溫婉的笑容,盈盈下拜,隨后蓮步輕移,纖足踏上薄冰。就在她踏上冰面的剎那,冰層下忽然閃過數(shù)道黑影,像是潛伏在黑暗中的鬼魅。武曌心中一凜,但她面上卻不動聲色。當(dāng)她彎腰拾起步搖時,袖中突然射出數(shù)根銀針,精準(zhǔn)地刺入冰面裂縫。瞬間,五具突厥死士的尸首浮出水面,他們每人手中都握著精鋼冰鎬,顯然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刺殺。
“看來有人想在冰嬉大典上給娘娘驚喜。”武曌將步搖插回韋貴妃發(fā)間,指尖輕輕拂過她頸后滲出的冷汗,輕聲說道,“就像娘娘上元節(jié)送妾身的胭脂,驚喜總是要還的。”武曌的聲音輕柔,但話語中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寒意。韋貴妃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她狠狠地瞪了武曌一眼,卻又無話可說。遠(yuǎn)處的望春臺上,太宗一直注視著這一切。他放下手中的千里鏡,微微點頭,嘴角露出一絲贊賞的笑容:“傳旨,晉武曌為昭儀。”
凌煙閣內(nèi),焦木的味道還未完全散去,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刺鼻的氣息。魏征身著一襲素袍,正站在屋內(nèi)煎一壺詭異的湯藥。那藥罐里翻滾的并非普通的草藥,而是半片龜甲、三枚開元通寶,以及從刺客身上剜下的狼頭刺青。這些奇異的物品在藥罐中上下翻滾,散發(fā)出一股神秘的氣息。
“老師真要飲這巫蠱之物?”李逸站在一旁,眉頭緊皺,掩住口鼻,眼中滿是擔(dān)憂與疑惑。
魏征沒有回答,他目光堅定地盯著藥罐,仿佛在凝視著一段無法忘卻的歷史。片刻后,他伸手端起藥碗,將藥汁一飲而盡。藥汁順著他的喉嚨流下,他的喉頭發(fā)出蛇嘶般的笑聲:“這是武德九年,隱太子逼我喝過的‘忠魂湯’。”說著,他突然扯開衣襟,露出心口處那醒目的狼頭紋,“當(dāng)年他把我綁在玄武門城樓,讓我親眼看秦王屠戮兄弟——”魏征的聲音中帶著無盡的痛苦與悲憤,仿佛那段殘酷的往事又在眼前重現(xiàn)。
突然,藥罐“砰”的一聲轟然炸裂,飛濺的瓷片在墻上劃出一道道帶血的軌跡。李逸這才發(fā)現(xiàn),那些所謂被焚毀的賬冊,其實早被魏征用密寫藥水謄在二十四功臣畫像背后。他望著那滿墻的字跡,心中涌起一股復(fù)雜的情緒,對魏征的智謀和隱忍有了更深的認(rèn)識。
辰時,朝會在太極殿準(zhǔn)時舉行。馬周站在朝堂之上,手中捧著他精心撰寫的《均田疏》,聲音洪亮地念出其中的內(nèi)容:“清丈田畝”“士庶同稅”。這些字眼如同一個個重磅炸彈,在朝堂上炸開了鍋。崔琰聽到這些,頓時暴跳如雷,他猛地扯碎了手中的象牙笏板,大聲吼道:“祖宗之法不可變!這是我朝歷代相傳的規(guī)矩,怎能輕易更改?”
“好個祖宗之法!”李逸見狀,振袖而起,眼中閃爍著憤怒的光芒,“武德七年,清河崔氏私墾荒田萬頃;貞觀元年,太原王氏強占軍戶永業(yè)田——這些可都是寫在《貞觀律》里的祖宗之法?他們肆意踐踏律法,魚肉百姓,難道還要讓這些亂象繼續(xù)下去?”李逸的話語慷慨激昂,字字句句都戳中了門閥世家的痛處。
就在這時,太極殿的大門突然被推開,三百寒門士子魚貫而入。他們?nèi)巳耸峙跹獣嫔兀S后整齊地長跪在地。最前排的一位老儒,白發(fā)蒼蒼,顫巍巍地展開一幅《千民圖》。絹布上密密麻麻的紅指印,如同點點鮮血,觸目驚心,像極了玄武門地磚滲出的血。
“陛下!”崔琰見狀,心中慌亂,連忙以頭搶地,大聲喊道,“此乃寒門妖言惑眾,意圖擾亂朝綱,陛下不可輕信啊!”
“妖言?”太宗緩緩起身,走下龍椅,來到《千民圖》前,他輕輕撫過上面干涸的血漬,眼中滿是感慨,“朕倒覺得,這些血指印比朱批更紅。這是百姓的心聲,是他們對公平和正義的渴望,朕又怎能視而不見?”太宗的話語擲地有聲,讓在場的眾人都感受到了他改革的決心。
馬周突然抽出袖中短刃,在滿殿驚呼聲中,他竟割開自己袍襟。瞬間,數(shù)百枚銅錢叮當(dāng)落地,每枚都被磨去“開元”二字,刻上“崔”“王”等世家標(biāo)記。這一發(fā)現(xiàn),如同揭開了門閥世家違法亂紀(jì)的冰山一角,讓朝堂上一片嘩然。
未時三刻,魏征的棺槨被緩緩抬出永興坊。此時,長安城上空突然滾過一陣百年未遇的旱雷,那雷聲震耳欲聾,仿佛是上天在為這位老臣的離去而悲嘆。李逸面色凝重,緊緊盯著棺蓋上那道劍痕,他的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預(yù)感,因為那道劍痕與凌煙閣賬冊的裂痕如出一轍。
“老師昨夜見過誰?”李逸神色焦急,一把抓住抬棺的啞仆,大聲問道。
啞仆沒有回答,他只是緩緩撕開衣襟,露出滿背鞭痕。那些鞭痕縱橫交錯,觸目驚心,最深的傷口里,嵌著半枚金質(zhì)魚符。李逸定睛一看,心中大驚,這半枚魚符與武曌在染缸中發(fā)現(xiàn)的那枚,正好能拼成完整的“左武衛(wèi)大將軍令”!
驚雷再次劈開烏云,閃電照亮了整個長安城。就在這時,李逸聽見皇城方向傳來喪鐘。那鐘聲沉重而哀傷,一聲接著一聲。三十六響過后,宦官尖利的哭嚎刺破雨幕:“陛下駕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