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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詩歌創作

龔自珍生前曾三次自編詩集。第一次是道光三年(1823)三十二歲時,共有詩四卷,但編而未刻,細目與篇數不詳。第二次是道光七年(1827),編錄道光元年以來詩,成《破戒草》、《破戒草之余》兩集,共收一百八十四首。第三次是道光十八年(1838)四十七歲時,把1806—1838年的詩合編為二十七卷,篇數不詳,也未刻印。上述詩作在龔自珍去世后,只有《破戒草》、《破戒草之余》與1839年刊刻的《己亥雜詩》三百一十五首完整流傳下來,共有詩五百首。后經多方搜集整理,1959年中華書局刊出王佩諍校《龔自珍全集》,共收詩六百零三首,可分稱之為編年詩與《己亥雜詩》。

龔自珍現存編年詩主要創作于1819—1827年,1830年之后的詩,大多是后人輯佚而成的吉光片羽,已難窺全豹。編年詩較為集中地記錄了詩人京師生活時期的情感世界和心路歷程。1819年,龔自珍第一次到京參加會試不中,從劉逢祿受《公羊春秋》。次年,捐職內閣中書,開始了在京城讀書、寫作、交友、仕宦的生活。編年詩的前三首分別為《吳山人文徵、沈書記錫東餞之虎丘》、《題吳南薌東方三大圖》、《行路易》,三詩中“我有簫心吹不得,落花風里別江南”,“周情與孔思,執筆思忡忡”,“三寸舌,一枝筆,萬言書,萬人敵”等詩句,表露出初出茅廬的詩人的人生憧憬與理想。“劍氣簫心”所代表的情感方式,“周情孔思”所蘊含的人間關懷,“萬言書,萬人敵”所概括的人生理想,構成了龔自珍編年詩的思想情感原點。

“萬言書,萬人敵”是龔自珍編年詩的第一個思想情感的原點。上萬言書而獻治平策,為帝王師;學萬人敵而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這是每個書生都有的入世理想。龔自珍1819年所作的《雜詩,己卯自春徂夏,在京師作,得十有四首》首篇云:“少小無端愛令名,也無學術誤蒼生。白云一笑懶如此,忽遇天風吹便行。”其十道:“荷葉黏天玉蝀橋,萬重金碧影如潮。功成倘賜移家住,何必湖山理故簫?”在少年得志的詩人看來,天風、功成、聲名,乃囊中探物,唾手可得之事。但隨著科考不第,閱世日深,少年得志漸成失意,書生意氣也變成牢騷。《逆旅題壁,次周伯恬原韻》云:“名場閱歷莽無涯,心史縱橫自一家。秋氣不驚堂內燕,夕陽還戀路旁鴉。東鄰嫠老難為妾,古木根深不似花。何日冥鴻縱跡遂,美人經卷葬年華。”該詩寫在第二次會試落第自京師南返途中。詩人由科考失利,引發對死氣沉沉、老氣橫秋社會的不滿。秋氣已至,堂燕不覺;夕陽西下,猶戀昏鴉。東鄰美女,已經遲暮;古木根深,何處著花?有志向才華的人,只有縱跡四野,在美人經卷中消耗年華了。《秋心三首》首章云:“秋心如海復如潮,但有秋魂不可招。漠漠郁金香在臂,亭亭古玉佩當腰。氣寒西北何人劍?聲滿東南幾處簫。斗大明星爛無數,長天一月墜林梢。”該詩寫在第五次會試失利,才華出眾、學有所長的好友相繼去世的1826年。秋氣如海,秋魂難招。氣寒西北,何人仗劍?聲滿東南,誰復聽簫?星爛無數,月墜林梢。詩人既為“漠漠郁金香在臂”英年早逝的好友深感惋惜,也為“亭亭古玉佩當腰”懷才不遇的自己大鳴不平。《釋言四首之一》道:“東華環顧愧群賢,悔著新書近十年。木有文章曾是病,蟲多言語不能天。略耽掌故非劻濟,敢侈心期在簡編。守默守雌容努力,毋勞上相損宵眠。”寫任內閣中書之職多年,當值東華門內,悔著新書,順勢應天。略耽掌故,無關匡濟之計;以瑣耗奇,不作傳世侈想。從今往后,更當努力守默守雌,無損上相宵眠。全詩以諷刺的口吻,寫出在官場所感受到的壓抑。這種動輒得咎的處境,與詩人初入京師“忽遇天風吹便行”的想象,相距甚遠。1838年,詩人沉浮宦海近二十年,此年有《退朝偶成》、《乞糴保陽》兩首詩,詩中有“屠龍吾已矣,羞把老蛟罾”,“苦不合時宜,身名坐枯槁”的詩句,其屠龍罾蛟的雄心壯志不復存在,而烈士暮年的窮愁之感卻時時襲心。

