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七個路口的海
高考倒計時牌翻到43天的時候,我發現江野的座位空了。
那天輪到我值日擦黑板,粉筆灰撲簌簌往下掉。
后排靠窗的位置像突然缺了顆牙,陽光直挺挺地照在江野桌面上,把那些機油印子曬得發亮。
我假裝收作業本走過去,手指頭碰到他抽屜里冰涼的鐵盒。
鐵盒蓋子上粘著口香糖,里面躺著把生銹的摩托車鑰匙,纏著褪色的藍絲帶。
上學期運動會我摔破膝蓋,江野就是用這個顏色的繃帶給我包扎的。
鑰匙扣上掛著只皺巴巴的糖紙千紙鶴
翅膀背面用圓珠筆補了句“海在第七個路口右轉“,字跡被雨水泡得暈開了。
陳璐啃著包子湊過來說:“昨晚我補課回來,看見江野在修車行廢墟里刨東西。“
她指著自己眼下,“眼睛紅得像兔子,手里攥著把螺絲刀。“
我低頭假裝系鞋帶,眼淚砸在帆布鞋的破洞上。
那只千紙鶴的翅膀尖沾了點銹跡,像哭臟的臉。
放學后我偷偷去了老汽修廠。
挖掘機的鐵爪子把“誠信汽修“的招牌撕成兩半,碎玻璃里埋著半張全家福。
照片上穿工裝的女人抱著戴虎頭帽的嬰兒,背景里那輛紅色摩托車的后視鏡上,掛著和我手里一樣的藍絲帶。
雨突然下大了,我在碎磚堆里翻到個生銹的餅干盒。里面塞滿薄荷糖紙折的小動物,有次我感冒咳嗽,江野每天往我筆袋里塞一顆。
最底下壓著張泛黃的作文紙,上面抄著我獲市一等獎的作文《我的夢想》,在“想當橋梁工程師“旁邊,歪歪扭扭地寫著:“我要修好媽媽的摩托車,帶她去看海“。
雨滴把字跡暈成藍色的溪流。
我抱著鐵盒蹲在廢墟里,直到看門大爺打著手電筒趕人。回家路上數到第七個路口時,我對著漆黑的海報欄發了會兒呆。
便利店老板娘探出頭喊:“小姑娘,你校服后背蹭的全是紅油漆!“
晚上整理書包時,發現江野的物理書塞在我夾層里。扉頁上畫著輛歪歪扭扭的摩托車,排氣管冒著薄荷糖形狀的煙。
書頁間夾著片干枯的玉蘭花瓣,是上個月他翻墻摘給我的,當時還說“這花和你一樣呆“。
媽媽催我睡覺時,臺燈把千紙鶴的影子投在窗簾上。
我摸著鑰匙齒上的銹跡,突然想起上周江野手上的傷口。他當時說是拆發動機劃的,現在想來,可能是被拆遷隊的鐵絲網刮破的。
月光從窗戶溜進來,照在鐵盒里最后那顆薄荷糖上。糖紙里包著張小紙條,上面畫了個箭頭指向東南方——是我們上次在地理課偷看的航海圖方向。
我對著手機地圖查了半天,發現那個方向真的有座叫“第七碼頭“的小漁村。
第二天早自習,我在值日表江野的名字旁邊畫了艘小船。
班主任瞪了我一眼,但最終沒擦掉。陳璐傳紙條問:“你要去找他嗎?“我把紙條揉成團扔進垃圾桶,卻在放學后鬼使神差地坐上了去第七碼頭的末班車。
3.2十年后的千紙鶴
梧桐絮飛得到處都是的時候,我抱著設計圖回到老城區。
拆遷隊的黃帽子大叔蹲在便利店門口吃泡面,玻璃柜里那盒薄荷糖落了層灰。
老板娘撩開印著椰樹的塑料門簾喊:“姑娘,你十年前是不是老往對面修車行跑?“
我還沒回答,鐵盒子突然發出咔嗒聲。
生銹的盒蓋彈開,飛出一只銀色千紙鶴,翅膀上藍墨水暈成一片。
背面那行“你圍巾上的玉蘭花香腌了我十年“已經模糊不清,像是被眼淚泡過很多遍。