周情孔思是龔自珍編年詩第二個思想情感的原點。周情孔思的核心是儒學精神及其所陶冶的士大夫情操,它構成了龔詩書生意氣和人間關懷的底色。讀書與寫作是龔自珍京師生活的主要內容。初到京師,詩人有“情多處處有悲歡,何必滄桑始浩嘆?昨過城西曬書地,蠹魚無數訊平安”的感嘆。其《城南席上謠》記述了京師文人席間流傳的古文家、西北地理家、算學家、金石家、輯佚家、校勘家、說文家、動物學家、掌故家、公羊家等十客自詡各家治學門徑家法的歌謠。歌謠對拘于家法門徑的專門之家略帶嘲諷的口吻,顯示嘉道之際的學界風尚。

龔自珍“幽想雜奇悟”的詩,曲折細致地表現出嘉道之際一個久困冷署、敏感多思書生內心的矛盾和痛苦。自稱有“心疾”、“詩祟”的詩人,處在個人窮達進退選擇的無奈,秋氣秋聲洶洶逼來的夾擊之中,心事浩茫,憂憤深廣。其《寥落》詩云:“寥落吾徒可奈何,青山青史兩蹉跎。乾隆朝士不相識,無故飛揚入夢多。”《賦憂患》詩云:“故物人寰少,猶蒙憂患俱。春深恒作伴,宵夢亦先驅。不逐年華改,難同逝水徂。多情誰似汝?未忍托禳巫。”讀書之我輩,蹉跎于隱逸與入世兩端,讓人難以左右;如磐之憂患,糾結在春深與宵夢之間,讓人無可擺脫。捫心自問憂思多憤與生存艱難的原因,其《十月廿夜大風,不寐,起而書懷》道:“貴人一夕下飛語,絕似風伯驕無垠。平生進退兩顛簸,詰屈內訟知緣因。側身天地本孤絕,矧乃氣悍心肝淳!欹斜謔浪震四坐,即此難免群公瞋。”人生在世,本來就充滿孤獨憂患,何況自己進退兩顛簸,氣悍心肝淳!詩人向往“布衣結客妄自尊”的康乾盛世,向往“詩成侍史佐評論”的漢代政治,向往《能令公少年行》所描述的可以“怡魂而澤顏”的世外桃源:“十年不見王與公,亦不見九州名流一刺通。其南鄰北舍,誰與相過從?佝僂丈人石戶農,嵚崎楚客,窈窕吳儂,敲門借書者釣翁,探碑學拓者溪童。”

身處封建末世,敏感多思書生的憂患,還來自正在醞釀生成的風云之氣:“樓閣參差未上燈,菰蘆深處有人行。憑君且莫登高望,忽忽中原暮靄生。”(《雜詩·題陶然亭壁》)暮靄已生,危機四伏,而身居要職的士大夫階層卻依舊渾渾噩噩,蠅營狗茍。其《詠史》詩云:“金粉東南十五州,萬重恩怨屬名流。牢盆狎客操全算,團扇才人踞上游。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田橫五百人安在,難道歸來盡列侯?”暮靄生處更待風雷之聲,江河日下還看砥柱中流。詩人期待士風吏風頓煥精彩,“委蛇貌托養元氣,所惜內少肝與腸”者漸少,而“閱世雖深有血性,不使人世一物磨鋒芒”者漸多,養成“國有正士士有舌”的士林氣象。

龔自珍寫于1827年的《自春徂秋,偶有所觸,拉雜書之,漫不詮次,得十五首》,是一組幽想奇悟共有、憂思多憤雜陳的古體詩。第一首言尊重心力。沒有心力,人無法面對萬籟蒼穹的外部世界。心力強健的人,死而信道更篤,生而天馬行空。心力可以給人以海水倒流、落日還東的力量。第二首言民胞物與。民胞物與是士大夫精神的要諦,也是儒學精神的要諦。儒者仁心廣大,視百姓如骨肉,天地本比鄰。四海秋氣蕭瑟,一室難駐春色。嫠婦匹夫,尚知國家社稷為重;慷慨之士,自當常懷杞人之憂。第三首言進退蹉跎。高隱之行,屈騷之韻,讓人神往。山林清苦,人世混濁,去留蹉跎;天涯芳草,丘壑吾心,兩相寂寞。第四首言儒學堪憂。儒學在漢代為九種學派之一,后代益受尊崇。學術的生命力在不斷地創新,漢之九種學派,今存有幾?有人說儒學先亡,或未可知!第五首言逃禪學佛。戀文字而始有憂患,慕仙俠而氣悍謔浪;入世深而漸疑百家,憂患久而逃禪學佛。佛為萬法之王,是傷心之民的精神家園。詩人以積極進取的心態面對萬籟蒼穹,講求民胞物與,視百姓如骨肉,天地本比鄰,徘徊于青山與青史之間的價值理念和行為選擇,主要來自儒家,帶有較為濃厚的周情孔思的思想色彩。

劍氣簫心是龔自珍編年詩的第三個思想情感的原點。“之美一人,樂亦過人,哀亦過人”,“我生受之天,哀樂恒過人”。詩人之哀樂來自對春花秋月的感傷,來自對童心母愛的眷戀,也來自“以良史之憂憂天下”所帶來的憂患與滄桑之感。“劍”與“簫”,“風雷”與“落花”,“童心”與“母愛”,是龔詩中經常對舉的詞語。詩人超越常人的哀樂情感,在詩詞中物化為“劍氣簫心”、“風雷落花”、“童心母愛”的意象。眾多對舉的詞語中,與“風雷”有關的意蘊,大致可歸并在“劍氣”之內,而“落花”、“童心母愛”的意蘊,又大致可歸并在“簫心”之中。龔詩中的劍氣簫心意象,是一種人格期待,一種行為選擇,又是一種詩美追求。“經濟文章磨白晝,幽光狂慧復中宵。來何洶涌須揮劍,去尚纏綿可付簫。”(《又懺心一首》)詩人胸臆中,來何洶涌的是攬轡澄清的磊落不平之氣,去尚纏綿的是幽情孤憤的縹緲神游之思。劍氣如虹,表現了詩人弘毅自信、狂放任俠的一面;簫心低回,表現了詩人悱惻纏綿、幽想奇悟的一面。以劍氣托揚心志,觸之崢嶸;以簫心抒寫幽想,憶之纏綿。“長鋏怨,破簫詞,兩般合就鬢邊絲。”“怨去吹簫,狂來說劍,兩樣消魂味。”“劍氣”與“簫心”成為詩人思想情感飛揚的兩翼。龔詩中劍氣簫心的意象,也從一個側面顯示出嘉道士人自作主宰、擔荷天下風氣的形成。

《己亥雜詩》共三百一十五首,詩體形式均為七絕,因作于1839年詩人辭官返家的路上,此年為農歷己亥之年,故稱之為《己亥雜詩》。龔自珍1840年春致吳虹生函中敘述《己亥雜詩》的寫作過程道:“弟去年出都日,忽破詩戒,每作詩一首,以逆旅雞毛筆書于帳簿紙,投一破簏中。往返九千里,至臘月二十六日抵海西別墅,發簏數之,得紙團三百十五枚,蓋作詩三百十五首也。”《己亥雜詩》所表現的情感是復雜而多層面的。詩人有意在告老還鄉這一人生的轉折處,用組詩的形式,對自己前半生讀書、著述、交游、家世、情感做一整理回顧,留此存照,為前半生謝幕,為后半生揭幕。

《己亥雜詩》首篇云:“著書何似觀心賢?不奈卮言夜涌泉。百卷書成南渡歲,先生續集再編年。”南渡在詩人看來,不過是新的著述生活的開始。《己亥雜詩》前十幾首,描述了詩人辭官返鄉的復雜情感。詩人三代京師為宦,可謂“百年綦轍”,百年心事。從容進退,并非易事。先生不老,紅顏尚在,無奈已成“宦后”、“故將軍”,因而難免落花心緒,浩蕩離愁。我馬玄黃,我心躑躅。吟鞭東指,落紅有情護花;白云無根,人間獨往獨來。詩人不攜眷屬,雇兩車,一車自載、一車載文集百卷的離京方式,及十一月不進京親迎,而在河北固安等待妻兒出都的行為,曾引發研究者的諸多猜疑,其中何嘗沒有不愿攪動更多離愁別緒的用意呢?