卷簾門嘩啦啦響的時候,我正蹲著撿千紙鶴。
有只沾著機油的手突然伸過來,指節上那道疤我閉著眼都能畫出來——是高三那年他被變速箱劃傷留下的。
“林工程師驗收工程還親自鉆門縫?“江野的虎牙在陰影里閃了一下。
他工裝褲膝蓋打著鉚釘補丁,脖子上掛著十年前那根藍絲帶,只不過現在系著把銅鑰匙。
咖啡館里飄著薄荷混機油的怪味。墻上掛滿機車設計圖,排氣管都畫成愛心形狀,有個戴眼鏡的小人坐在油箱上,手里舉著“危樓禁止入內“的警示牌——和我當年掛在修車行門口的一模一樣。
“川崎Z400在二樓。“
江野把扳手插回后腰,工具帶上的螺絲釘叮當作響。
我踩上鐵樓梯時發現,每級臺階都嵌著枚摩托車零件,第三階那個化油器蓋子,分明是他當年在雪夜修的那個。
機車在玻璃房里閃著珍珠白的光,油箱上噴著“玉蘭號“。
我手指摸到側蓋的凹痕——那是拆遷隊推土機留下的傷疤,現在被改成朵玉蘭花的形狀。后視鏡上掛著個玻璃罐,里面塞滿錫紙折的小動物
最頂上那只千紙鶴缺了翅膀,正是我當年在廢墟里沒找到的那只。
“要試試水溫嗎?“江野突然擰開機車前蓋。
冷卻液咕嘟咕嘟冒著泡,薄荷糖在沸水里上下翻滾。他舀了勺遞過來,糖紙在熱水里舒展成十年前的模樣:“那時候你總說機油味難聞,我就想能不能改成薄荷香。“
我捧著糖水的手有點抖。墻角的舊冰箱突然嗡嗡啟動,震得頂上鐵皮箱嘩啦作響。
江野踩著工作凳夠下來個餅干盒,灰撲撲的盒蓋上用紅油漆寫著“林穗禁止打開“。
盒子里全是我的東西:高三的數學筆記,弄丟的蝴蝶發卡,甚至有我隨手畫在便簽紙上的橋梁草圖。
最底下壓著本汽修手冊,每一頁都貼著我的大頭貼——是那年拍畢業照時被他搶走的試拍照。
“當年拆遷隊來得太快。“江野用改錐敲著發動機外殼,“我抱著這堆破爛躲了三天,就像你當年在診所守著我掛水那樣。“
他突然笑起來,眼尾皺褶里還藏著機油污漬,“不過現在不用躲了,我把整個修車行都嵌進咖啡館地基里了。“
暮色染紅玻璃房時,江野掏出纏著藍絲帶的鑰匙。
我注意到他手機屏保是我們高中值日表,被劃爛的“江野“旁邊畫著艘歪扭的小船——正是我當年偷偷添上去的。
“第七碼頭現在通公路了。“他發動機車時排氣管噴出薄荷味白霧,“后座裝了安全杠,不像當年偷騎三輪車讓你摔進水溝。“
我抓著銹跡斑斑的后視鏡,發現支架上刻著行小字:“2013年4月7日,好學生第一次逃課“。
老板娘突然拍著玻璃喊:“要下雨啦!“江野從工具柜抽出件舊校服扔給我,左胸口的“誠“字被洗得發白。
雨水噼里啪啦砸在天窗上時,我聞見衣領殘留的玉蘭香——和當年那件被我眼淚腌透的校服味道一模一樣。
機車轟鳴聲蓋過了雨聲。
后視鏡里,咖啡館霓虹燈牌亮起“第七路口“四個字,每個字都在往下淌彩虹色的機油。
江野哼著荒腔走板的《同桌的你》,右手始終虛扶著后座的工具箱,就像十年前我架著他去診所時那樣。
海岸線出現在雨幕盡頭時,我摸到坐墊下的凸起。
掀開海綿墊,里面藏著生銹的鐵皮盒,裝滿被機油泡軟的千紙鶴。
最底下壓著張被血漬染花的保險單,受益人那欄新添了我的名字,日期是十年前那個雪夜。
——本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