《己亥雜詩》中的不少詩是寫師長朋友的交往與友情。這些交往和友情,過去是詩人京城仕宦生活的重要內容,今后也將成為詩人心底最溫暖的記憶。龔自珍1829年中進士時,同年中有五十一人留在京城。同年送別,詩人有“五十一人皆好我”之語,“他年臥聽除書罷,冉冉修名獨愴神”。鄉歸后只盼望同年升遷的好消息了,念此仍不免悵然若失。龔自珍以“北方學者君第一”的詩句稱譽許瀚,并有“煩君他日定吾文”之托。詩人與好友吳虹生相約,“自今兩戒河山外,各逮而孫盟不寒”,希望子孫后代永遠是好友。其別黃玉階詩云:“不是逢人苦譽君,亦狂亦俠亦溫文。照人膽似秦時月,送我情如嶺上云。”別湯鵬詩云:“觥觥益陽風骨奇,壯年自定千首詩。勇于自信故英絕,勝彼優孟俯仰為。”“亦狂亦俠”,“勇于自信”,既是對友人的稱譽,又是一種自勉,嘉道士人以生氣相求,以自信、有所作為相矚望的風氣由此可見。

龔自珍的自信更多地體現在《己亥雜詩》對自己讀書、治學、仕宦生涯可圈可點事情的回憶中:“霜毫擲罷倚天寒,任作淋漓淡墨看。何敢自矜醫國手,藥方只販古時丹。”言1829年殿試異常順利,遂使功成名就。殿試作對策,大旨本王安石《上仁宗皇帝書》,故有“藥方只販古時丹”之語。“齒如編貝漢東方,不學咿嚘況對揚。屋瓦自驚天自笑,丹毫圓折露華瀼。”言自己口齒清晰,聲音洪亮,被引見向皇帝報告履歷時,聲震屋瓦,天子并不責怪。“河汾房杜有人疑,名位千秋處士卑。一事平生無龁,但開風氣不為師。”言自己但開風氣,不蓄弟子。“文章合有老波瀾,莫作鄱陽夾漈看。五十年中言定驗,蒼茫六合此微官。”言《西域置行省議》、《東南罷番舶議》兩文所議之事,五十年中,定會實現。歷史的事實是:西域1884年設立行省,而東南番舶卻未能得禁。

《己亥雜詩》對路途中所見所聞的記述,多與民情民瘼和風云之氣有關。路經市肆,所見升斗尺秤,無人校正。而冀州境內,本應是新桑遍地的季節,卻很難看到桑樹。新種的蒲與柳,三年便砍下給兒孫作屋梁了。民生的凋零可想而知。北方民生凋零,南方也不景氣。詩人途經運河,見纖夫十余人拉糧船過閘,號子聲起,細算每天上千只船從這里運糧至京,為自己曾揮霍過太倉之粟感到不安。漕政艱難,鹽政、河政、禁煙之政同樣艱難。“不論鹽鐵不籌河,獨倚東南涕淚多。國賦三升民一斗,屠牛那不勝栽禾?”“津梁條約遍南東,誰遣藏春深塢逢?不枉人呼蓮幕客,碧紗護阿芙蓉。”遙想獨撐南天、禁煙大業未成的故友林則徐,詩人頓生“我有陰符三百字,蠟丸難寄惜雄文”的遺憾。天下艱難,艱難在缺少人才。龔自珍對社會評價的邏輯起點,是以人才為坐標的。過鎮江時,道士乞撰青詞,詩人便有了“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材”這樣膾炙人口的詩句。

《己亥雜詩》中對個人的命運遭際,也多有慷慨牢騷之語。“少年攬轡澄清意,倦矣應憐縮手時。今日不揮閑涕淚,渡江只怨別蛾眉。”“促柱危弦太覺孤,琴邊倦眼眄平蕪。香蘭自判前因誤,生不當門也被鋤。”兩詩中的“倦”字,寫出了離京后的孤獨與無奈。人生的高揚與繁華已去,讓人神往的只有秉燭讀書和享受親情的生活了。“九流觸手緒縱橫,極動當筵炳燭情。若使魯戈真在手,斜陽只乞照書城。”詩人過孔府,有“從此不揮閑翰墨,男兒當注壁中書”的感慨;答子書,又有“五經爛熟家常飯,莫似而翁啜九流”的叮嚀。

龔自珍的詩具有奇譎瑰麗、風發云逝的氣象。就創作精神而言,龔氏崇尚《莊》、《騷》,其《自春徂秋,偶有所觸,拉雜書之,漫不詮次,得十五首》其三云:“名理孕異夢,秀句鐫春心。莊騷兩靈鬼,盤踞肝腸深。古來不可兼,方寸我何任?所以志為道,淡宕生微吟。一簫與一笛,化作太古琴。”《莊子》的名理異夢,《離騷》的秀句春心,像精靈盤踞肝腸之中。兼取《莊子》的迷離惝恍、《離騷》的芳香惻悱,游刃于方寸之間,發而為高古之音,此正是詩人孜孜以求的詩境。熔《莊》、《騷》傳統為一爐的可資取范者是李白。其《最錄李白集》云:“莊、屈實二,不可以并,并之以為心,自白始。儒、仙、俠實三,不可以合,合之以為氣,又自白始也。”并莊、屈之心,合儒、仙、俠之氣,成就了李白想落天外、傲岸脫俗的詩風。學李白者,不可不知“并”與“合”的奧妙與境界。可與李白相提并論的還有陶淵明。龔自珍從陶淵明“悠然見南山”的閑適中體會到了心事與不平。其《己亥雜詩》論陶詩道:“陶潛詩喜說荊軻,想見停云發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俠骨恐無多!”“陶潛酷似臥龍豪,萬古潯陽松菊高。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在龔自珍看來,陶詩蘊含著與諸葛亮《梁甫吟》、屈原《離騷》一脈相承的磊落不平之氣。

龔自珍并莊、屈以為心,合儒、仙、俠以為氣的詩學理想,在其詩詞作品中,是通過劍氣簫心、風雷落花、童心母愛等特有的意象得以實現的。龔詩中豐富的想象,東云露一鱗、西云露一爪的表現方法,汪洋奇詭的浪漫風格,近莊而仙、俠;而其感時傷世,悲天憫人,以香草美人體物寫志的表現方法,深婉幽獨的自我拷問,近屈而儒家。龔氏1823年所作的《三別好詩》,贊美“自髫年好之,至于冠益好之”的清代三位作家,詩人對吳梅村兒女詩中的纏綿情懷、方百川集中的風雷之聲、宋大樽《學古集》中的泠然清氣推崇備至。詩序以為“自揆造述,絕不出三君”,“吾知異日空山,有過吾門而聞且高歌,且悲啼,雜然交作,如高宮大角之聲者,必是三物也”。龔氏翹首以待的“高歌”、“悲啼”、“雜然交作”的詩境,不正是“劍氣簫心”之謂嗎?其《冬日小病寄家書作》后記嘗言:“予每聞斜日中簫聲則病,莫喻其故。”斜陽簫聲與幽思愁緒,澄清童心與無邊母愛因此而纏綿糾結。張祖廉《定庵先生年譜外紀》記述:“先生廣額巉頤,戟髯炬目,興酣,喜自擊其腕。善高吟,淵淵若出金石。京師史氏以孟秋祀孔子于浙紹鄉祀,其祭文必屬先生讀之。與同志縱談天下事,風發泉涌,有不可一世之意。”龔自珍在日常行為中,即以敏感多情和慷慨激昂為士林所熟知,其性格特征在詩詞作品中,則物化為陽剛與陰柔之美的兩種極致。以劍氣寄托俠骨心志,其勢如長風出谷,表現了詩人對擔荷天下、通古今、決然否的士林精神和“大言不畏,細言不畏,浮言不畏,挾言不畏”狂狷做派的刻意追求;以簫心抒寫幽思奇情,其狀如林泉嗚咽,表現了詩人對春花秋月、童心母愛的感傷眷依及選色談空所閃現的幽光狂慧的別樣放縱。詩人少年時,充滿著“怨去吹簫,狂來說劍,兩樣消魂味”(《湘月》)、“來何洶涌須揮劍,去尚纏綿可付簫”(《又懺心一首》)的激情渴望;而人到中年,又有著“沉思十五年中事,才也縱橫,淚也縱橫,雙負簫心與劍名”(《丑奴兒令》)、“少年擊劍更吹簫,劍氣簫心一例消。誰分蒼涼歸棹后,萬千哀樂集今朝”(《己亥雜詩》)的失落惆悵。劍氣與簫心,記錄著詩人豐富的思想與情感歷程。

嘉道之際盛衰轉換的時代,造就了“傷時之語,罵坐之言,涉目皆是”、“上關朝廷,下及冠蓋,口不擇言,動與世忤”的名士,也造就了對社會現實觀察敏銳、對人生憂患孤獨體會深切的詩人。龔詩中悲天憫人、感士不遇、憤世嫉俗、獨清獨醒的情感,喚醒我們對古典詩歌長河中高士形象的記憶。而龔詩中驚于秋聲、戚于飄搖的末代感傷,對童心母愛的深長眷依,“亦狂亦俠亦溫文”的人生意趣,則是活生生的“這一個”,閃爍著個性解放的光彩。龔自珍是站在歷史轉折關頭的詩人,其“善哀善怒”、“哀以沉造怒則飛”的人生態度,給近代志士仁人留下了靈犀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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